47. 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

他在山裡面無目標地走著。

第一天，他的心在放棄一切與竭盡所能的兩極思考間擺盪，放棄一切佔了上風；

第二天，同樣的掙扎再反覆一遍，然後有些東西越來越堅定。

第三天，他還是在兩極思考間擺盪，但他開始挪出時間來思考自己的婚姻。他做出了十幾種假設，每一種都是以兌現承諾為前提，放她離去，讓另一個她取而代之。但沒有一種結局能讓他的心感到妥適。

第四天，兩極思考繼續著。但關於他的婚姻，他開始換一種假設，每一種都是以違背承諾為前提，違背他對二名女子的承諾。他譴責自己輕諾寡信，他大聲嘲弄自己……

直到第十天，他終於走出腦海中的迷霧森林。

連續十天，他都做著一個相同的夢──他對著另一個自己不斷地告誡著：「不要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不怕迷路，怕迷途不知返。

47. 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

懸崖勒馬，猶未晚矣。

顏承宗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吐出：「人生如此苦短，我給不了她要的感情，就不該給她不切實際的期待。我以前的打算，太天真了。」

「難道當日與今日有甚麼不一樣嗎？」陳玲覺得自己已經安排好的一切都被打亂了，卻又不能不同意，留在楚王室裡可以為天下蒼生做更多的事。畢竟獨木難撐大局。

「以前我認為一生至少百年，那麼等我完成平定天下的心願，即使不能給她甚麼生死不渝的感情，但至少還能給一個她安穩的富貴人生。我認為她也明白，這也是她願意接受的。」

「可是如果人生不是百年而是五年或十年呢？即使明日便死，我還是會一往無前，但她最後等到的不過是一場空。那還不如現在果斷地放手，有太多人中之龍可以憐惜她，給她正室而非一個妾的身份。」

顏承宗說著說著就想到師父、父王以及母后三人之前的告誡，但當時他卻一概不聽。如今……懊悔已是無用，但他不能再繼續錯上加錯。

以丁星卉的傲氣，要她忍氣吞聲屈居人下，這不是愛護她而是傷害她；明知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卻要求她接受這樣不完整的婚姻，她又能忍耐多久？

「我離開，她就不是妾了。就算她在名義上最多只能是個繼室或填房，不再是那麼完美的髮妻身分，但，那是她要的。如果她非你不可呢？」陳玲從他手上拿回帷帽重新戴上。

陳玲雖沒有為「愛」醉過，可是她看過太多以「愛」為名，可以委屈自己，甚至將人生的意義和一切美好都拋諸腦後，又或者放棄生命的醉客。

你無法和一個醉酒的人講道理，因為他或她是不清醒的。

顏承宗撐著傘繼續跟著她的腳步。

「人心會變，她會變，我會變，人人都會變。或許此時此刻她認為這就是她要的，但以後呢？這麼多年來我只想著要以妃位以及日後的后位給她榮耀，但她要的或許只是兩情相悅？」顏承宗有點難以為繼，這是一個讓他覺得尷尬的話題，可是他覺得一定要一股作氣向陳玲講清楚。

「原來你不是呆頭鵝，我還以為你根本不懂女兒心。」陳玲嘲笑他。

顏承宗握緊傘柄，只能生受了她的嘲弄。凡事皆有因果，他在大婚當天對自己的髮妻說的那些話，虧得是陳玲，否則又有哪個女子受得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有股怒火沒法熄滅。有很多事，我根本沒有睜眼去看清楚。我的內心，不平靜。」他沒有再講下去。

後宮的權鬥有多陰暗，他完全瞭解。這種權鬥正是先祖們定下一夫一妻制的原因。但他太過自大，他曾以為娶丁星卉為平妻，根本不是問題。當陳玲自請離去時，他還曾經不解，陳玲不是來自梁國那個嬪妃如雲的皇室嗎？僅僅一個平妻，何以陳玲連這個肚量都沒有。

原來他完全想岔了。陳玲是一位開悟者，她的人生觀以及她的視野，已經與常人完全不同。她不是沒有肚量，而是根本沒有把世間的這些名利情放在心上。她是太有肚量了，寧可遠去也不願讓這些小雞肚腸的爭鬥來擾她清靜。

如果當初他沒有提出那麼一個傷人的提議，她會接受命運的安排，成為他的妻子，與他為天下蒼生一起努力吧！否則她必不會接受這場婚事。是他的魯莽毀壞了這段姻緣。

其實母后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擔心她的兒子配不上人家吧！如今他真的懂了。但還來得及挽回嗎？他看著陳玲平靜的臉苦笑。

「你得了絕症？」聽了半天，陳玲猜測造成他遽然變瘦以及突然改變決定的可能原因。

顏承宗一楞之後不禁哈哈大笑。陳玲總是能逗得他發笑。

「或許吧，或許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得了絕症。沙漏已經快要滴完了，只有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才能認清自己應該做甚麼。」顏承宗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這十天來他每天都問自己，如果今天是最後一天，你想做甚麼？你希望誰在你身邊？一開始，他並沒有很清楚的答案。

「接下來我們會面臨許多挑戰，我不想回到府裡還要費心去照顧一個敏感纖細的、傷春悲秋的女子；我想留下妳，就不能讓那些內宅女子的瑣事困擾妳。」在世界將要遭劫的時候，如果他再分不清主次，那麼他也就白活了。

滿山亂走的這幾天，他做了很多設想，每一個假設都是以陳玲離去為前提，然後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喜歡和她相處，喜歡和她之間平靜的對話，喜歡她的聰慧，喜歡她的雲淡風輕……很多的喜歡，對他來說很陌生。

他不知道如果與她繼續相處下去，結果會如何，但他並沒有多少時間了不是嗎？不管結局如何，他只清楚一點，她是可以與他比肩一起面對眼前橫逆的女子。

「還請妳能夠考慮，既已在神前締結婚姻，就讓我們繼續走下去，如何？」

顏承宗相信兩人的緣份絕不只在這個世界，或者在她可以觸及的另一個世界而已。他相信她也明白，而且應該比他更明白。

陳玲沒有馬上答覆，顏承宗也不逼她。有關那些山洞裡的壁畫，就等她去了太廟之後再讓小叔來告訴她吧！

他知道她不會糾結在丁星卉的問題上；那麼甚麼能夠讓她掛懷留步呢？天下蒼生吧！如果她知道天上的二個太陽意味著甚麼，她應該會留下來的──即使不是為了他，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至於丁星卉，是他違背了承諾。就算被埋怨甚至被怨恨，或者被天下嘲諷，他還是決定面對自己的錯誤，不能再繼續錯下去。

兩人沈默地走回小屋。

「還沒問過你和隨從們都用過早膳了嗎？」陳玲問道。

「簡單可以裹腹就好。」出門在外，簡單為上。

陳玲叫來蒼蘭與櫻草，讓她們去準備幾人的早膳。又讓茴香去主屋向余藥師領一些藥膳須要的中藥材。「記得問問有甚麼現成可用的食材。」

白晉安實在有心，撥給她們使用的小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左側有口小井，並有一間獨立搭建出來的小廚房。一進門的前廳因為光線好，已被她闢為臨時的書房，現在紫苑正伏在案前謄寫著昨晚她們四個女官依著陳玲口述記錄下的稿件。後邊有個起居間，然後才是臥室。小屋的兩側各有一高炕小房，女官們就住在右側的小房。

片刻之後蒼蘭與櫻草在起居間的小桌上布置了蒸熱的饅頭、香樁煎蛋以及豆汁。顏承宗很快地用完餐並招呼隨從們進來填飽肚子。此時白晉安交待的早膳也已送到，於是幾個跟著顏承宗在山裡十來天的隨從們，終於吃到一頓豐盛而且熱呼呼的早餐。

不久茴香也回來了。她除了拿回藥材之外，手上還有一隻獵戶昨天送來的雉雞與幾條山豬肉。

陳玲看了看，幸好雉雞已經處理好了，如此一來就方便許多。

「您且稍坐吧，我有幾味藥膳以及藥飲的想法，這就去試試手。」

顏承宗點點頭：「我想先看看妳的抗疫計劃。」

於是陳玲帶著茴香三人一起在小廚房裡埋頭苦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