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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頭與案頭之間:胡適作文為何「前後不一」?

論起現代學者的演講才能,胡適即便稱不上首屈一指,也肯定名列前茅。這得益於他早年在康奈爾大學選修過一門演講課程,從此開啟了「後來有訓練的講演生涯」,並且「歷四、五十年而不衰」;作為一種全新的自我表達方式,演講也影響到他日後的文學觀念,因為「公開講演也是個最好的機會,讓一個人去訓練他自己的寫作」,「這樣可使他以寫作的方式,對他要表達的題目了解得更清楚」(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唐德剛譯註《胡適口述自傳》第四章《青年期的政治訓練》)。

在留美期間的日記中,胡適曾作過「白話文言之優劣比較」,特彆強調「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壇舞台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而皆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決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決不能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也」(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1916年7月6日條),簡直將演講訓練視為文學創作的必經之路。這段議論後來又在《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載1934年《東方雜誌》第三十一卷第一期)和《〈新文學大系〉第一集導言》(載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等文章中被他自己不斷引述,足見其重要程度,絕不可等閑視之。

不過話說回來,口頭演說畢竟不能貿然與案頭撰著等量齊觀,隨著時間、對象、場合等因素的微妙變化,即便是同一題旨的演講和文章之間,也很可能出現非常大的差異。

不同版本的《中學國文的教授》

1920年3月13日,胡適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附屬中學國文研究部做過一次題為「中學國文的教授」的演講,演講內容經由周蘧??也就是後來以經學史研究著稱的周予同??記錄整理,當月就刊登在該校主辦的《教育叢刊》第二集上。胡適在演講中對教育部規定的中學國文課程頗多詬病,尤其主張「習字、文字源流、文學史都廢去,習字盡可在課外練習,不必空占時間,所以廢去,文字源流可以不必教,並且現在用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書是很荒謬的,文學史也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也是一樣的荒謬,文法要略簡直是八股體,所以也應該另編」。

《教育叢刊》本《中學國文的教授》

這篇記錄稿大概並沒有經過胡適的審核修訂,因為在演講結束一星期之後,他在日記中又提到「作文『中學國文』」(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1920年3月20日條)。而這篇由他本人根據演講內容親自改定的文章,同樣以「中學國文的教授」為題,發表在當年9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上,基本主旨雖然和演講並無齟齬,但很多細節都已經過潤飾增刪。此後,亞東圖書館在1921年出版《胡適文存》,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在1935年推出《新文學大系》,其中收錄的《中學國文的教授》一文,都以《新青年》所刊文本為準。《新青年》當然影響深遠,《胡適文存》和《新文學大系》也同樣風行一時,以至於後來的讀者往往並不知曉,此前居然還另有一份頗存歧異的演講記錄稿。

比如,上文所引演講中的那段批評,在《新青年》上發表時就被修改成:「寫字決不是每周一小時的課堂習字能夠教得好的,故可刪去。現有的《文法要略》、《文字源流》,都是不通文法和不懂文字學的人編的,讀了無益,反有害。(孫中山先生曾指出《文法要略》的大錯,如謂鵠與猿為本名字,與諸葛亮、王猛同一類!)文學史更不能存在。不先懂得一點文學,就讀文學史,記得許多李益、李頎、老杜、小杜的名字,卻不知道他們的著作,有什麼用處?」前後稍作比勘,演講稿和改定稿之間的差別顯而易見。

《新青年》本《中學國文的教授》

近年來相繼有梁心的《胡適關於中學國文教育的三次講演??側重第三次講演》(載《社會科學研究》2009年第1期)和瞿駿的《新文化的「到手」與「入心」》(載2016年8月12日《文匯報?文匯學人》),對胡適此次演講的始末原委做過細緻的爬梳和分析,但並不意味著就此題無剩義。比如胡適在演講中指責的那些教材內容究竟如何?對教材的出版方商務印書館,胡適為何在演講時點名道姓,而在修訂成文時卻又避而不談?這些問題都值得繼續深究。我們姑且以其中涉及的文學史教材為例,對相關史料略作鉤沉研討。

保守的王夢曾《文學史》

頒行於1904年的《奏定中學堂章程》中列有「文學」科目,其中有一項課程內容要求「講古今文章流別、文風盛衰之要略」。參照同時頒布的《奏定大學堂章程》,其中提到「歷代文章流別(日本有《文學史》,可仿其意自行編纂講授)」,可知所謂「古今文章流別」云云實際上就是指文學史而言。只是國事稠濁,風雨如晦,這些規定並未真正落實。直至1912年頒布《中學校令施行規則》,再次明確規定:「國文首宜授以近世文,漸及於近古文,並文字源流、文法要略及文學史之大概。」次年發布的《中學校課程標準》也列有「文學史」。文學史由此正式列入中學階段的國文課程,與此相應的教材也應運而生了。

商務印書館在1914年8月便瞄準商機,捷足先登出版了民國建立以來第一本專供中學使用的《文學史》,到了11月又推出了與之配套的《文學史參考書》,兩書的編纂者均為時任浙江省立第一中學教員的王夢曾。這本《文學史》不僅在封面上印有「共和國教科書」字樣,目錄和正文中也都標明「中學校教科書」,處處提醒讀者加以注意。版權頁上還特意印有教育部的審定批詞:「教科書簡括得要,參考書印證得宜,於學者、教者皆足資研究,應准審定,作為中學校教科書及教員參考書可也。」更是藉此標榜自己符合規定,切於實用。

王夢曾《文學史》版權頁

在《編輯大意》中,王夢曾也宣稱:「本書恪遵部定中學章程編纂,以供中學校學生之用。」還特意指出:「本書共二萬餘言,以全年四十周計,每周約授五百言,足供一年之用。」對課時安排及講授進度也加以說明,足見考慮極為周詳。

依仗商務印書館在宣傳、流通、銷售等環節的高效運作,截至1926年,這本教材就連續印刷達二十版之多。胡適在演講中所說的「文學史也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毫無疑問正是針對此書而言。

不過,稍加翻閱,就會發現此書內容頗為奇特。王夢曾在《編輯大意》中曾交代撰著的經過:「編纂方法以文為主體,史學、小說、詩詞、歌曲等為附庸,文字為文章之源,亦著其因革,其他經學、理學等只旁及焉。」儘管以文學作為主要論述對象,同時卻又闌入「史學」、「文字」、「經學」、「理學」等內容,與通常的文學觀念頗有?格。這在章節安排上也有所體現,如第一編《孕育時代》包括《六經之遞作》和《諸子百家之朋興》兩章,內容更接近哲學史;後面的章節中還有「史家紀傳體之成立」、「字體之變更」、「古史學之發明」、「史學之復盛」、「史學家之馳騖」、「史學家之改進」等名目,顯然和文字學、史學的關係更為密切。

王夢曾《文學史》目錄

有些章節看似專註於文學,實則內容相當駁雜,如第五十一節《記事文之就衰》有一大段評論:「南宋史學大盛,並多奇創之作。胡宏作《皇王大紀》,羅泌作《路史》,始破除尊經之成例;鄭樵作《通志》,又破除斷代為史之成例,而《二十略》之作,通括歷代政治、學術而著之篇,尤為發前人所未發;至於朱熹因《通鑒》作《綱目》,寓以褒貶;袁樞因《通鑒》作《紀事本末》,便於記覽;馬貴與因唐杜佑《通典》作《通考》,廣厥體例,皆特殊之著作。元以來史學衰,元人所修各史,《宋史》蕪雜,《遼》、《金》疏漏。明初修《元史》,尤為粗率雲。」其實和文學史並無關聯,更適宜放到史學史中。儘管這種龐雜的「文學」觀念古已有之,在早期文學史著作中也並不鮮見,但在接受了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的胡適眼中,肯定顯得大而無當,汗漫無所歸依。

更令胡適產生強烈不滿,以至要斥之為「荒謬」的,還有這部文學史所呈現的保守立場。對西方文化的傳入,王夢曾抱有強烈的反感和抵觸,從全書結語就可見一斑:「自屈、宋開詞賦之端,其傳且千百年;自韓、柳開古文之端,其傳亦千百年;論古文至姚、曾,論駢文至孔、曾,論詩至沈、王,論詞至張、周,取徑甚正,其興當未有艾。乃自歐化東來,學者兼騖旁營,心以分而不一,業以雜而不精固有之,文學致有日蹙百里之憂,是亦承學之士矯枉過直故耳。」且不論他將文學傳統的衰落歸咎於「歐化東來」,與倡導「全盤西化」的胡適早已背道而馳;即便是他如此推崇的韓愈、柳宗元、姚鼐、曾國藩之古文,孔廣森、曾燠之駢文,沈德潛、王士?之詩,張惠言、周濟之詞等等,也與鼓吹文學革命的胡適格格不入。

面對真正方興未艾的白話文,王夢曾當然並不能熟視無睹。正如他在《編輯大意》中所說的那樣:「凡文章、詩詞、歌曲之源流,悉博考精稽,著之於冊。其有一時異制,如唐末皮、陸等之詩,宋世白話之詩詞,元世白話之文告,亦刺取其精華列入,以明歧趨,並以博讀者之趣。」儘管兼顧白話的發展遞嬗,卻將其視為「歧趨」。在具體評論中也時常流露鄙夷之情,如稱:「自宋人為詞,間用俚語。金元以塞外蠻族入據中原,不諳文理,詞人更曲意遷就,雅俗雜陳,而曲作矣。」(第五十六節《曲之興盛》)如此輕慢不屑,自然和堅決捍衛白話文學的胡適勢同水火。早在1917年發表的《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載《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中,胡適就大聲疾呼:「夫白話之文學,不足以取富貴,不足以邀聲譽,不列於文學之正宗,而卒不能廢絕者,豈無故耶?豈不以此為吾國文學趨勢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愚以深信此理,故又以為今日之文學,當以白話文學為正宗。」日後更有《國語文學史》(北平文化學社1927年版)、《白話文學史》(新月書店1928年版)等完全圍繞白話展開論述的文學史著。因而在演講過程中,一向溫柔敦厚的胡適竟然痛斥此書,實屬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複雜隱微的內心世界

至於胡適在演講時並不諱言出版這些教科書的商務印書館,在《新青年》上發表改定稿時卻又刻意迴避,則當從兩者的受眾、場合等環節入手進行分析。演講的地點設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附屬中學國文研究部,面對的聽眾應該主要是該校師生。胡適所批評的正是他們在課堂上或研究室中使用、研究的教材,因而根本不必遮遮掩掩,直陳其事反倒會引起聽眾的共鳴或商討,形成很好的現場效果。在改定稿的最後,胡適曾提及「我演說之後,有許多人議論我的主張」,正說明演講效果頗佳。

作為這次演講的記錄者,周予同後來撰有《現代教育史》(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在第六章《中等教育》中介紹說:「各學科教授的內容,由教育最高行政機關制定教授要旨及學程標準,任各校教師按照標準選擇教材。但實際上,如國文一科,教材選擇的混亂,與教授方法的無標準,幾令人無法形容。」他對「私人遵照政府所定標準而編纂的教科書」尤為不滿,雖然這些教科書「都須呈教育部審查,審定以後,許各校自由採用」,「但實際上,私人編纂中學教科書呈部審查的很少而仍成為書賈一種營業的競爭」,其矛頭所指,首當其衝的便是商務印書館。

《現代教育史》(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周予同的意見雖然未必受到胡適的影響,但至少證明有同樣觀感的不乏其人。此外,即便考慮到胡適在當時的巨大號召力,可受場地條件所限,能到現場親聆的聽眾人數恐怕並不會太多。他在演講過程中興之所至地提及商務印書館,應該不會廣泛擴散,導致嚴重後果。而率先刊載演講稿的《教育叢刊》屬於高校主辦的同仁刊物,發行量極為有限,同樣不用顧慮會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

然而當胡適依據演講內容修改文稿,並決定交由《新青年》正式發表時,需要考慮的問題就要複雜得多了。從1920年1月起,《新青年》便改在上海編輯出版,而商務印書館總館也設於上海。以《新青年》的影響力而言,其受眾數量之龐大,即便是演講現場的聽眾再加上《教育叢刊》的讀者,恐怕也要望塵莫及。??沒過多久,《浙江教育學刊》第九期就全文轉載了《新青年》上的這篇文章,足以說明其產生的巨大滾動效應。

如果說此前在北京演講時的批評還僅是「隔空喊話」,未必能真正損害到商務的形象;那麼在《新青年》上刊發文章時,如果依然指名道姓,則近乎「上門叫板」,勢必會影響到商務的聲譽和業務,既而激起雙方的不快甚至紛爭。

事實上,胡適和商務的合作交流一直非常愉快。他的《哲學史大綱(卷上)》就是由商務在1919年2月出版的,兩個月不到又再版發行,為他在學術界贏得了極大的聲譽。到了1920年6月,他又被商務禮聘為世界叢書委員(參見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數月之後,商務編譯所所長高夢旦還專程赴京,力勸胡適辭去北大教職,轉至上海主持商務的編譯工作。儘管他並未接受邀請,可仍在次年7月赴上海商務印書館考察,不僅提出許多具體建議,還大力舉薦王雲五齣任編譯所負責人。

凡此種種,都可見胡適在此期間和商務印書館接觸之頻繁及關係之融洽。在小範圍的演講中批評幾句問題還不算嚴重,在《新青年》上撰文如果還那麼直言不諱,不免有點逞一時口舌之快,最終只會得不償失。處事歷來小心謹慎的胡適,自然會就此反覆斟酌衡量,審時度勢地刪改講稿,也正在情理之中。

終其一生,胡適有不少文章都是由演講脫胎而來。從他的立場來說,希望讀者看到的當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再三推敲之後的最終改定稿,而非未經自己審核潤飾的現場記錄稿。但就讀者而言,倘若能同時參酌比較前後不同的版本,則不但能了解這些文章究竟是怎樣「層累地造成」的,還能夠藉此探察到他複雜隱微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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