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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 || 再婚合輯(1-5)

編者按:

每一部長篇小說,都會有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我們走進小說的故事中,我們從小說的故事中走出來,只是為了更好地活著。新年伊始,為了方便文友們閱讀,樓蘭居平台重新整理了過去已刊發的《再婚》七十多章,組成合集分次發,歡迎文友們關注王漢中先生新作《再婚》,探討小說與現實人生等話題。

故事梗概:

做過記者、年僅四十七歲的私營業主穀雨,妻子病逝,在孤獨寂寞中徬徨、痛苦、無奈,經朋友暗中撮合,認識了棋牌室女主人董婉。董婉離過婚,前夫是某化工廠廠長的兒子,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養蛐蛐兒、開舞廳、嫖賭成性,而董婉是建築公司一名吊車司機,是個單純、開朗、漂亮的女孩,在父親的威逼下成就了這樁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姻。改革,使前夫成了無業游民,董婉自己也下崗待業。加劇了生活的困難,也加劇了婚姻的危機。

董婉去給人家做保姆,自己一周半的兒子卻鎖在家裡,無人照管,從陽台上掉下去摔死了。董婉險些精神失常,整天哭著喊著要兒子。遭丈夫遺棄的母親便帶上董婉和她的前夫去向泰山奶奶求子,生下了一個與求來的泥娃娃一模一樣的兒子。董婉像供神一樣供養著兒子,有求必應,自己受多大苦累不怕,但不能讓兒子受一點委屈。因為前夫的影響,她要兒子不做一般人,做二般人,三般人。然而,董婉不慎腳踝骨粉碎性骨折,在痛苦無助之時,在法院工作的一個」伯父」走進了她的生活,給了她有力的幫助,她的前夫去上海斗蛐蛐兒,只說了一句「你要堅持住」,並沒有回來照顧她。讓董婉徹底心涼,堅決離了婚。兒子在很多地方酷似父親,很小就去網吧,搞對象。喜歡電吉它,董婉不惜代價請音樂學院的教授給兒子講小課,報考天津音樂學院時,因為沒錢打點,雖然前四名,還是落選了。於是向她的情夫求助,但情夫看不慣她的兒子,認為是個無底洞,情急之下,董婉向穀雨拋出了愛情的橄欖枝。

穀雨對董婉的兒子並不了解,只是覺得如果像董婉說的那樣的話,願意盡其所能幫助她。為此,他帶著董婉去國務院找朋友幫忙,出售老家的宅基地為董婉籌錢,因此與哥哥大動刀戈,讓父親抑鬱而死。隨著他和董婉愛情的發展,對她的兒子了解的深入,穀雨感到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積怨成怒,一次酒醉,刀劈麻將桌,嚇得母子二人喚來110才避免了一場血案。醒酒後穀雨後悔不已,以為他和董婉的關係會徹底完了,可是他已放不下董婉,鬼使神差,讓他忘記了自尊,祈求董婉原諒,甚至向董婉的兒子祈求原諒。董婉也是思想鬥爭激烈,她害怕激怒了的穀雨,也知道這一事件給她造成的負面影響,沒有人敢再接近自己。無奈之下,原諒了穀雨。

棋牌室是不能再開了,董婉與穀雨一道,開起了金圓餅家庭作坊,她的兒子上了一所私立音樂大學,他們的生意,僅僅夠支付兒子高昂的學費。而穀雨的女兒也在上大學,為此,爭吵不斷,兩人之間的戰爭隨時都會爆發。讓穀雨抓住把柄的是,董婉的兒子與一個叫甜甜的女孩上的是同一所學校,在校外租房同居,事實上,他們是供兩個人上學。如果不是甜甜拋棄了董婉的兒子,跟一個富二代走了,董婉的兒子說出此事,他和董婉至今仍蒙在鼓裡。穀雨又一次被激怒了。董婉也一氣之下出走。如果不是撞到死人棺材,董婉嚇死,穀雨把她背回家,他們的愛情說不定會真的結束。死人挽救了活人。最嚴重的冷戰是董婉的兒子大學畢業后,為了工作的事,穀雨決意要和董婉分手了,他已絕望。為了忘記董婉,穀雨情急之下,到婚介所登了記,在這裡,穀雨終於遇上了心儀之人,正當他們談的心投意合,彼此情綿綿之時,董婉殺了一個回馬槍……

1

雨,被秋後的冷風斜吹著,已經下了三天了,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穀雨一個人困在屋子裡,像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他一會兒躺下,拿起一本《讀者》雜誌,這是上大學的女兒臨走時特意給他留下的,可是,翻了幾頁,又扔在一邊,他看不進去。於是又坐起來,愣怔了一會兒。

他看到屋頂已經被煙火熏黑了,牆角有一片蛛網,窗玻璃也少了一塊,用並不怎麼透明的塑料布釘上,風一吹嗚嗚響。他想,這屋子該粉刷一下了,自從妻子有病,五年了,就沒有粉刷過。他下到地上,回頭看了看床鋪。這是一張二人床,他和妻子在上面睡了十年,已經髒兮兮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現在也該換一張單人的了,騰出一塊空間可以放一張沙發。那張寫字檯也該換一換了,怎麼擦也是烏里烏塗的。應該把樓上的書櫥搬下來,自從兒子結婚到現在,三年了,他一趟也沒去過樓上。他很想到樓上去看一看,看看他和妻子的寢室變成什麼樣子,他的書房會不會落滿了塵土,他的那些中外名著還全不全。

可是,外面正下著雨,雨點落在地面上,濺起了一朵朵蘑菇似的水泡。那水泡如果再大一點的話,很像老家墓地里的一個個墳頭。其中有一個是新埋起的,裡面躺著的,正是他的妻子。

妻子去世已經三個月零三天了,可是穀雨感覺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這三個月,穀雨度日如年。妻子在的時候,雖然給她接屎接尿,打針吃藥,心裡卻是有種念想,有種事業可干,並不寂寞,一天天過得既慢又快。現在,妻子突然走了,心裡空空落落,讓他無所適從,魂不守舍。

天氣好的時候,兒子會勸他出去走走,到廣場上和那幫退休的老頭兒們下下象棋,打打撲克。可是那些人的牌技太臭,敵友不分,亂砸一氣,穀雨實在跟他們玩兒不到一塊兒。兒子說,你何必那麼較真呢,不就是玩兒嗎!他說,玩兒也要有點檔次嘛!兒子說,那你就看看書,寫點兒文章,你不是一直想當作家嗎,以前沒時間,現在不是正好嗎!

穀雨聽了,心頭一震。是啊,如果不是照顧病重的妻子,封筆二十年,說不定自己早就是著名作家了。他的幾個文友,當年還不如他呢,現在都成名家了。每當收到他們寄來的新著,穀雨都唏噓感嘆一番。的確,現在有時間了,可是又從哪裡起步呢?自己已經被甩得太遠了。而且,時過境遷,文學已經被淡出了大眾的視野,連經典都被詬病讀不下去的時代,寫作還有意義嗎?

他覺得當務之急是把荒廢的生意幹起來。兒子一結婚,他就把現有的生意給了兒子,但那只是一部分。他所開發的三合面金圓餅,是在乾隆貢品的基礎上,改進而成,在這個城市已是響噹噹的名牌。如果不是妻子有病,他的食品廠肯定頗具規模了。那是他下鄉採訪,夜宿一個老太太家,老太太給他特意做了金圓餅。金黃的金圓餅,一層硬硬的」嘎」,吃起來香酥脆,而裡面暄軟香甜,他第一口吃得多了些,差一點噎住。

老太太跟他講,乾隆爺微服私訪下江南時,路過此地,吃了這金圓餅讚不絕口,於是就成了貢品。穀雨說,這手藝可不能失傳了。老太太嘆口氣說,我家已經後繼無人了,我一個老太婆還能活幾天。穀雨說,太可惜了。有啥可惜的,不就是個餅子么。穀雨說,那您告訴我怎麼做好嗎?這有什麼!老太太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五年後,穀雨又下鄉採訪,專程去看望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已經離開了人世。

回來后,他越想越覺得這手藝丟不得,於是,辦了停薪留職手續,開起了金圓餅作坊。果然一炮打響。現在,他想把生意重新拾起來,振興這個家。跟兒子商量,進一組設備,搞流水線生產。兒子說這需要很大投資,錢呢?兒子知道他沒錢,給妻子治病,已經拉下了飢荒,具體是多少,他沒告訴兒子,他不想拖累兒子,兒子本來考上了大學,因為是三本,他沒讓兒子去。他強迫兒子複習,必須考上一本。女兒聽了他的話,複習了一年考上了西安交大,學校敲鑼打鼓把錄取通知書送到家裡來,那一刻,他是多麼自豪啊!

可兒子不想去複習,說,反正我給你考上了!他打了兒子一個嘴巴,氣沖沖地說,是給你自己。結果兒子大學沒上成,他心裡這個悔呀!總覺得是自己對不住兒子。他說,錢嘛,可以把老家那片宅基地賣掉,我問了,至少能賣到十萬元。兒子未置可否,說要跟媳婦兒商量一下。可是,始終沒有回話。前幾天二姐來,這才揭穿了謎底。二姐說,孩子不願跟你一塊兒干,怕見不到錢。穀雨聽了,像遭了雷擊,愣是半天沒說話。

這些天來,穀雨感到像被無形的牆壁合圍著擠壓著,越圍越近,越圍越緊,他喘不過氣來,他簡直要瘋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地上的水泡一個接著一個地膨起又破滅。穀雨忽地拉開屋門,他想到雨地里站一會兒,讓雨水澆一澆,或許感覺會好一點。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好久沒有聽到電話的鈴聲了,這突如其來的鈴聲,讓他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他甚至流出了眼淚。

電話是吳雄打來的。吳雄是向明中學的副校長,向明中學就在隔壁。因為經常碰面,有時候還在一起打打麻將,一來二去,便成了朋友。妻子病著的時候,吳雄還帶著學校的同事來看過幾次,妻子死後,因為回老家治喪,沒告訴吳雄。事後,吳雄埋怨穀雨不夠義氣。穀雨說,市裡的朋友、同事都沒給信兒,吳雄這才含淚勸慰了一番,說,你才四十多歲,有合適的,再找一個,一個人沒法過。

穀雨苦笑一下,沒說什麼,一抹淡淡的愁雲掠過眉梢。父親、姐姐也都勸過他,再找一個吧,我們就放心了。可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再找一個和死去的妻子脾氣稟性相同的人,有嗎?重新磨合?穀雨連想都不敢想。他做記者的時候,曾和一個作家朋友約好要采寫一百個單親女人,把她們的故事彙編成書。但採訪到十幾個人的時候,他們停下來,故事出奇地相似雷同,這讓他對托爾斯泰的那句世界名言感到不解,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與現在截然不同。作為同齡人,穀雨驚奇地發現,大凡離婚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人性上的缺陷,與性格密切相關。性格決定命運,跟一個有性格的女人二婚去磨合,磨平磨圓磨沒了的只能是自己,否則,就別想再婚。這一想法,在穀雨的心裡深深地紮下根。

吳雄問:「大哥,你幹嘛呢?」

穀雨說:「沒事,看書哩。」

「去個地方玩兒玩兒吧!」

「哪裡?」

「去了就知道了。」

「打麻將?」

「對!你在學校門口等我。」

穀雨放下電話,看了看外面,雨依然下著,似乎比剛才小了一些。一隻白貓躍上對面的房頂,身上被雨水淋濕了,潔白光滑的毛變成一綹一綹的打著捲兒,它喵喵地叫個不停,聲音里竟蘊含了一種幽怨。穀雨想,它一定是在呼喚它的同伴。

穀雨拿起雨傘,毫不猶豫地出了家門。

2

這是一幢臨街的六層筒子樓。穀雨記得,是唐山大地震以後建的防震樓。現在,雖然已經破舊不堪了,但當初能住進這統建樓的,起碼也是科級以上的人。報社新聞科的王科長就曾在這幢樓上住過,搬家時,穀雨幫忙來過。

棋牌室在二樓,主人是一個嬌小漂亮的中年女人。

一進門,吳雄就高門大嗓,嚷:「董局,我給你領一把好手來!」

被喚作董局的女人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地說:「吳校長,歡迎,歡迎!」

趁他們說話的當兒,穀雨環視了一遍屋子。這是兩室一廳的住房,東頭一室較大,擺著兩張麻將桌,有一張已經有人在打牌,另一張桌前坐著一個胖鼓輪墩的女人,獨自在玩兒「找對兒」的遊戲,顯然是在等人。靠牆角是一張簡易沙發床,鋪著深紅色的床罩,被褥疊放整齊,被一塊粉紅色的綢布包裹著,看上去溫馨潔凈。他們所在的這間廳也不大,只能擺一張麻將桌,兩男兩女正玩兒著,其中一個瘦得像麻桿的女人轉過頭來,沖吳雄笑了笑,說:「吳校長,怎麼才來呀?」

最西間是一間小室,圍著一張圓形餐桌,有五六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在開金花,聲音很大,放錢的時候把桌子拍得啪啪山響。

「我介紹一下,」吳雄指了指嬌小女人說,「這位是麻將局的董局長。」然後,又指了指穀雨,介紹說:「這位是餅業有限公司的谷總。」說完,哈哈大笑。

董局臉上掛著笑,迷惑不解,一字一頓地問:「餅業有限公司是幹什麼的呀?」

吳雄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對接成一個圓形,說:「餅子呀!」

說完,吳雄笑,董局也笑,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我說瞅著這麼面熟呢!」董局說:「買過你的餅子。不過,你這人挺摳兒,我一次買了你五塊錢的,讓你撘一個,你就是不搭!」

穀雨感到一絲尷尬,僵硬地笑了笑。心想,這女人不是忸怩之輩,心直口爽,大嗓門,卻也討人喜歡。他想起來了,在富強市場,是曾有一個漂亮的洋妞兒一樣的女人買餅子,說什麼也讓多給一個。那天穀雨也是犯邪,就是不給。回到家跟病中的妻子說了這件事。妻子說,你就多給一個唄,平時你不要錢的時候也是有的。穀雨說,那是啥情況,這是啥情況,就因為她漂亮?就是因為她漂亮,我才不給呢!妻子說,有嫉才嫉賢嫉富的,沒聽說有嫉妒漂亮的,虧你還是個男人。

想到這裡,穀雨盯著女人看了一眼,這女人也的確是漂亮,五官緊湊,小巧玲瓏,眉眼之間像有一片透明的蟬翼飛動,楚楚動人。

吳雄說:「以前不認識嘛,往後保你不花錢!」

「哈,那可不行,做生意也不容易的!」女人說。

吳雄說:「夠手嗎?開局吧!」

女人說:「今天下雨,人少。屋裡有一位,我給你們湊局吧!」

他們來到大室,吳雄找風。女主人指著胖女人說:「這是劉姐,外號小榔頭!」

胖女人嗔著臉說:「沒個正經樣!」

吳雄東風,女主人南風,穀雨西風,胖女人北風。穀雨打牌向來不愛說話,吳雄打一張牌念一嗓子,女主人相似,不同的是在打幺雞時,不說幺雞,而說「小雞兒」,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男孩子褲襠里的玩兒藝。胖女人更是肆無忌憚,不單把牌摔得山響,管二餅不叫二餅,叫「乳罩」,管三條叫蛤蟆,四條叫道軌,九餅叫肘頸,一餅叫飯桶,看來,小榔頭的外號叫得不是沒有道理。

讓穀雨忍俊不禁的是吳雄。之前他真不知道這個五短身材的吳雄,在娘們群里居然一點斯文沒有,小榔頭打出一張幺雞,嘴裡嚷著「雞」,吳雄緊跟著扔出一張八餅,說:「八!」惹得女主人哈哈大笑,小榔頭也笑。

吳雄說:「笑什麼笑,就是雞八嗎!」

真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穀雨想,女人一旦放肆起來,比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穀雨打牌有個習慣,就是愛掐風頭。不出的風頭,不到萬不得已時他是不會出手的。也是小榔頭倒霉點背,穀雨每次掐的風頭,都是小榔頭的對兒,有幾把牌立起來就碰聽,硬是讓穀雨給掐死了。穀雨點兒好,上家的女主人一個勁兒地碰牌,讓穀雨平空多了摸牌的機會。可氣的是,每到小榔頭莊上,穀雨就提她。氣得她啪啪拍桌子。

三方牌打完,穀雨戰利頗豐,贏了二百五十元。小榔頭一個人輸,吳雄和女主人持平。穀雨把五十元扔給女主人,說:「圖個吉利,要二百。」其實,打牌之前,每人已經扣掉了五元的台桌費,僅這一桌,女主人凈賺七十元。

「謝謝谷總!」女主人滿臉歡喜,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電話本,說道:「把電話留下吧!」

穀雨沉思了一下,把家裡的座機號告訴了女主人。

「沒有手機號么?」

「暫時先記這個號吧!」這些年,為了讓妻子安心養病,除了親戚,幾乎斷絕了與所有女人的來往,包括通訊。當把座機號說出后,穀雨本能地感到後悔不已。

傍晚,雨已經停了,天還是陰沉。馬路上濕漉漉,汽車輪子碾過,發出「嗞嗞」聲。吳雄接了一個電話,有飯局,提前走了。穀雨不急,估計這會兒兒媳婦還沒有做好飯,他躲著水窪,在便道上走。回頭望一眼筒子樓,其實他與女主人住的並不遠,只隔了一條馬路,二三百米的路程。

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他來到正大超市,買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一袋五香花生米,一掛本地名牌華生香腸。臨付錢的時候,想到該給小孫子買點什麼,於是,又選了一把裡面裝有糖豆的玩具手槍。

收銀台的楊嫂說:「有日子沒見你出來了。」

穀雨笑了笑,點頭認可。

「你家裡是什麼病啊?說走就走了!」

「糖尿病併發症,尿毒症。」

「走了也好,不受罪了。」楊嫂把找回的錢交到穀雨手裡,隨口問:「你今年才多大歲數?沒五十吧!」

穀雨一邊往塑料提袋裡裝東西,一邊說: 「四十七。」

「有合適的,再找一個吧,太年輕了!」

「不找了,該歇歇心了。」

這世上,還是熱心腸的人多。穀雨一邊往回走著,一邊想。

3

許是喝了酒,加上這些日子煎熬,身心俱疲,穀雨衣服沒脫,便沉沉睡去。

電話鈴聲把他吵醒。但他沒動。這電話和樓上是通著的,一般這個時間的電話,客戶訂貨的多,穀雨索性不接,省得還要轉告兒子,由他們在樓上接好了。

果然,電話不響了。可是,轉瞬又響了起來,而且一直就那麼響著。穀雨意識到這電話是打給自己的,是兒子讓人家重新打過來的。穀雨拿起聽筒,是董局。面對面時,女主人聲音好像輕微沙啞,可是在電話里,異常清脆甜美。

「谷大哥嗎?」

「 是,你好!」

「有空過來玩兒一會兒嗎?」

「這……」穀雨想說已經睡了,可是話到嘴邊又改為「好吧!」

他實在不好拒絕。因為,下午剛剛贏了錢,如果立馬就不去的話,人家會怎麼想呢?穀雨深有感觸,輸了不玩兒,會瞧不起你,認為你這人沒氣量,擔不得沉重。同樣,贏了不玩兒,也是瞧你不起,認為你是個沾便宜的主兒,會退避三舍,敬而遠之。麻將桌上品人性,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穀雨可不想第一次就給人留不不好的印象。

有時他覺得,輸了比贏了心裡反而更坦然,有點「輸了我一個,歡喜三個人」的大將風度和壯士情懷,他也清醒地知道,那種地方畢竟不是聖潔之地,儘管不是大賭豪賭,終究是要亂人心性的,但也不失為一種結交的場所,在這全民皆麻的時代,遇見一兩個君子還是有可能的。

穀雨到的時候,客廳一桌已經坐了三個人在等他。一男兩女,其中一個是吳雄的妻子周蕾,原本就認識。

「弟妹,你也來了。」穀雨說。

「聽俺家老吳說了,出來散散心挺好的,大哥。」周蕾聲音細軟,像小孩子說話一樣,感覺很可愛。

另一個女人穀雨也認識,就是下午那個瘦得像麻桿一樣的女人。不知為什麼,只看一眼,穀雨就覺得這是個輕佻之人,心裡便多了警戒。唯一不認識的是那個男的,一個魁梧的胖子,大臉厚唇,肉頭鼻,臉上泛著一層油光。

穀雨伸出手去,「這位老兄……」

女主人說:「這是賴總,鋼鐵大王!」

原來是搗鼓舊鋼材的。這年頭,遍地都是老總,就像自己,被人戲謔稱「谷總」,不過是個貼餅子的小作坊主而已。穀雨想。

言歸正傳,調風入座。很巧,兩男兩女對桌,正好差開。不知為什麼,打麻將還有這麼多講究,要麼都是女的,要麼都是男的,要麼男女各半,盡量不要偏了,弄成三男一女或是三女一男,說是容易走偏,出現」邪」和。看來,陰陽平衡的原理適用於萬事萬物,連打麻將也不例外。

穀雨是個謹慎之人,在摸不清別人套路時,不跑不坐,穩穩地打,慢慢地熬。怪了,今天的點兒就是正,一上庄連提三把,儘管如此,仍然沉著冷靜,把三家的牌斷得十之八九,他知道,賭場上,最忌諱心浮氣躁,感情用事,婦人之仁,有時只是錯打一張牌,便大勢頹去,點氣全無,再想扳回,比登天還難。大自然的奧秘誰又能參得透呢!

4

四通餐廳,實際上是一家清真快餐店。小榔頭指名要去那兒,穀雨也只好依隨。

「你是回民?」穀雨問。

「嗯」,小榔頭說:「再說,老闆娘也不吃漢民菜。」

「哦,她也是回民?」

「她倒不是回民。不過,是在十字街長大的。」

穀雨知道,十字街,小樹林,南川樓,都是回民聚居區,很少有漢民,即便有,出於畏懼和尊重,也只能隨了回民的習俗。

穀雨讓小榔頭先把菜點了。小榔頭說她就愛吃鴨頭,別的,等老闆娘來了再說。穀雨自己點了一個椒汁魚。然後,跟小榔頭選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來等董局。

「董局叫什麼名字?」穀雨問。

「叫董婉。」小榔頭回答。

「你們早就認識?」

「剛認識不久,她開棋牌室認識的。是她的同學楊萍帶我來的。」

「董婉這個名字不錯呀。你知道董小婉嗎?」

「不知道。」

穀雨說,「連董小婉也不知道,歷史上挺有名的人啊!」

「我知道那麼多幹嘛呀?」

「也是。董婉她家裡有什麼人?」

「一個兒子,喜歡音樂,準備考大學呢!」

「沒見過。」

「正搞對象呢,在對象

「學生,未婚同居?」

「這有什麼新鮮的,現在的孩子,不都這樣嗎!」

穀雨還是頭一次聽說,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董婉她不管嗎?她丈夫呢?」

「她哪有丈夫,離婚好幾年了。昨晚上跟你打牌的那個賴哥……」

小榔頭突然把話停住了。吊起了穀雨的胃口。

「賴怎麼了?」穀雨迫不及待地問。

「她倆相好。」小榔頭似乎覺得背後不該議論人家的隱私,補充了一句,「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看出來!」

鴨頭上來了。穀雨往小榔頭面前推了推,說: 「你先吃吧!」

「等等董婉吧!」

「對,等等吧!」

穀雨看了一眼鴨頭,廚師的手藝不是太好,把鴨頭做得黑啦叭嘰,一看就沒有食慾。不知為什麼,有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在心上蠕動,既痒痒又難受。賴總那肥碩的大腦袋在眼前晃動,就跟這鴨頭一樣,讓人看著就掃興。

「你吃過上海名店小紹興的雞頭嗎?」穀雨說,

「沒有。」小榔頭說,」雞頭有啥好吃的,咱們都是扔貨,據說還致癌!」

「可是上海人最愛。皮脆肉嫩,是下酒的妙物。」說到酒,穀雨說,「你喝酒嗎?」

「不喝,來杯可樂吧!」小榔頭說。

穀雨把服務員招呼來,要了兩杯可樂,一瓶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

「上海人一天不吃雞頭,就好像人生沒有方向。」

穀雨說完,先是自己笑,了。小榔頭也跟著笑了。

「操,有那麼嚴重?」小榔頭髮覺自己說了粗話,不好意思紅了臉。

「谷大哥,老闆娘讓我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

「你的情況,吳校長跟我們說了。想給你介紹對象,醫藥公司的。離婚的,有個兒子當兵。年齡比你小兩歲。」

「這……」穀雨停頓了一下,說:「劉姐,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沒這想法。」

小榔頭感覺詫異,說:「為什麼?有個伴兒不好嗎?」

「好是好。可是有幾個又是純粹為了找伴兒的呢?」

「那倒是。都是想找個幫手,為了孩子。」

「我自己已經有兩個孩子,並且還有了孫子。我能扔下他們不管,去幫別人帶孩子嗎?再說,他媽剛去世不久,她也不會同意的!」

小榔頭聽了,直點頭。

「可以互相幫一下嘛!」

「互相幫,可能嗎?她若能自己管得了孩子,還找幫手幹什麼!」

「也不全是為了孩子吧?」

「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孩子就是她的全部。特別是單親家庭,孩子就是皇帝老兒!」穀雨有些激動,提高了聲音說:「女人啊,為了孩子什麼都做的出來,就拿這再婚來說,不也是為了孩子,把自己賣了!我最瞧不起這種女人,跟小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

小榔頭把眼睛瞪得老大,說:「這樣說不太合適吧?人家既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自己,不然老了怎麼辦?還是有個伴兒好,兒女是指望不上的。」

「那就老了再說唄。何必自己作的孽,要轉嫁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呢?不是有養老院嗎!總之,我最恨離婚的人,不管你有辜也好,無辜也罷,要知離婚,就不該結婚。當然,死了老伴兒的另當別論。」

說到這兒,穀雨看見董婉從旋轉門裡閃了出來。他有一絲驚訝,發現在這闊大的餐廳里,董婉顯得更小了,小得像個小姑娘。她斜挎著一隻.深紅色小坤包,愈發襯托出她的小。她看到了穀雨,擺了擺小手,嘴裡說著「嗐」,臉上流露著笑,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

小榔頭迎上去,拉著董婉向櫥窗走去。功夫不大就回來了。

穀雨站起來,伸出一隻手,說:「坐吧!」

這是排式餐桌,靠背座椅,兩邊可以坐兩個人。穀雨本來是想讓小榔頭和董婉坐在對面。可是小榔頭一屁股坐在邊上不動了,穀雨只好往裡挪了挪,給董婉讓出座來。

菜上齊了,董婉點的是兩個素菜,一盤熗土豆絲,一盤素什錦,單獨加了一些海帶絲。

小榔頭用筷子把一隻鴨頭夾到董婉的盤子里,說:「你婆家不是上海人嗎?谷大哥說上海人最愛吃雞頭,是真的嗎?」

董婉瞅了穀雨一眼,「沒聽說過。不過,聽說潮汕的老鵝頭挺有名的,沒吃過。」

穀雨一驚,看來董婉是見過世面的人。潮汕老鵝頭可是大有講究,如能吃到那種有王者形象的獅子鵝的鵝頭,太難了。這種鵝,體形碩大,頸粗蹼闊,頭部有個肉髻,形成一個向前方突出的巨形肉瘤,頗像畫中誇張可愛的老壽星,也因此,鵝頭便被視為鵝身上最美味的部位。

「一隻老鵝頭,賣到一千元呢!」穀雨說。

小榔頭和董婉都面露驚訝之色,眨著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小榔頭話題又轉到說媒上來,「董婉,剛才跟谷大哥說了,他說他不想找離婚的。」

穀雨連連擺手,說:「我沒說不找離婚的,是壓根兒就不想找!」

「為什麼?」董婉放下筷子,盯著穀雨問:「你跟我的想法一樣,死也不找離婚的。雖然我自己是個離婚的女人!」

穀雨驚呆了。這話聽起來挺新鮮,尤其是出自這個女人之口。

「雞頭、鴨頭、鵝頭」,董婉用筷子夾起那隻鴨頭,若有所思地說:「都是頭,但一樣嗎?當然啦,雞是雞,鴨是鴨,鵝是鵝,若是一樣了,還有意思嗎?有愛孫猴子的,也有喜歡豬八戒的,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嘛!婚姻,其實就是選擇,鞋子不合腳,換一雙合腳的,就這麼簡單,沒什麼丟人現眼的!」

穀雨的臉通紅,他知道,董婉這些話是沖著他來的。他虎視耽耽地瞅著小榔頭,小榔頭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是嘲諷,還是不屑?

董婉放下筷子,呷了一口可樂,說:「谷大哥說的對,離婚的男人沒幾個好東西。男人要有責任心,要有擔當,也許找了這個女人不合適,可是,你不能把她扔了,你要想辦法叫她合適。女人則不同,她沒有這個能力,要不怎麼叫小女人呢!」

歪理邪說。穀雨笑了起來。他說:「你知道嗎?改變一個男人的命運有兩點最為重要,一是國家形勢和政策,比如上山下鄉,很多青年就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二是老婆,你不能只管自己往上爬,而不守著老婆吧?鹽山縣有個政協主席,跟胡錦濤都是清華大學的同學,住一個宿舍,上下鋪,畢業后都分到團中央。可是胡錦濤的老婆在團中央,那個政協主席的老婆在鹽山,結局一樣嗎?」

小榔頭把可樂杯子往桌子上使勁一敦,說:「還真的不一樣!」

可是,董婉卻皺著眉頭,說:「一個能讓老婆給改變了命運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同樣,一個不能讓老婆改變命運的男人也不是好男人。」

「這話高!」穀雨望著董婉,面露刮目相看之色,心想,這個董婉,對生活的感悟的確與眾不同。

「谷大哥是有文化的人,見笑了。」董婉說,「還是找個伴兒吧,吳校長說了,你這些年著實不容易!」

穀雨嘆了口氣,說:「有什麼不容易的,這是命!」

「我信佛!」董婉說,「這都是前世結下的緣。緣盡人散,很正常。你的前妻不走,後邊的有緣人怎麼能來呢!」

董婉哈哈大笑起來,穀雨也笑了。

「可是,合適的,哪有那麼好找呵?」

「你看我合適嗎?」

穀雨一下子愣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董婉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看著董婉,見董婉依然笑容滿面,毫無羞澀之態,自己反而不自然起來。

「你,還是做妹妹吧。」穀雨頓了頓,有些結結巴巴地說:「我會幫你的!」

小榔頭也被驚呆了,瞅瞅董婉,瞅瞅穀雨,半天沒緩過神來。聽了穀雨的話,用手指敲著桌子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頑固不化呢?」

董婉笑了笑,說:「我是跟谷大哥鬧著玩兒的!」

離開餐廳,穀雨說晚上有事,不能玩兒了。目送董婉和小榔頭走過馬路,這才折轉身向家走。

躺在床上,穀雨說什麼也睡不著。腦子裡一直想著董婉那句話。這女人也太豁達了吧,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自己的回答合適嗎?會不會傷了她的自尊?穀雨已經感覺到,自己是喜歡這個董婉的,她嬌小玲瓏,大大方方,不做作,心直口快,特別是她笑起來,那麼爽朗!

可是一想到她有那樣一個兒子,這怎麼可能呢?她不該培養出那樣的孩子的。還有,賴總那張大臉,她會跟他相好?穀雨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可是小榔頭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無風不起浪,自己才認識董婉幾天呀?想這些有什麼用呢?

董婉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點了。穀雨已經睡著,聽到電話鈴響,他似乎有預感似的,立刻醒來,急忙拿起聽筒。他說:「往手機上打吧。」他把手機號說完,把電話就撂了。他怕兒子偷聽到他們談話,不管怎麼說,是不是搞對象,半夜三更跟一個陌生女人談話,讓兒子作何感想。

不大功夫,手機就響了。穀雨說,怎麼還不睡?董婉說:打牌的人剛走,正拾掇著呢。穀雨想,這個董婉也不容易。勸道,早點睡吧!董婉說不急,就是想跟你嘮幾句。

嘮了什麼?第二天,穀雨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董婉說她最想賣服裝,以前干過。自己好像說了想把金圓餅的生意做起來,董婉問一年能賺多少錢,那要看規模了,頂不濟弄個小作坊,一年也能賺個十萬二十萬的。他們一直說到凌晨三點了,董婉說她的小靈通燙手了,這才作罷。

5

這天晚上,穀雨來得早了一點,最後一桌打牌的人才剛走,穀雨就到了。

董婉正在查牌,看到穀雨,說:「你給查牌吧。十元的五個,五元的四個,兩元的十個,一元的五個。」

其實,董婉不說,穀雨也是知道的,再說了,打牌之前,人家都會檢查一遍,看看是多是少。穀雨說:「好吧。」

董婉便去掃地。掃完地,又擦桌子凳子。最後,來到大室,把人們坐皺巴的床單抻平,掃凈,把弄歪了的被褥重新擺端正,用粉紅色的綢布包裹好。干著這些活,嘴裡也沒忘記嘮叨。

「這抽煙太煩人了,弄得各處都是煙灰煙把兒,一晃就得把牆熏黃了。」

穀雨已經把各桌的牌查完,本想坐下來抽顆煙,聽了這話,只好作罷。見董婉踩著凳子去開窗戶,就說:「我來吧!」

他把每間屋裡的窗戶依次都打開,最後在小室里,意外地發現擺的是一張雙人床,在床上,倚牆角立著一個跟小孩子一樣大的琴盒,挨著床的是一個黃色玻璃的電腦桌,電腦桌上擺著打開著的電腦,屏幕上是一對女前男后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男孩頭髮直立,鬢角與耳朵上方的頭髮推掉了,正是現在年輕人時興的那種髮式,電視上很多男歌星都是這樣。

男孩雖然肥頭大腦,比例並未失調,顯得瀟洒、英俊、帥氣。女孩兒一隻眼虛著,一根細長的食指豎在鼻子和嘴之間,與其餘四指自然地形成蘭花狀,顯得俏皮、風趣、狐媚。看來,這就是董婉的兒子和他的女友。

董婉拎著墩布走進來,見穀雨看兒子的照片,說: 「我兒子帥吧!」

穀雨說 :「帥是夠帥,但不隨你,隨他爹吧?」

「不,不隨他爹那個銼私孩子!」

穀雨皺皺眉頭,看了董婉一眼。心想,她怎麼說出髒話來了?對,在十字街、小樹林回民聚居的一帶,那兒的人不罵街不說話,私孩子是最惡毒也是最流行的口頭語,有時還是褒義詞,比如說這個人過於好或過於不好,就在前邊加上一個「些」字,「這個些私孩子!」董婉剛才的私孩子,顯然不是褒義,看來,她恨透了前夫一一「那個矬私孩子」!

「他爹很矬嗎?」穀雨問。

「矬,捏巴捏巴沒一把大!」

「你也太誇張了吧!那你兒子隨誰呢?」穀雨說完,感到這話有些唐突,後悔不迭。

可是董婉並不介意:「隨誰?隨我求來的那個娃娃,這孩子是從泰山奶奶那兒求來的。」

哦?穀雨聽說過這種事情,據說都很靈驗。令他不解的是,再靈驗,也要通過交媾才能懷上那個娃娃。交媾時,懷裡要抱著那個娃娃,腦子裡想著那個娃娃,生下來才能像那個娃娃。或許是神賜的緣故,這種孩子大都性情古怪,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樣,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如果不依了他,小小年紀便知道以絕食相脅。

小區里就有這麼一個男孩,也是從泰山求來的,都十七八歲了,像患有自閉症似的,不與其他孩子來往。吃飯的時候,圍著桌子轉圈,一樣一樣地端祥,沒有可口的,也不說話,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躺著,任你怎樣央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氣得他爸爸說,都怨他姥姥,跑泰山求了這麼個爺來!於是,便去求香頭,換童子,這種孩子都是私自從天界跑下來的,如果不換下,遲早會被緝拿走的。只有換下了,才能平安無事,跟常人的孩子一樣。

穀雨想,用一個紙糊的小孩換一個真小孩,也是划算的,只是泰山奶奶這樣做,到底是行好呢還是作孽呢?

穀雨說:「這種孩子到底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樣的。」

董婉說:「是哩,小時候他淘氣,我哭著求他,他理都不理你,跟路人似的!」

「他爹不管嗎?」

「管,矬私孩子用皮帶抽孩子。我急了,一把將他推樓下去了。這是神賜予的,哪能打呢!」

穀雨點點頭,說:「他不是在上學嗎?搞這麼早對象好嗎?」

「我也不同意他搞對象,可是從小就有一幫女孩子追他,趕都趕不走。我讓仙家看過,說這孩子天生就有女人緣,桃花運。」

「莫非他也銜玉而出?」穀雨自言自語。

「什麼,你說什麼?」董婉追問。

「沒什麼。」穀雨說,「我想起《紅樓夢》里的賈寶玉。」

「這孩子喜歡上網,一放學就鑽進網吧里,家都不回,天天得去找。開始的時候找他很費勁,後來我摸著竅門了,蹲在地上瞅一眼,就知有沒有他,他人小啊,別人坐著,他站著。那天晚上,我吃了感冒藥,睡著了。等到醒來已經是零點一刻,他還沒回來。我晃晃悠悠去網吧找他,一連找了三家網吧,總算在迷你網吧找到他。我抓著他的小手,走到樓下那片小樹林時,我哭起來,哭起來。寒風呼嘯,樹木亂搖,我的哭聲引來一隻貓,一隻黑黃白三花的貓,圍著我轉,圍著我叫。可這孩子,就倚在一棵樹上,一動不動地瞅著我,不說話。我這顆心呵,那一刻,我想到死!」

董婉已是淚眼婆娑,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穀雨被她感染了,唏噓著,沒有說話。

「我想,還是給他買個電腦吧,有了電腦,他就不會去網吧了。可是哪有錢呵!我想起還放著有國庫券,當時是單位上硬分派買的,我媽的那一份也在我這裡放著。可是打開抽屜一看,沒了!不用問,又是那個矬私孩子拿走了。這家,讓他翻過多遍了,連鋼蹦也不放過。除了玩蛐蛐兒,就是抽煙喝酒賭錢,欠人家樓下小賣部三百多塊,我用那台電視頂了帳,雖然是黑白的,買的時候也千多塊呢!」

董婉說著,貓下腰去,掀開床罩,用拖把從床底撥拉出一隻黑色陶罐,非常精緻,釉光鋥亮。

「這就是養蛐蛐兒的罐子,讓我砸了扔了的,多了,就剩下這幾個了。」董婉拾起陶罐,走到窗前,想扔出去。

穀雨叫住了她:「給我吧,我倒要養回蛐蛐兒,看看有什麼樂趣,這麼迷人,連老婆孩子都不要!」

「你……」董婉說,「你懂嗎?」

「不懂。我記起讀過一篇有關蟋蟀的古文,寫的是人變成了蟋蟀去搏鬥!」

「有這事?」董婉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穀雨說:「但是玩物喪志卻是千古不變的真理。」穀雨用手一指床上的琴盒,說:「包括那個!」

「那是電吉它,一萬多塊錢買的!」董婉說,「孩子喜歡,我發現他也有這天賦。有一回,我正做飯,聽到口琴聲,曲調好聽極了。我尋聲去找,原來是他在廁所里吹的。他說,媽,這是我自己譜的曲子。我這個高興啊!我說:「兒子,你太偉大了!他說他最喜歡電吉它,那是西洋爵士樂。知道嗎,西洋爵士樂!」

穀雨還真是不知道,頭一次聽說。他說:「我只知道京胡,喜歡京劇,上國小的時候,我們趙老師就拉京胡!」

「你太土啦,這是西洋的玩藝兒!」董婉有些自豪,臉上放著光。「為買這把琴,沒把我愁死!買電腦,是我媽我妹妹大家湊的錢,買琴,也是大家湊的,閻老頭子把狗都賣了。」

「閻老頭子?」穀雨問。

「是法院的一個伯伯。」董婉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凄迷。「當時我跟兒子說,孩子,咱不學這個了,咱買不起。他咕咚給我跪下了,說,媽,我連累你了,我走,找我爹去。」董婉聲音哽咽,眼裡含了淚水。

「找他爹去?」穀雨問,「那時候你們就離婚了嗎?」

「離了,孩子五歲時就離了。」董婉說著,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一把抱住了他,說,兒子,媽就是求爺爺告奶奶,砸鍋賣鐵也給你買!就這樣,親戚朋友東借西湊,總算買了這把琴。有便宜的,他看不上。讓人家把愛犬都賣了……」

「哦,琴好買,去哪兒學呢?咱這小城市有這樣的學校嗎?」

「沒有,而且也沒有會電吉它的老師。於是,找到天津音樂學院,當時,咱國家只有天津音樂學院和四川音樂學院有爵士樂。求人家郝教授給他開小課,一節課200塊錢。每周一次,不管颳風下雨,孩子一個人坐火車去,坐火車回,他真是喜歡呀!」

「那他學得怎麼樣呢?」

「怎麼樣我也不懂,反正郝教授說,梅建永,你就回去振興滄州吧!」董婉又興奮起來,聲音突然變得激越高昂。

她脫了鞋,上到床上,從衣櫥頂上取下一個裝鞋的紙盒,用嘴吹了吹塵土,然後打開,托到穀雨面前。

「這是兒子的學習筆記,你看看。」

穀雨接過來,放到電腦桌上,隨意拿出一個小筆記本。這是她兒子的日記,字寫的很不規範,一看就是國小生寫的。時間是從三月一日開始的,沒有紀年。

三月一日 星期五

剛過完年,春天就悄無聲息地走來了。先是牆根下向陽的地方,小草露出了嫩黃的芽尖,接著是花樹,鼓起了青春痘似的苞苞。媽媽說我的臉上長青春痘痘了,原來樹也會長青春痘。

穀雨一拍桌子,說:「好!」

三月五日 星期二

今天,二姨媽一家人來了。媽媽炒了很多菜,其中,有我愛吃的魚香肉絲、宮爆雞丁。姜丫頭太不像話了,她不但下手抓,在大人們沒有上桌之前,就把每一個盤裡的菜吃了一遍。媽媽說,不經大人允許,小孩子是不能先上桌的。她太饞了,把大蝦快吃沒了。

穀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董婉也笑,但還是問道:「你笑什麼?」

穀雨說:「我笑他天真爛漫,我笑他純真可愛,我笑他藝術感覺靈敏,我笑他有一個好媽媽!」

「真的?」董婉驚喜萬分:「你是第一個欣賞我兒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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