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鐐銬跳舞，偷窺歷史的推動力：《巨人的隕落》

《巨人的隕落》是近六十萬字的大部頭，而且是較為嚴肅的歷史題材，從一上市就很引人矚目，讀客的文案每次都那麼吸引人，厚得讓人有點打怵，可是一旦開始閱讀，還是很抓人的，儘管不是懸疑推理那種十分緊湊，節奏感略略慢了一點，但非常穩定，漸入佳境，讓我整整兩天手不釋卷，一口氣讀完。

印象最深的是三點，一是人物視點寫作法，二是自我設限的想象力，三是超越文青的理性。

整部小說選取了六個家族的典型經歷，用拼圖的方式，描述了一戰前後各個國家的興衰變化，主線人物覆蓋了一戰主要參戰國，涉及了大量重要史實。

故事開始時，戰爭各方都有很多人在努力追求和平，世界大戰的起因看起來簡直荒謬，但戰爭無法阻擋的力量隱藏在哪裡？背後的國家利益，地緣危機等，這種宏大敘事的上帝視角的內容，作者完全予以摒棄，而是徹底使用科學的第三者視角，所敘述的內容完全受限於人物角色們所能體察到的，顯現出普通人眼中的荒唐感或並不理性的想當然。

這是一種拼圖式的效果，每個人物體驗到的、看到的、想到的，都是一小片拼圖，從四面八方各個角度，漸漸拼出一幅全景。人性由此顯現，人類社會的脆弱邏輯忽隱忽現。

這就是POV，Point Of View，視點人物寫作法，因《權力的遊戲》而為人矚目，但我覺得在《巨人的隕落》中使用得更為圓融，不露痕迹。

讀者很容易跟著視點人物看待小說中的世界，先入為主，難免有傾向性，而作者一次次變換視點人物，也就是變換敘事視角，讀者也就跟著進入每一方的內心與情感世界，體察到每個人的困境，調和后融匯成全景，有力地壓制了作者的預設，令人物和讀者都更客觀獨立。

追求和平，鄙視政治，同情弱者，珍惜生命，作家的基本立場大致就是這些，並沒有特別明顯的偏向性，沒有激越的史觀，只是儘可能真實地呈現。但這恰恰就是作者的野心：眾人意志的疊加，是否就等於上帝？

在真實的人物事件，與小說的虛構情節之間，歷史小說需要想象力，這是一種有限制的想象力，是自我設限，是主動帶上鐐銬跳舞。

無限想象力往往是兒童文學，隨便說小老鼠能開飛機開坦克能說話能跳舞，是簡單的想象力，而有限制的想象力更高級，比如硬科幻，比如歷史小說。

史傑鵬的歷史小說也有這方面的努力，真實的歷史框架、大塊的史實，都是經得起專家考證的，氛圍、用詞、制度、生活條件等各方面都儘可能是符合歷史事實的，那麼小說騰挪的餘地在哪？個體，情感，細節。小人物的具體生活，無法撼動和改變大的歷史發展走向，但歷史是框架結構，再細密的考證之外也還有大量空間，個體的經歷，或一小部分人的經歷，是有想象空間的。

王晉康在其以硬著稱的科幻當中曾探討過時空機器的外祖父佯謬，得出一個相當符合邏輯的想象。歷史已經發生，是已經固化的時空，未來人通過時空機器回到過去，如果殺了自己的外祖父就沒有了他自己，也就是說如果讓歷史發生了比較大的改動，那麼這一段時空就會塌縮，等於也沒了他自己的未來身份，也沒得返回。而如果改動較小，歷史就會有所調節，落在改動最小的結果上，對人類整體來說，微小的改變可以忽略不計，等於沒有改變。

這其實也就是嚴肅的歷史小說可以騰挪的空間所在。人物不管怎麼寫，實際結果不能改變大的歷史走向，在這種四處碰壁的有限制的想象中，格外富有智力挑戰，有耐人深思的地方，也有真真假假的妙趣。

這部小說的整體氛圍是很理性的，大概是得益於作者英國紳士的風格。客觀的描述多，動情的少，激烈的情感通過行為體現，而不是直接抒情，打動我掉眼淚的只有一處細節。

被父親驅逐的女兒帶著私奔生的小孩子回家，仍被趕出門，但此時，街上郵遞員送來很多當地年輕人的陣亡通知，挨家挨戶地走，人人擔心他停在自家門口，那就意味著家裡的青年犧牲在外。飽受煎熬之後，得知兒子「比利還活著」，女兒注意到父親向自己邁了一小步，感受到父親冷靜面孔下洶湧的情感，「還有你們」，於是，「現在，什麼都不要緊」。擁抱，和解，這是人類意志在無情死亡面前的臣服。接著，這個小鎮上，不同教義、不同三觀的人們，摒棄前嫌，共同紀念去世的青年們，這同樣是人類自由意志對死亡的震驚與妥協，令人感慨。

更多引人深思、逼我做筆記的，是一些理性的思考。

比如，殺人，在戰場上的合法化。小說詳細描繪了相關人物的內心情感變化。是不是每個人內心深處其實都還潛藏著殺戮的慾望，要靠道德和法律來壓制？

比如，外交試水，美國人想要促進世界和平，用資歷最淺的顧問，進行國家之間的試探；很多外交技巧也不過是人與人之間人際關係的縮影，在高位者，未必有相應的智商，肉食者鄙。

比如，報紙的地位，一方面幫助政府撒謊，做戰爭動員，一方面政府也是忌憚新聞的，尤其是從政的個人，這就是言論自由的重要性，和保障言論自由在人類歷史中的階段性平衡。當然，媒體的推動力，主要體現在英國和美國，而不是德國和俄國。

比如，士兵們在黑暗中商量，槍口抬高一寸的討論。

比如，十月革命，列寧在革命已經成功、沙皇已經下台的時候，拿著德國人的秘密經費入主冬宮；英國也有秘密資金進入西伯利亞，企圖打擊布爾什維克。國際政治，明暗交錯。

比如，戰勝、戰敗，實際是美國的經濟賬，戰爭花費巨大，雙方都向美國大量借款，戰敗了要自己還錢、並支付賠款，戰勝了才能把債務甩給對方，所以沒人願意講和，所以一旦戰爭開始，沒有贏家！

比如，姐弟間的代碼通信，這必定是作者之前寫間諜小說熟悉的小招數，在這裡起到了十分關鍵的推動作用，如果沒有這一點，有一大塊情節就沒辦法自圓其說了，很有趣的寫作小道具。

比如，一戰期間，人在幹嗎？辛亥革命。日本人在幹嘛？明治維新之後大發展？那時候美國人已經領先世界那麼多，不管是制度還是經濟？英國這個階段才開始給女性一部分選舉權，貴族皇室是怎麼與民主共處的？

最後，小說的翻譯比較到位，句子短，節奏平穩，沒有譯文腔，很流暢。

最後的最後，這樣的大部頭，怎麼就暢銷了，人真的不讀書？圖書真的貴？如果能夠引發讀者對英國歷史、美國歷史的興趣，是不是比小眾的歷史文化書更有價值？讀客真的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