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武漢天價「茶水費」調查：誰搶了我要命的房

記者/楊寶璐

編輯/宋建華 李顯峰

△中介給繳納了「茶水費」的購房人開收據

畢業九個月，從上海回武漢九次，加了十來個購房群，看了樓盤不下三十處。這是李旭（化名）近一年來，主要的生活軌跡。

2016年，武漢房價迎來一波上漲，為了抑制房價，武漢市相繼出台限購政策和房價調控政策。一升一抑之間，昔日藏著掖著的「茶水費」浮出水面，攪動著購房人脆弱的神經。

對於13萬茶水費的報價，中介稱「給開發商12萬，我們只賺1萬」。

李旭是不信邪、堅持自己搖號的那一個。有兩次，他覺得離那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很近很近，彷彿一伸手就能得到，但最後卻都失之交臂。

在摸不清的樓市裡，他對生活掌控的無力感從來沒有這樣強烈過。

憑空冒出來的「茶水費」

2016年是樓市狂歡的一年，武漢的樓市火得低調而明顯

清明節后，李旭疲憊而不甘地將目光轉向了二手房，彼時，他已經在買房這件事上糾纏了八九個月。

在買房正式提到日程上之前，李旭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買不到房。在不少人眼裡，他算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985院校碩士畢業，學的是熱門的計算機專業，剛一畢業，就來到上海一家金融機構工作。

2016年5月，單位需要提交落戶申請了，他根據之前的政策算了一下，上海的落戶積分是72分，他正好差一分。不過李旭並未因此而焦慮，而是迅速地將戶口轉回武漢，鎖定武漢的樓市。

2016年是樓市狂歡的一年，一二線城市房價競相上漲，在這當中，武漢的樓市火得低調而顯眼，它沒有像燕郊和漲幅最大的省會城市合肥一樣，天天上頭條，但又是全國漲幅排名前十的城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截至2016年9月末，武漢新建商品住宅價格銷售指數與去年相比，上漲了22.5%

李旭坐不住了。畢業前，他想過要靠自己的能力，奮鬥幾年再買房，但房價漲得這麼快，「不能眼睜睜看著父母的錢存在銀行里貶值。」根據安居客的數據顯示，直到2016年8月前，武漢的新房均價還穩定地維持在萬元以內，從10月起，突破了萬元大關，中間起起落落，目前均價維持在11900元。

他決定趕緊在武漢入手一套房子——他在這個城市呆了七年，感情深厚，而父母退休在即，武漢光谷又是科技產業的中心，在這裡買房，不管是自住還是投資，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跟父母長談過一次后，李旭正式踏上了看房的征程。

第一次看房子是在2016年的中秋節，那是在光谷的一棟塔樓，一平米兩萬多，都是小戶型。

「我當時想，可以買兩個45平米的房子，然後打通。」李旭說，當時，他只看新房，沒看二手房，「畢竟別人裝修過，還得再全部刨掉重裝修。」

但李旭對這個樓盤並不滿意，這是一棟獨棟樓，沒有小區，這棟樓賣得並不算好，賣了幾個月還沒賣完，容積率又高達5.68，一番考慮之後，他放棄了這個樓盤。

那時候，「茶水費」這個詞還沒有出現在他的世界里，他不急，寧願多跑幾個樓盤，找個最滿意的。

△李旭手裡拿著一份存量房買賣合同的範本

「秒光」與15萬認籌金

一分鐘以後，李旭終於順利地登陸頁面，令他崩潰的是，在售房源全是小紅點

2016年10月、11月，武漢市連續出台限購政策，不僅提高了購房門檻，對於開發商也提出了更高要求，銀監局加強房地產貸款的風險管控，武漢國土資源和規劃局還對11宗地設定了封頂價。

僧多粥少，新房市場暗流涌動，大家都擔心擠不上買房這趟車，往後房價越漲越高。新房供應不足,部分樓盤形成「賣方市場」,茶水費便應運而生。有些緊俏的樓盤，只要購房者在開盤前交上一筆不菲的「茶水費」，即可提前選房。

其實，這種情況在限購之前就零星存在。李旭告訴記者，他的研究所同學在2016年9月限購前買了房，花了三萬塊提前鎖定房號，當時，還不叫茶水費，就叫提前選房。

另一位武漢居民告訴記者，提前選房還有一種形式，他也在限購前買了房，在搖號現場，他看見有人在等待搖號的人群流竄詢問，自稱兩萬塊能拿到好房源。「選房現場比較混亂，當搖到你的號的時候，你拿著你的認籌號碼和身份證給安保人員看，他就會放你進去選房，我們看到這個場子是封閉的，其實不止一個門。」他說，他那次幸運，搶到了房子，只是樓層不太好，是三層。

很快，2016年11月，李旭迎來了一次開盤現場搖號，他8點就來到開盤現場，一秒都不敢離開。

一組10個人，一共40組，搖號到中午還沒結束，沒搖到人沒一個敢出去吃飯，直到中午一點多結束，李旭沒有等來幸運號碼。

他有點失落，但沒多想，只覺得是自己這次運氣不好。不到兩個月，他看中的另一個樓盤也要在元旦開盤了。

12月25號，李旭的媽媽前去交認籌金，在交錢現場，有中介告訴她，交15萬，就能保證選到自己想要的戶型。

李旭不信這個邪，這個樓盤採用了網上選房的形式，他決定自己去拼網速。「我就覺得，這麼貴的茶水費，不會有太多人去交吧。所以自己去搶還是有機會能搶到的。」他說。

為此，他專門回到武漢，置業顧問還叮囑他，讓他去網吧選，網速快。

當天晚上8點左右，李旭來到網吧等著開盤，網吧里打遊戲的不多，同來搶房子的卻不少。他還帶了三個同學幫他搶，這樣，到時候一開盤，四個人都點進去，或許能增加搶中的概率。

在正式選房之前，有一段測試登錄的時間，他試了一下，登錄很順利。時間一到，李旭和同學馬上點開網頁，意外卻發生了，剛剛還很順利登陸的頁面，怎麼都擠不進去，一分鐘以後，他終於順利地登陸頁面，令他崩潰的是，在售房源全是小紅點，這就意味著，這些房子都已經被人認購選定了。

「我當時就想，這怎麼可能。」李旭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當天在那個網吧搶房的十幾個「房友」，沒有一個搶到的。

李旭很難相信，這次又是網速惹的禍。事實上，在武漢本地社交app「得意生活」的買房板塊，「秒沒房」是不少「房友」的痛點。在杭州工作的柳小倩（化名）從去年九月一直搶到今年三月，至今仍然沒有買到。

今年三月，柳小倩又一次參加了網上選房。「當時我跟置業顧問說，既然在網上搶，我能不能就在杭州，不回去了。置業顧問讓我最好還是回來。」聽了置業顧問的話，柳小倩又回到武漢。這一次，她看中兩個樓盤，其中一個樓盤開售500多套，時間一到，她點進去，網頁上顯示有1000多人同時在線，但可選房源上都變成了紅色已選定狀態，17秒之後，房子都顯示已認購。後來，她又去了一個有六百套房子的樓盤，「這個盤的網選看不出來到底有多少人在搶，置業顧問告訴我，600多套房有800多個認籌，但是我依然沒有搶到，同時選購這個樓盤的還有我的兩個高中同學，他們也都沒搶到。」柳小倩說。

△與中介的聊天記錄

加價10到20萬的「次新房」

知情人稱，自己供職的集團旗下的房地產業務，房子建好之後，一直沒有去備案

來來回回折騰幾次之後，李旭幾乎崩潰。

每次看房，他都得在周末或者三天假時，從上海趕回武漢。高鐵或動車，兩三百一張票，坐上五個來小時。來武漢還要住上一兩晚，一天能看三四個樓盤，大概看一次房，就得花小兩千。

不止他一個人跑，有時父母也會從老家趕來陪他看房。 李旭的母親也參與到買房情報戰當中。每到一個樓盤看房，她就把同樣來看房的客戶加上微信，繼而加到該樓盤微信群里去，跟「房友」們一起交換情報。

「我們群里有之前買過房子的人說，他買第一套房子的時候，開發商還給送大閘蟹。」李旭媽媽說。相較之下，現在買房待遇就差多了。

對父母的心疼、往返的費用和買不到房子的挫敗感，時刻折磨著李旭，甚至讓他產生自我懷疑——「我父母都是勤勤懇懇工作的人，我也是，我們都非常努力工作，我們家也不是說條件特別差，我工作也不是不好，武漢房價也沒有像北上深那麼誇張，我就從來沒想到過，怎麼可能買不到房？」

「人們買房都這個心態嘛，買漲不買跌。」五一期間，李旭又馬不停蹄地奔走於二手房之間，聊起買新房的種種困難，中介安慰他。

然而事實上，「買漲不買跌」並不能完全解答武漢新房一房難求的原因。一位房地產內部的工作人員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捂盤的情況比較嚴重。這位知情人稱，自己所供職的集團旗下也有房地產業務，房子建好之後，一直沒有去備案。「因為備案則意味著很快就不得不開盤。」

房價備案制度是指要求開發商在首次開盤定價時，必須根據規定的時間提前到當地價格主管部門備案，然後才可以向房管部門申請銷售許可證。最早是根據2011年發布的《商品房銷售明碼標價規定》而來，商品房施行「一房一價」，開發商應公布房號、單價、總價等房源信息。備案價就是最高限價，開發商可自行降價，但漲價須重新申報，否則無法簽約。也就是說，樓盤在房管局備案價是多少，決定了它最高能賣多少錢。

「很多樓封頂之後就可以預售，但開發商就是不去備案，不備案市場上就沒房賣。」知情人告訴記者，在圈子裡，哪一家什麼時候備案開盤，大家清楚得很，彼此之間互相觀望。

去年九月，柳小倩看中一個樓盤，當時該樓盤已經開售，賣兩棟，她趕緊交了6萬塊訂金，想要訂下一個93平米的房子，但當天下午，她又接到通知，「他們說，是上面說不賣了，沒有原因」，訂金將在一個月內退回到她的賬戶上。「但是我過兩天打電話去售樓部，售樓部告訴我賣完了。」

後來，房友們告訴她，這樓盤中不少房子已經被中介打包買走，柳小倩再去查，發現果然在網上，這個樓盤有二手房源。再聯繫中介，中介告訴她，加價10到20萬，就能買到房子。

這類房叫做「次新房」，記者來到多家中介打聽新房售價，中介均表示，直接跟開發商拿名額很難搞，但是次新房房源充足。「業主買來沒有住，買下來也是新房。」中介說，只要跟業主簽個協議，房子就可以直接過戶了。

房友們指出，這裡的「業主」有不少其實是中介。

房友之間信息交流得越多，就越失望，一開始，大家都不願交茶水費，到後來也就習慣了，不少房友湊了茶水費，買了房，轉過來勸李旭的媽媽也儘早交錢，儘早拿房。

三月底，李旭也「想開了」，他甚至安慰自己，「平攤到每一平米，其實也沒多少錢。」

工作八九個月，他攢下五萬塊，買房費用的大頭都是父母給準備的，一共不到100萬。在預算有限的前提下，20萬意味著一個衛生間或廚房。李旭打算「割肉」了。

他看中一個樓盤，有房友為了拿下這個小區的房子，花了20萬零6千的茶水費，但等他再去跟中介聊，想通過20萬茶水費拿下，中介告訴他，這錢已經不收了。

△武漢開發商的電腦隨機搖號系統，被指暗箱操作

超90%「茶水費」給開發商

對於13萬茶水費的報價，中介稱「給開發商12萬，我們只賺1萬」

李旭徹底放棄了買新房的念頭，轉向了二手房。第九次回武漢看房時，他選擇了一套房齡十年的二手房，很快簽了協議。

4月20日,武漢市房管局召開房地產市場專項整治行動部署會, 會上宣布,嚴格把好商品房預售備案關,將房價維持在現有水平,新開樓盤房價一律只能降,不能漲。

除此之外，茶水費和捆綁裝修也在整改範圍之內——由於武漢房價只能跌不能漲，部分開發商在跟購房者簽訂購房合同時,往往不賣毛坯房，而是捆綁簽訂一份精裝修合同，每平米的裝修費用，動輒就五六千。

「其實就是變相漲價。」數名房友跟記者說。

房管局管得嚴，不少中介轉入地下。抱著再試一把的心態，李旭又找了一位中介，看他有沒有可以交茶水費買新房的途徑。傳說這位何姓中介「路子很野，管得這麼嚴，現在還敢做」。

何姓中介告訴李旭，五月有即將開盤的樓盤，尚有可以操作的餘地。具體方式分為兩種，一種是直接交茶水費，可以直接鎖定客戶想要的房，一步到位，「價格13萬，給開發商12萬，我們只賺1萬」，中介說；另一種操作則是交指標費，在網上選房正式開始之前三分鐘進入到系統中，選定房子，「不過100多套房子，至少有500人交了這個指標費，還是有可能選不到房子。」

三分鐘后，網選正式開始，「有指標的，有一定幾率可能選不到房子，但沒有指標的，是完全選不到的。」何姓中介說。

這並非危言聳聽，在經歷了幾次網選秒光之後，李旭清楚地明白，選不到房子，真不是網速問題，

為了打消李旭的疑慮，何姓中介還拿出來一本收據，聲稱其中大半本都是交了指標費或茶水費定金的。「以前還會簽一個協議，現在查的嚴，不簽協議了，但都有收據，有蓋章。」中介說，選擇指標費的客戶，如果最後沒能選到房子，中介會全額退款。

不少即將開盤的樓盤都聲明，自己從未與任何個人或中介設定過購買資格或預定指標。4月30日，記者來到江岸區一處五月即將開盤，目前正在認籌的樓盤售樓處，現場工作人員明確告訴記者，他們不存在收茶水費的現象。此次售賣的樓一共有兩棟，500多套房，認籌不會超過1000人。

但來到距離該處樓盤不遠處的中介處詢問，中介卻告訴記者，雖然現在管得嚴，但直接找開發商拿指標也不是不能找，「一般是2萬到3萬。」中介說。不同的區位，茶水費的數額差別也很大。

但李旭已經不想再在買房這件事上繼續纏鬥了，他乾脆利落地退出了戰場。

而戰場之外，還有更多揣著對屬於自己房子而熱切奮鬥的剛需族，正滿懷期待地投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