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尋找貓咪~QQ 地點 桃園市桃園區 Taoyuan , Taoyuan

葡萄牙:被遺忘的帝國(下)

撰文:覃里雯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二、波爾圖

1

天使喝掉的甜酒

在去到波爾圖之前,我從來沒有喝過波爾圖酒,至少不記得喝過。到了之後,我才知道這種甜得膩人的加強酒,曾是英國人餐后常備,如今在大不列顛軍隊中(包括陸軍,英國皇家空軍RAF和英國皇家海軍),正式場合都里還用它向女王祝酒。雖然歐洲其他國家的人可能會覺得它品味不高,但英國人對波爾圖酒庄的依賴卻有了至少300年歷史。自從1640年英國協助葡萄牙從西班牙重新獨立,英國人就開始在波爾圖得到了開拓酒庄的機會,正好1703年英法戰爭,法國酒被排擠后,不易變質的波特酒擠佔了這塊市場空白。

從里斯本到達波爾圖,第一感覺就是鬆了一口氣:城市忽然變得安靜和寬敞了,街道上下坡度也緩了很多,修整的路不會硌人鞋底。唯一讓人困惑的是,波爾圖有很多非常可愛的塗鴉,風格動漫化,但每個塗鴉附近都會有尿騷味兒,就像它們代表了非正式的公共廁所一樣。和里斯本一樣,這裡也有很多廢棄的百年建築,漂亮的樹枝從窗框里伸出來,背景就是碧藍的天,如詩如畫。在河邊上,我還看到了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大牽牛花群落:它覆蓋了一整片廢棄的居民樓,至少有半平方公里。綠葉森森,紫色的喇叭花朵嵌滿其中,偶爾露出下面的斷壁殘垣,真是奇異之極。

我們從聖若昂醫院後面的老式公寓里出門,經過一群長期聚集在醫院附近的癮君子(他們在等待慈善機構分發的藥物),沿坡而下,穿過杜羅河邊餐館外密集的遊客,看一會兒成群結對從堂路易斯一世大橋上跳水入河嬉戲的年輕人,還有永久聚集在城市排污管口的魚群,再從俊俏的河谷底岸爬上大橋,沿著電車軌道走過去,就會到達那些古老的波爾圖酒庄。

770公里的杜羅河從西班牙發源,是西班牙和葡萄牙最重要的水系。杜羅河谷在皮尼昂(Pinhão)和佩斯奎拉·聖若昂(São João de Pesqueira)周圍地區被叫做「黃金河谷」,正是因為波爾圖酒在這裡誕生和繁盛,而歐盟「原產地名稱保護」條例規定,只有這裡誕生的波爾圖酒才能打上「Port」或「Porto」標記。在葡萄牙境內,河谷的丘陵布滿頁岩,缺少土壤,夏季酷熱冬季潮寒,這惡劣的條件倒是正好適合葡萄的生長。英國人自17世紀後期開始,在河谷下游開闢了滿山的葡萄園,又在位於杜羅河出海口的波爾圖搭建了密集的酒庄。

波爾圖市內靠近路易斯一世的大橋下,各家古老的知名酒庄還各自留著一艘當年運酒的木船,紀念那些船艘如雲往來不息的貿易黃金時代。船上的名字如今都是享譽全球的波爾圖酒品牌:科伯恩(Cockburn),克羅夫特(Croft),陶氏(Dow),古爾德(Gould),格雷厄姆(Graham),奧斯本(Osborne),歐福雷(Offley),桑德曼(Sandeman),泰勒(Taylor )和瓦勒(Warre),全都是英國、蘇格蘭和愛爾蘭姓氏。這些成功的商人們在這裡組織的英國紳士俱樂部,如今自然不存在了,葡萄牙人、德國人和荷蘭人也逐漸擁有了一些酒庄。

我們拜訪的是泰勒Taylor酒庄,1692年始創,如今擁有Fonseca, Fonseca-Guimaraens, Taylor和Croft四個老品牌。酒的釀製方法基本沿襲了傳統,雖然由青年男女腳踏葡萄的環節,如今慢慢由機器取代了——說真的,看著紀錄片里年輕男女一對對挽起褲腳在葡萄上跳舞的場景,雖然很是浪漫,但總讓人隱隱擔憂,腳丫子會不會給葡萄酒里摻進點兒不必要的真菌。所以看到現代大型榨汁機運作的時候,大家還是鬆了口氣。我也學到了一些基本知識,比如杜羅河谷不同地段的氣候,會產出不同的葡萄,釀出的酒也各有長處;比如釀酒的過程中要加入白蘭地酒,讓糖分不會充分發酵,保留甜味兒。

在酒莊裡還有一隻巨型釀酒桶,裝了大約13萬3000多瓶量的酒,像個貪吃的大型動物在休憩。幽暗的酒窖里充滿略帶生味兒的葡萄皮和木頭混合著酒精的氣味。在釀酒過程中,有超過2%的酒會透過大木桶揮發掉。這部分揮發掉的酒,葡萄牙人調皮地叫它「天使份」(Angels』 Share),設想一下天使們把酒偷走,而人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場景,何其融融。

雖是人間和天使共享樂趣之地,這些酒庄也曾遭受戰爭的考驗。1807年11月,拿破崙的軍隊入侵葡萄牙,作為敵對國公民的英國酒庄莊主們面臨監禁和洗劫,匆忙帶著酒和家人逃回英國。但幸運的泰勒酒庄有一名土耳其裔美國僱員,名叫卡莫(Camo),留在僱主身後照看生意。因為他中立國公民的身份,法國軍隊沒有碰泰勒酒庄一根毫毛,他後來也把酒庄完璧歸趙。為了感謝他,泰勒酒庄多年來一直出產一種名為卡莫的波爾圖酒,以紀念他的貢獻。這是一個關於移民、信任和忠誠的好故事,在這個逆流轉向封閉的時代,也不知多少人聽得見。

2

葡萄牙遍布東西南北半球的殖民地,為什麼沒有為它的文化留下更多鮮明的印記?我們在蘇亞雷斯(Soares dos Reis)博物館里還在想這個問題。蘇亞雷斯博物館的前身是葡萄牙美術和印刷博物館,1833年由佩德羅四世下令建立,是葡萄牙第一座面對公眾開放的藝術博物館,誕生於「自由主義運動的光環下」,1911年後以著名雕塑家安東尼奧·蘇亞雷斯(António Soares dos Reis)的名字重新命名。

博物館安置在一座18世紀的新古典主義城堡里,看起來很需要修繕。所有的藝術家名字我們都不認識:席爾瓦-波爾圖,馬爾克斯-奧利維拉,阿圖爾-羅雷羅和恩里克-泊桑……或許因為我們的孤陋寡聞,也或許因為這些名字從未開創過什麼先河。如果單看這裡的展品,會覺得葡萄牙藝術家們在過去三個世紀里一直在試圖追隨歐洲的藝術中心成就,尤其是義大利、荷蘭和法國,模仿得水平很高,但是總是慢了半拍甚至一拍,從荷蘭弗蘭德斯繪畫的光影炫技,到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地下展館里,當地美院學生的畢業展依然還在老老實實地抄襲達利和畢加索。

是因為居於歐洲邊緣導致的不自信模仿,束縛了他們開拓的潛力嗎?是這種不自信,使他們沒有能像英國和西班牙一樣更自如地探索外部世界的關係,包括與前殖民地的關係嗎?這些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在里斯本的熱羅尼莫斯修道院,我們已經看到了歷史記錄中對殖民地的忽視:巴西、澳門、果阿、安哥拉、幾內亞、馬六甲市、莫三比克……這些地方的歷史和文化對葡萄牙的影響似乎並不多,除了隨處可見的巴西式巴洛克式的建築和受影響的手繪瓷器。

大作家、歷史學家和藝術家們聚焦於歐洲大國或者內心世界,但卻對殖民地的記錄和發掘卻遠不匹配。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對追隨歐洲中心的追求,使他們對自身的廣闊視而不見;另一些人的記錄,卻似乎沒有能樹立一種更深刻而現代的視角,如今也難以傳播。殖民地詩人、巴西教士杜朗(Santa Rita Durão)的史詩《卡拉穆魯》(Caramuru)這樣的本國知名代表作,是關於一個美化的葡萄牙殖民官員如何與巴西人相親相愛的故事。

但是波爾圖畢竟有一個全球知名的文化地標,那就是Livraria Lello書店,「全球最美的書店之一」。但它的真正出名,是在電影哈利波特把它作為取景地之後。自此它那畫著佩索阿的售票亭外,永遠排著十幾米長的隊伍。我們也擠進了悶熱的書店,要不是人多得氧氣稀薄,那些雕著輪狀花紋的天花板、修道院一樣的走廊拱頂、教堂尖頂窗一樣的書架和神話宮殿一樣的分叉木製樓梯還是很讓人驚嘆的。書店門口擺著佩索阿的詩集和哈利波特全集,很多同胞在四處拍照。一個20多歲的女孩向同伴激動地大聲宣詔:「我要買一本哈利波特!」聽起來,買書對她而言是件不尋常的大事,估計店裡許多其他客人也差不多。

位於大橋上方山頂的聖柱聖母修道院很小,但因為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和河谷,風景醉人,也是遊客常來的地方。這個修道院建於16世紀,屬於聖奧古斯丁騎士團,它的圓形教堂是模仿羅馬聖母大殿設計的,在建造它的72年時間裡,葡萄牙被西班牙征服,於是修道院里接納了一個西班牙聖人「聖柱聖母「。在1832年波爾圖被拿破崙軍隊圍困的時候,修道院有利的地形使它成了一個臨時堡壘。20世紀初,它被用來當做軍營,現在還有一部分不對公眾開放。

或許因為修道院的後院太過簡樸,圓形的庭院里沒有其他遊客。我獨自在圓形迴廊里遊盪,在其中一個敞開的石室里,發現了葡萄牙第一位國王阿爾方索一世(Afonso Henriques)手持長劍的雕像。這個12世紀的開國之君是在擊敗自己母親的軍隊之後登上王位的,他後來還擊敗了來自阿拉伯的摩爾人,被敵人尊稱為「葡萄牙人」。

在靜得出奇的石室里和高大的雕像對視是個奇妙的經驗,我想象著他怎樣披著長斗篷劈砍過陣。太過安靜的環境激發了幻覺,8個世紀消失了,雕像似乎活了過來,要踏下高台。我連忙轉身,在門旁的牆上發現一塊石頭門楹,上面刻的字已經被風雨消磨大半:「我細看,也聆聽。我遭受折磨,並保持沉默。只為那個能找到自我的時刻。」這句話和東方哲學多麼相似,然而也是基督教精神,歸根結底,是所有人直面命運所需的信念。但沉默,沉默是葡萄牙的關鍵詞,阿爾方索的石室提示了謎底。

在去往辛特拉的前一天,我們離開波爾圖,在大西洋海岸的Granja小鎮停了一個下午,小鎮海灘上有一個蓋亞海岸沙丘植物公園,沙灘上木板鋪就的觀光道兩旁長滿肥碩美麗的沙地植物,很多我都沒有見過。大西洋海岸的風浪一直比較大,是衝浪的好地方,但那天下午柔和平靜。大小不一的黑色岩石伸出海水,上面附滿了各種貝殼、拇指大小的鮑魚、成群出現的海蝸牛、焦糖布丁一樣的半球形透明海藻(使勁兒一擠就從中心吐出一簇觸鬚),水裡暗綠的海草像頭髮一樣柔順地招搖。在岩石之間看見海水折射的幽深光芒,讓人覺得美人魚一定會在黃昏時出現,或許還會悄悄越過公園和鐵路,爬到安靜的小鎮上,在那些19世紀的別墅門外紫色鳶尾花叢里偷看。在這個不知名也沒有找到什麼故事的小鎮,我第一次感到純粹的、無憂無慮的愉悅。

三、辛特拉

1

瘋狂的秘密花園

古鎮辛特拉是大里斯本行政區的一部分,我們旅途的最後一站。在離開波爾圖,到達辛特拉的時候,里斯本彷彿就已經很遙遠了。記憶壓制了記憶,就像樹葉覆蓋了腐殖土,終將變成白堊土,在運動的碾壓中碎散。旅途里的噪音和熱度也是逐步減弱的,里斯本熱浪席捲的鐵橋與飛機轟鳴、有軌電車的尖叫和汽車喇叭,到波爾圖就弱化成了間歇的馬達喘息,夜裡甚至可以幻想江上槳櫓之聲帶來的清涼。而辛特拉更加深了一層寧靜,離開遊人聚集的主路,就是靜謐的山林,遠處大西洋的默默閃耀,山上騎警的馬蹄,挾滿山花香的夜風甚至有幾分凍人,需要夾衫才能罩得住。

所以辛特拉歷來是葡萄牙皇族和歐洲名流的夏日度假勝地,甚至生在巴西的殖民大亨也要回到這裡來避暑,「躲開里斯本的熱浪和臭氣」。這裡的山脈自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居住,被埃及法老托勒密命名為「月亮之山」。羅馬人、摩爾人都曾在山間建造城市。我們居住的波西米亞小旅館就在山上,旅館的花園佔了一大片山坡,開滿紫色的百子蓮(英文名叫做「尼羅河的百合」)。一排百年老樹俯瞰著日落時分的山谷,溫暖的風這裡搖搖樹葉,那裡搖搖花朵。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沿著山間公路走到市中心尋找餐館,忽然看到山坡上茂密的古樹間露出一道雕琢精細的石廊,旁邊的鐵欄杆後面,隱約是一座不尋常的城堡。第二天一早,我們就爬上山坡,找到了雷加萊拉莊園(Quinta da Regaleria),沒想到一整個上午和中午都沒能走出去。我們不情願地被它迷住了,向兩個傻瓜一樣,不時嘟噥一句:「不可思議!」

很難向沒有親眼見過雷加萊拉莊園的人描述眼前的場景,它就像電影里《指環王》的精靈居所再現。莊園里的建築群把羅馬、哥特、文藝復興和「后曼紐埃爾」風格雜糅重組,加入了從古希臘神話以降神秘主義傳說的意象。亭台樓榭借山體高低錯落,繁複精巧的程度,讓里斯本的熱羅尼莫斯修道院(也就是曼紐埃爾風格)也相形失色。有時這些意象隨意得讓人發笑,比如四個狗頭湊成一堆。但更多的時候它令人驚嘆,因為它實在獨特而豐富,打破了所有的風格和禁忌,卻又保持了某種均衡的韻律。

4英畝的莊園固然寬闊,但兩個最重要的建築卻拉升了它縱向的空間,增加了蟲洞一樣的維度。一座27米的雕欄深井(以及另一個未及完成的井道),像往地下延伸的高塔,旋轉的印度古水井般的石級,通向貫穿花園的地道;而最大的建築雷加萊拉宮高聳的尖塔頂上,只有模仿煉金師的主人持有唯一的鑰匙。

這個主人名叫卡瓦爾霍∙蒙塔伊洛,是一位在殖民地巴西誕生長大的咖啡和寶石鉅賈,也是一名昆蟲學家、書籍愛好者和收藏家。網上英文資料里,關於他的生平記錄不多,我們只知道他通過繼承父母遺產和成功的生意積攢了巨額財富,終於可以離開巴西回到葡萄牙。他在葡萄牙歷史最悠久的大學——科英布拉大學獲得了法律學位。1892年,他從雷加萊拉女子爵那裡買下這座莊園,用來實現他龐雜而驚世駭俗的幻想和理念。從1898年到1912年,他先後雇傭兩位大建築師完成了這座龐大的花園,主體部分建築是1904年到1910年之間完成的。

顯然,他雇傭的第一位建築師沒能夠體會他的夢想,所以他又雇傭了另一位義大利人,路易吉∙曼尼尼。這位並不是建築師,而是個舞台和劇院設計師,這解釋了他為什麼能和蒙塔伊洛心意相通:最戲劇化的建築想象,是必須通過幻想的舞台背景來實現的。曼尼尼用鍊金術、石工術、十字軍聖殿騎士團、共濟會和玫瑰十字會的元素,嫁接在各種建築風格里,設置了一個立體的大型舞台:宮殿、高塔、小教堂、公園、地道、深井、湖泊、噴泉、亭台、長廊、馬舍,甚至還有一個水族館。蒙塔伊洛就是這個舞台的主角,或者是這場大型戲劇的導演,在這裡,異教徒的狂野想象、冒險家的叢林和海洋歷險與基督教和神秘主義的神聖肅穆都結合在一起。他不受任何流派和教派的約束,他要收納人類一切最隱秘的知識,無論是向天堂還是地獄。

這種無拘無束的想象和自信,或許只能來自於帝國邊緣,財富和現代性的擴張也支撐了這種可能。今日辛特拉的大多數建築建於19世紀,粉色、黃色的多裝飾別墅充滿了這種被稱為whimsical(隨心所欲突發奇想)的特點。殖民和貿易的財富誇大了這種特點,就像一群百科全書式教育長大的富有孩子肆意購買最精美的玩具。但是蒙塔伊洛的想象如此豐富、內容如此寬廣深遠、對美學的追求又那麼專註,使它超越了普通新富的粗鄙炫耀,而成為可愛迷人的nerd世界。

1942年,莊園被賣給一位私人買主作為住宅,1987年又被日本Aoki公司買下,整整十年花園大門緊閉,直到1997年辛特拉鎮委員會把它重新購回並修繕。從1998年開始,它才對公眾開放,葡萄牙文化部把它列為「公共利益財產」,我們才得以見到這座19世紀葡萄牙浪漫主義狂歡的產物。

在城堡里,我們穿過許多裝飾著大理石、金絲絨帷幔和滿壁徽章的房間,每一個落地長窗和陽台外,都能看到綠蔭深邃的山脈和古樹。但最讓我著迷的是一間燈光極為黯淡的小房間,走進去時頗為恍惚,只見穹頂上希臘女神壁畫旁電燈的微光,但定神下來仔細打量,卻忽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塊玻璃上,四壁是高聳的書架,大約有7米高,而玻璃底下也是同樣深入地底的書架,我們竟然漂浮在圖書館的空中!再仔細一看,底下的書架其實是個幻覺,不過是鏡面的反射。這或許就是博爾赫斯想象中的天堂圖書館吧,肉體在這裡失去了重量,無窮無盡的書籍把追求知識者引向永生。

從莊園里出來,又到了吃飯時間。我們找到一家小路旁的擁擠餐館,在斜著的小餐桌上點了烤豬扒。胖乎乎的餐館主人大約60來歲,可能有呼吸道的病,但是喘著粗氣忙裡忙外,一刻也沒歇著,熱情又很有尊嚴。他非常為自己的菜嬌傲,一頓飯里詢問了好幾次:「味道怎麼樣?」我很誠懇地說:實在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烤豬扒。事實上,伊比利亞半島的豬似乎的確是最好的豬,新鮮香嫩,完全沒有北部大陸上那些同胞的粗糙和腥味。而這家餐館,是我們找到的唯一一家不會把肉烤糊的家常餐館,讓我們終於吃出了葡萄牙豬肉的美味。

2

摩爾人的長城

第二天,我們向更高的山頂爬去,去到摩爾人搭建的城堡。在路上經過許多迷人的庭院,其中一家門外居然掛著安徒生故居的招牌。1866年,61歲的童話作家訪問了葡萄牙,他是這樣記錄辛特拉的:

「毫無疑問,葡萄牙最美也最受讚譽的地方,就是辛特拉。拜倫把它叫做『新天堂』。葡萄牙詩人加列特稱頌『春天的寶座就在這裡』。我們正在去往它的路上……據說每一個外國人都能在辛特拉找到自己的祖國。我在那裡找到了丹麥……風景無限變化,充滿生機。月桂樹結著深紅的果實,天竺葵茂密叢生,吊鐘海棠竟長成了樹……通往山頂的路上有一個花園,自然和藝術相映成趣,那是你能想到的最美的路。」

那就是通向摩爾人城堡的路。摩爾人城堡是阿拉伯帝國時期的穆斯林在8世紀到9世紀時建成的,那個時代被稱為「伊比利亞的穆斯林時期」,但1147年,基督教軍隊就奪得了控制權,當時,摩爾人要塞腳下的山還是荒禿的。令安徒生著迷的山嶺植被並不是自然造化的結果,而是浪漫主義催生的人造景觀。除了幾個世紀的貴族皇室對古樹的保護之外,還有不少引進的外來植物,模仿的是英式園林的自然美:尤加利樹、松樹、相思樹、夾竹桃、杜鵑花……19世紀40年代,女王瑪麗亞二世的德國丈夫費爾迪南,還在另一座山頂上花巨資建造了中世紀風格的避暑名勝佩納宮和它美麗的公園,我們沒有來得及去看。

辛特拉的貴族和王室熱愛英式花園,英國人也一直熱愛辛特拉,因為這裡的綠地和多雲的山脈讓他們如回故鄉。「哦!辛特拉這伊甸園般的神作,山丘和谷地如迷宮一樣斑斕多變。」詩人拜倫在1809年的休假之旅后寫道。不過,現代英國人對此並不買賬,英國旅行記者克里斯托弗·薩默維爾(Christopher Somerville)對佩納宮的第一印象是「吹大了」,他回憶起一個事實:費爾迪南不就是打造德國新天鵝城堡的那個瘋子路德維希二世的親戚嗎?「瘋狂」是辛特拉的關鍵詞,它實在太特殊了,就像低調的葡萄牙人忽然迸發的一些大笑和囈語。

摩爾人的城堡是建立在巨型山石上的小石頭長城,它看起來實在是太像長城了,以至於我懷疑阿拉伯人曾經向蒙古人竊取了邊疆的情報。我們爬上懸挂著摩爾人和十字軍旗幟的牆頭,牛奶一樣濃厚的雨霧就從大西洋上涌了過來。大洋、船隻和士兵都被遮住了,這正是十字軍進攻的好時機吧。但是事實上,摩爾人並沒有血戰死守。在了不起的「葡萄牙人」阿爾方索一世征服里斯本之後,城堡里的穆斯林就自動繳械投降了。阿爾方索把城堡交給30個住戶看守,給予他們居占城堡的特權,這裡建起的教堂後來還成了重要的教區。

不過,今天攻佔城堡的,也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了。從山腳下各大餐館打出的中文的大招牌來看,這裡的遊客也是主力軍。「漂亮的菜呈給漂亮的女士!」在一家中文大字寫著「牛肉、豬肉、燴飯」的餐館招牌旁邊,年輕的侍應生給兩位年輕女孩努力獻著殷勤。放了醋的辛特拉本地土豆燉豬肉塊非常不錯,切成小方塊的土豆和豬肉都略煎過,咸酸味恰到好處。倒是牌子上看著誘人的「香菜炒大蝦」非常糟糕——蝦子可能已經登陸半年了,很可能還從深凍箱里偶爾出來散過步,大約就是在侍應生調情的時候。

3

大煙囪和闖入者

鎮中心的廣場旁就是辛特拉的國家宮殿,它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兩根巨大而怪異的煙囪——上小下大,活像兩根肥白的巨型蘿蔔,或者像倒扣的白色漏斗。「太胡來了。」L帶著無奈的笑意說,他決定留在宮殿外面看書,讓我去完成遊客的必備項目。

國家宮殿最早是10世紀摩爾人建成的另一個城堡,12世紀被阿爾方索一世佔領。但是15世紀開始的重建把城堡完全變了樣。原先的遺迹基本抹去了。直到19世紀,葡萄牙國王都曾在這裡居住。宮殿誠實地留下了歷史記憶,結合了摩爾風格(瓷磚繪畫和窗口)和曼紐埃爾風格(裝飾石雕的門廊),還專門有一間簡潔而充滿幾何圖形的「阿拉伯房間」。宮殿里沒有對舊日敵人的醜化宣傳,只有對英雄和征服的歌頌,那是一個非常不同的時代。

在這裡,國王們不僅度過酷暑,也曾被監禁。精神不正常的阿爾方索六世,在被他的弟弟佩德羅二世驅逐出皇位之後,就軟禁在皇宮裡,從1676年到1683年,直到死亡給了他最後的自由。

雖然已經被兩周的宮殿、城堡和博物館之旅餵飽,國家宮殿還是給我留下了一些特別的印象。除了每一個拐角如詩如畫的窗外山景,它內殿的裝飾也非常有特色:喜鵲大廳,天花板就畫滿喜鵲;天鵝大廳,天花板就畫滿天鵝;紋章大廳,鍍金的天花板就畫滿了帶著不同家族徽章的武士。那可是在安迪沃霍爾之前兩個多世紀的作品!

皇宮裡還有一個「房間」,陳設著澳門參議員送給瑪麗亞一世女王的禮物,一個結構繁複、大約一米高的象牙塔,和一座象牙樓台和庭院。這個塔是不是也激發了博爾赫斯的想象呢?清代服飾的小人站在陽台上和大門前,門匾上歪歪扭扭大書三個字:淮陽王。據說塔的原料大部分是象牙,小部分是骨頭,雕刻也的確費功夫,但門匾上難看的字暴露了一切:糊弄一個遠方的外國女王,字嘛隨便刻刻就好了。

在一個小廳里,一幅油畫吸引了我的視線:難道我看到了一個異裝癖的耶穌穿著「維多利亞的秘密」牌睡衣,抱著一頭小羊駝嗎?湊近旁邊掛著的說明,我才發現畫上穿著蕾絲邊真絲弔帶睡衣的人物,原來是施洗者約翰,所以他抱著的應該是一頭代表純潔德行的綿羊,而不是小羊駝(動物學家可能會有不同看法),然而黑色蕾絲邊弔帶幽藍真絲睡衣卻著實是太逼真了。畫家名叫弗朗切斯科·弗朗西亞(Francesco Francia),來自16世紀的義大利,他只活了27歲。英年早逝,或許他過於超前的想象力,讓他和時代格格不入呢。

廚房自然要去的,那兩根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大煙囪,從廚房裡面看竟然有壯觀的工業美感,白色的牆高聳如雲,下面掛著一排漂亮的黃銅大鍋,非常有氣勢。唯一的問題:不知道下雨的時候,廚師們是不是需要打一排大傘,因為向藍天敞開的煙囪口正對著灶台。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天。

我帶著困擾,在博物館的商店裡閑逛,竟然在二樓找到了一個免費閱讀室。我翻了翻那些架上的冊子,找到了葡萄牙國家詩人卡繆的介紹。詩人曾經從首都被放逐,他藉此游遍了葡萄牙衰落中的帝國,開始一場傳奇的經歷:在摩洛哥當兵的時候瞎了右眼,在柬埔寨從一場海難里逃生(但是沒能救出他船上的情人),在莫三比克花光了所有的錢,最後幸得歷史學家朋友蒂歐格·都·科托(Diogo do Couto)的資助,回到里斯本,從此轉運,發表詩集並得到塞巴斯提奧國王的資助。我翻閱了幾首他的十四行詩,除了無數為追求「可愛的女士」寫成的情詩之外,對故土的思念也頗為動人:「溫柔的塔霍河水,寧靜地流淌/穿越綠色的田野,越是流淌,越是清新……命運已經強賦我這哀傷的告別/只為把我的快樂變成絕望/這哀傷的告別壓著我的歲月/它們悲訴著,渴望著你/我只有嘆息著闖入遠方的空氣/讓我的淚水打擾其他河流的安寧」。

回到旅館,日落前再沿山路向上散步,闖入了雷加萊加莊園坡上更高的空氣。在那裡我們見過一個風景極美的法式公園,旁邊的欄杆里有圍滿粉紫色大繡球花的網球場,和一個更大的花園。我好奇地到處尋找入口,發現這是一家酒店的後花園。提沃里帕拉西奧酒店(Tivoli Palacio de Seteais),一座18世紀的宮殿改造的酒店。華麗的大廳里掛的巨幅掛毯織有貴族狩獵圖,看起來和那副漂亮的花卉油畫一樣,是18世紀之前的作品。從大理石台階下行至后廳,就找到了花園入口,一座柔美細膩的大理石少女雕像正對著門,門外就是俯瞰海岸和繡球花園的露天酒吧。

L對我的長驅直入惴惴不安,這個花園看起來太像私人會所了。我還受著卡繆的迷咒,旁若無人地帶他在迷宮一樣的法式花園裡走了一圈,坐下來讀了一會兒葡萄牙詩集,順便聽鄰桌快樂的英國商人談論新買的兩英頃地上面有哪些樹——他們的聲音實在太大,大笑的時候還前後晃著避開障礙物,偷看我們的反應,不參與微笑是不禮貌的。

這時候,很有姿勢和腔調的經理送上了飲料單,上面用華麗的語言講述茶的精妙之處,提供了大約十來種茶,這殖民時代的腔調,大約也是住店客人喜歡的體驗。

但我不想喝茶,我想要奶昔。 「水果或者冰淇淋是什麼意思?有哪些水果口味?」我問。

「什麼水果都有,要什麼有什麼!」經理挺起胸脯說。

太好了,我一整個夏天都在想吃地中海的無花果。「無花果有嗎?」

經理毫無遮掩地愣住了,我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讓他的面子非常掛不住,轉身去問了廚房。無花果自然是沒有的,「只有乾的」。這次他把有限的幾種水果數了一遍,帶著點兒惱火。

我選了木瓜奶昔。

他轉身離去之前,似乎是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們是酒店的客人嗎?」

「不是。」我們略帶羞愧地說,兩個闖入者暴露了原形,經理勝了一回合。他滿意地走了。

奶昔的牛奶不是新鮮的,葡萄牙人似乎不常喝新鮮牛奶,而多用盒裝奶,悶人的粉末味。不過在大西洋岸上金色的花園裡,闖入者已經很滿足了。

太陽下山的時候,宮殿酒店門口亮起橘色的燈,宮殿優雅的剪影襯在粉紅的天空里,越來越遠。北方和現實等待著,葡萄牙的隱秘花園關上了門。我轉過身來,感到徒勞無力,明日的世界正在像巨輪一樣翻轉,它轟隆的聲音震動著大地。

4

夢遊者的結語

兩次深淺不同的遊歷,葡萄牙好像一直留在在窗外,我只是伸手觸到了它廢棄別墅里的無花果枝,毛茸茸的綠色芬芳像無解的謎題。一個夢遊的外國人怎麼可能在兩周之內窮盡這個沉默的謎呢,就連葡萄牙人自己也不能。桂冠詩人索非亞·德·麥羅·布雷納(Sophia de Mello Breyner Andresen)的《里斯本》,畫出了它不可捉摸的靈魂。這首詩用葡萄牙語和英語、法語篆刻在在里斯本山頂公園的石板上,我嘗試把它的英文版翻譯成中文,作為兩場葡萄牙行程的結語:

「我說:『里斯本』/當我從南方抵達,並越過河流/當城市舒展開來,有如從它的名字里降生/它展開,升起在它無邊無際的夜晚/在它的湛藍和河流的漫長微火中/在它諸多山丘堅硬的身體里/.../里斯本,攜它存在又不存在的名字/和它的驚詫無眠、它破舊木屋的蜿蜒/還有它隱秘的劇院,閃爍不定/它面具般的微笑,惑媚而心照不宣/當廣闊的海洋向西延展/里斯本搖曳著,像一艘帆船/里斯本冷酷地建造著,在它自身的空洞之旁。 」

(本文將收入作者的文集中,該書即將由巴比倫圖書與中信出版社聯合出版。)



熱門推薦

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寫了7763篇文章,獲得2次喜歡
留言回覆
回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