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無字之書卻成「世界最美圖書」

先鋒評論

4月23日「世界圖書日」，朱贏椿攜新作《蟲子書》作客方所成都店。4月24日，《界面》旗下非虛構欄目《正午》推出《我是范雨素》一文，短短一天內十萬＋，迅速刷爆朋友圈。人間四月天，最是讀書日。一本無字之書獲評「世界最美圖書」獎，一位普通育兒嫂的非虛構文學作品在網路出現現象級討論和傳播。一位「自然主義者」，一位「人類學家」，一篇文章一本書，足以讓我們重新思考讀書究竟有何意義？我們為什麼還要讀書？

在方所朱贏椿的分享會上，我幾度被蟲鳴聲「叫醒」，隨即從城市中心的地下一層「穿越」至鄉野林間。那些「藏」在投影儀里的蟲子不斷提醒我，除了垃圾文字橫行、知識過度聚集的人類社會，我們身邊還有一本自然之書可以翻閱。

你我都是刷朋友圈的「低頭族」中的一員，當然這也算是一種閱讀。但讀書確是一種奢侈品。娛樂方式紛繁多樣，信息爆炸的時刻隨時到來，人心每天都被各種事件撞擊著，人很難獲得一個安靜的狀態。焦躁著的我們，還怎麼讀書？

而且很多時候，我們都帶著功利心讀書。希望書能夠給予我們一條萬全之策，或者至少告訴我們什麼，哪怕一個故事也好。作為世界最美圖書的設計者和創作者，朱贏椿卻告訴我們，帶有過重的功利性去汲取知識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科技和現代化以堅硬的理性之鐵鍛造並批量生產我們，人們因此成為生活的圍觀者，正不斷喪失專註、沉思與純真的能力，世界因此變得聒噪起來。大多數人成了失去聽覺的孩子，了無童趣，連與蟲魚鳥獸對話的能力一併丟失。這時，我們才在只有水泥和大理石，幾乎沒有土地的城市，不斷尋找被城市化割裂的自然。請放下書本，試著用身體去讀一本「自然之書」，用舌頭嘗嘗這個世界，用耳朵聽聽這個世界，用雙手觸摸這個世界，以此保持右腦的天真。朱贏椿說，當他走不動了，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了，他會選擇到自然中去，哪怕是用輪椅把他送到那裡。

帕斯卡爾告訴我們「整個這座可見的世界不過是大自然寬闊懷抱中難以察覺的痕迹」。很幸運，如今朱贏椿從蟲子的「足跡」為我們窺探到了這一奧秘。很多時候，他就像那些蟲子一樣，是藏於葉間樹枝上的「隱士」。這「隱」，不是逃逸，而是對自然的呼喚。這本無字之書，其實也飽含比文字更豐富的力量。

從《蟲子書》到《我是范雨素》，在無字與有字之間，書已經從紙張中跳脫出來，來到「野蠻生長」的自然鄉野，蟲子爬過的痕迹和育兒嫂范雨素的筆，共同構成了一本更大的、野趣橫生、極具荒野穿透力和生命力的書。是否這樣的文字和書，才更值得閱讀呢？

朱贏椿，書籍設計師、藝術家、圖書策劃人，南京師範大學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圖書設計界拿獎拿到手軟的人。其新作《蟲子書》獲評2016年「最美的書」，2017年「世界最美的圖」銀獎。

這本書，不是人寫的，而是蟲子們自己創作的奇書，朱贏椿只是一個發現者和整理者。整本書內頁沒有一個文字，全部由蟲子留下的爬行痕迹構成。被2016「最美的書」評委會評為：一本橫空出世的「假書」。《蟲子書》被英國大英博物館永久收藏，這是大英博物館收藏的第一本「非人類」寫的書。

文＝宮宇飛

Ａ：我想與你分享幾個朱贏椿與蟲子的小故事

在「世界圖書日」到來之際，朱贏椿攜《蟲子書》作客方所成都店。《先鋒訪談》有幸在分享會之前採訪到了這位剛憑藉《蟲子書》再次榮獲2017年「世界最美的書」銀獎的「蝸牛」人。我想先與你們分享幾個關於朱贏椿和蟲子之間的小故事。這些故事看似稀疏平常，卻奇妙地構築了一個被我們忽視的世界。

（一）

在做《蟲子書》之前，他做了一件事：把南京師範大學隨園校區內一個倉庫，改造成他的工作室：隨園書坊。他把覆蓋在土地上的水泥統統去掉，留下高大古老的樹木，並種上油菜花、蘆葦等等植物，恢復院子自然的本真面貌。天然愜意的環境吸引著各種各樣的蟲子到此繁衍生息，朱贏椿用整整五年時間，陪伴院子里的植物和蟲子成長，花大量的時間觀察蜘蛛織網，看螞蟻搬家、帶蝸牛散步、收集葉片上的「蟲文」等等。為它們拍攝大量短視頻。開半畝田，種五年菜，邀百種蟲，集千形文，成一本書。

（二）

在他改造的小院子里，有一處獨特的景緻：一塊「慢」的交通指示牌佇立其中，時刻提醒人們慢行。很多人不解，一個汽車都開不進去的院子，為什麼要安放這樣一個交通指示牌？朱贏椿告訴他們，因為他的院子里有很多蟲子，所以我們需要緩步慢行，不打擾「鄰居」的生活；同時，「慢」即是「快」，「慢」才能提高作品質量，不用來回返工耽誤進度，也是一種「快」，所以這塊指示牌也是提醒來訪者：慢慢來，不要催。

（三）

後來，小院變成開放式場所，許多家長領著孩子前去參觀遊玩。一對母子的舉動讓他很震驚。男孩正用木棍打成群而至的螞蟻，他的母親說孩子很膽小，為練習他的膽量，讓他打螞蟻。朱贏椿給了那位母親一個建議：他可以提供一根更長的木棍，在園子的另一端有個螞蜂窩，男孩可以去捅。不出所料，這個建議被孩子的母親惡語回絕了。朱贏椿不理解之處，正是我們大多數人習以為常的事：昆蟲為什麼會被人為地分成益蟲和害蟲？所有蟲子不應該都是我們的夥伴嗎？

（四）

他的《蟲子旁》本是寫給成年人看的，卻受到了中國小生的熱烈追捧。被孩子喜愛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但在《蟲子旁》出版一年後，事情卻朝著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了。《蟲子旁》不僅走進了中學考試試卷，書文部分內容更成為個別學校要求學生必背的段落。這讓朱贏椿很失望，他從此決定要做一本無法背誦的書。於是，我們迎來了那本通篇由蟲子爬行及啃咬葉片的痕迹組成的《蟲子書》。

（五）

在《蟲子書》成書同時，朱贏椿舉辦了一場名為「蟲先生+朱贏椿」的展覽。不同於慣常的藝術展，他的展覽前言不是人寫的，而是「蟲文」組成的藝術作品。有一天一個中年男子帶著女兒前去觀展，他在前言處便愣住了，不知所云。他女兒卻看懂了。女兒說，「爸爸，這是蟲子寫給人類的一封信呀。我來讀給你聽：人類啊，你們多麼殘忍，把地球搞得烏煙瘴氣，我們蟲子都沒辦法生活了。」

（六）

在他與蟲子互相陪伴的數年時間裡，他也曾被一隻蜈蚣咬傷過。散發的毒性，使他很快就「怒火衝冠」，抬起準備踩死蜈蚣的腳卻停在了半空中。他突然醒悟，在人類之上一定還有更高級的生命，正如他看著蟲子一般悲憫地看著他。那隻蜈蚣並非故意咬傷他，只是出於自我保護的生命本能。

《蟲子書》內文沒有一個漢字，都是「一級藝術家」蟲子們爬行及啃咬葉片的痕迹

Ｂ：朱贏椿對談錄

( Q=先鋒訪談Ａ＝朱贏椿)

Q：今年播出的《朗讀者》和《見字如面》被稱讚為一股電視圈的清流，重新讓人們回歸探究文字的力量。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A：我們這個時代，文字信息已經不僅來自於紙質書，還可以從各種電子媒體上獲取。這與以往的任何時代都不同。在只有紙質書的年代，我們沒有其他選擇，給我們呈現什麼樣的書，我們就讀什麼。如今，人們若是還願意捧起紙質書閱讀，就對書的品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時，紙質書已經到了一個必須要做出改變的時候，也可以說，這反而是一個圖書發展的好時代。

人始終懷有對「物」的留戀。電子讀物終究是虛無縹緲的，這也使它無法替代紙質書帶給人的閱讀心理感受。我們會發現，用手機閱讀的文字很難「留得住」，而閱讀紙質讀物，需要靜心。「書」是一個鮮活柔軟的物體，我們可以在空白處書寫文字，這些都是人與書的交流，但人與手機是無法交流的，我們甚至會被突如其來的一條簡訊、一個廣告打擾，閱讀被中斷分解。當人對電子產品的新鮮度逐漸弱化后，我們就開始回歸紙質閱讀了。

朱贏椿《設計詩》書脊

Q：圖書不僅可以好看，還可以好玩。您認為書可以怎麼「玩」？

A：書是一個實體。人們對書的慣常理解是，承載文字的物體。但這個時代，書是可以跳脫出來的。有很多人在做思想和技能的傳播，但書既然可以作為藝術品存在，就無所不能。我一直嘗試用書的概念做藝術品實驗，比如我的《設計詩》就有實驗的意味，利用裝訂線、折頁，甚至用純黑油墨讓紙面的字無法看清。這就是在「玩」。

玩是人一輩子的事情。人在成年後，逐漸丟失了童心和保持天真的能力，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也是人的不完整性。以玩的心態工作，會其樂無窮，因為玩就是出於愛。

朱贏椿策劃主編的散文集《肥肉》。肥肉不僅僅是一種油膩的食物，它的背後更有一種大時代的集體記憶，和一段段私人軼事

Q：您是如何與蟲子和諧共處的？

Ａ：地球是所有生物的地球，不是人獨有的地球，雖然我們認為人是其中最高級的動物。但世界這麼大，誰知道還有什麼未知的生命存在呢？有時候，我們可以站在人類以外的角度，去人類化，親近自然和生命。哪怕一隻蒼蠅，我們人都是離不開它的。我們公認的害蟲蒼蠅，其實一直充當著人類「清潔工」的角色，沒有它們，我們的世界將是垃圾遍地。在紐西蘭，蒼蠅有著被印在紙幣上的高地位。那裡環境優美，蒼蠅做「清潔工」以外的時間，基本都像蜜蜂一樣呆在花兒上。所以，其實是我們人「讓」蒼蠅呆在了垃圾堆里，而非它的自然選擇。

蟲子作畫（天牛畫）

蟲子作畫（金龜子畫）

Q：您近幾年的圖書設計越來越關注自然，之前您也說過：書是有靈魂的，紙是有感情的，由植物、草木組成的。

A：我想通過設計、創作自然之書，告訴人們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有我們的同伴存在。在我們身邊，它們有著自己的本能生活，更有著人所沒有的本領，給人帶來不便，也給人提供方便。有顏值很高的蟲子，也有不那麼好看的蟲子，它們生活於此，就有其存在的理由。我們只有與昆蟲和諧相處，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更加美好。讓自己變得慈悲一點，慈悲的人自然變得安靜，人一安靜，心就定，心定就不浮躁，可以捧書閱讀了，幸福感也就由此產生。

蟲子作畫（螳螂畫）

蟲子作畫（綠背椿畫）

Q：是否希望有更多人通過您設計的《蟲子書》系列，了解和認識蟲子？

A：希望是沒有用的。我更多是獨自享受著與蟲子們相處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幸福美好。這樣的書面世后，首先衝擊了人們慣常的審美取向。人讀書大多帶有功利性，希望書能告訴我些什麼，哪怕一個小故事或者養生的方法等等。某種程度上，你從我的書中得不到這些東西。我投入了大量精力和情感在其中，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會改變人們的固有觀念，得到更多讀者的認可。我花費了五年時間，窺探到這個秘密，享受了這個過程，已很知足。而且，《蟲子書》能夠出版，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我相信，它是一本獨特的書，人類少有的書。

《蟲子書》曬太陽

Q：作為這本書的設計者，您如何理解「最美的書」？

A：「最美的書」的評選是一種人的可笑行為。它只是一種稱號，帶有很強的人為性和偶然性。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最」值。我心中「最美的書」一定不是以奢華、精緻、高檔的標準來評價的。一本書的美，應該是由內而外的，首先要有優質的內容，其次才是設計與內容的協調統一，用材也是要因書內容本身的特點而定。單以外觀來評判一本書的美，是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