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大唐開元五年,長安城外,一個少年正在辦進京手續。
他長得挺帥氣,略有點瘦,風塵僕僕,背後除了一個僕人,一大堆書、樂器和畫夾,再沒別的了。
「姓名?」
「王維。」
「字?」
「摩詰。」
「尼瑪,還巨蟹呢。問你的字,不是星座。」
「我就是字摩詰。」
「……好吧,特長是?」
「美術,書法,音樂,詩歌……」
辦事員有點不耐煩了:「說最主要的!」
「寫詩吧。」王維平靜地說。
辦事員撇撇嘴,露出一絲鄙夷。寫詩?現在首都的詩人已經太多啦!隨便丟塊石頭都能打到幾個詩人。
他懶洋洋地給王維蓋了個章,扔出表格來:「去安檢吧。」
王維看了一眼章子:「才三個月?大人,我要辦三年的。」
辦事員更不耐煩了:「三個月夠長啦。你們詩人能在長安混一個星期都不錯了……」
「我還是要三年。」王維堅定地說。
寫不出名堂,我誓不回鄉。
二
這一年,大唐的詩壇已經殺成了一片紅海。
老一輩天王陳子昂、宋之問等剛剛作古,新一代的大V張九齡、王之渙等又崛起了,寫的詩動不動就刷屏。
「快看啊!賀知章老師又更新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真棒!」人們刮著手機,嘖嘖稱讚。
長安城裡遍地都是詩人,抱著簡歷和代表作,到處找投資人。王維每到一個小酒店,都會聽到有詩人在大聲討論著什麼「平仄和諧」、「四聲八病」等術語。
僕人有點擔心,勸他說:
「阿維啊,現在入市,你確定?競爭這麼激烈,要不你把目標稍微搞低一點?非要做什麼頭部大號、一線詩人嗎?」
王維端起一碗6度的米酒,一飲而盡,白凈的臉上立刻浮現潮紅。
紅海又怎麼樣,人越多,我越要拼。他說。
我的目標,不是做什麼一線詩人,而是另外四個字:
天下文宗!
三
王維每天都很努力。
白天,他要出門投簡歷、推介自己,晚上就回酒店用功,一盞油燈總是亮到很晚。天氣好的時候,他就背上畫夾,出門寫生、採風。
漸漸地,他的名氣大了起來,知道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給自己定了目標:一年後的京兆府試。過了這一關,才能去考進士。
這時已是開元七年,大唐詩壇風起雲湧,競爭更加激烈。
在四川,一個叫李白的同齡少年舉起一根繡花針,仰天長笑:「哈哈,我的鐵杵終於磨成針了!」他要收拾行囊,去征服遠方。
在河南,一個孩子剛剛寫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鳳凰》。他叫做杜甫。雖然只有七歲,但已經才氣側漏。
可這一年,大唐詩壇上最閃亮的,是我們的王維。
京兆府試后,成績公布了。王維跑去上看下看,都沒發現自己的名字。「沒事,失敗是成功之母……」他給自己打氣。
忽然僕人哭了起來:
「阿維,你往最上面看。第一個就是你。」
果然王維是第一名,叫做「解元」。
他再接再厲,第二年又進士及第,一個二十歲的超級年輕進士就這樣誕生了。
這絕對是大新聞。後來白居易二十七歲中進士,都大吹特吹了一下。
朋友們告訴王維:還不快炒作啊!上頭條啊!取個最爆炸的標題,搞點最吸引眼球的內容,寫幾句最激情的詩,說你心澎湃什麼的,一定會刷屏的!
這都是套路。後來,四十多歲的李白拿到翰林待詔的聘書,立刻刷了一篇很澎湃的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白居易二十七歲考中進士,也狠狠炒作了一把:「慈恩塔下提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還有孟郊、杜牧、姚合……考上之後幾乎都要搶個頭條的。
按道理,王維應該學著李白、白居易他們的路子,寫篇刷屏的爆文:《二十歲,我為什麼能中進士?》《您過獎了,我只是個天才而已!》,再出幾本《蒲州男孩王摩詰》之類的暢銷書。
但是王維只是微微一笑:這種詩,不是我的風格。我要拼,但是不喜歡這樣拼。
他挎上了畫夾,繼續去採風、寫詩。
四
可以說,老天爺給了王維一把好牌,有才,帥氣,到目前為止他也打得很好。
可緊接著,上天開始虐他了——
炸彈!因為手下人犯錯,王維躺槍,被貶出長安。
再炸!他的恩師、大唐詩壇的元老張九齡被貶,王維孤立無援。
737年,王維遭到了第三炸,被貶了兩千里,去遙遠的涼州。
王維沒有捶胸頓足,也沒有很自悲身世,就像當年中進士的時候也沒有飛揚跋扈一樣。他背上已有些舊了的畫夾,踏上了去邊關的征途。
他隱約感到,一種奇異的力量在召喚著他。
兩千里又怎樣,我就去那裡寫詩吧!
邊塞詩,其實很不好寫,如果說唐詩已成了紅海,那邊塞詩就是血海。
當時邊塞詩的四大天王已經出道了三個:高適、王昌齡、王之渙,個個稱霸一方。王維還能怎麼寫?
王維淡定地拍了拍畫夾:我不寫,我畫!
出了原州,來到蕭關,前方戈壁一望無際,夕陽西下,把葫蘆河水染作橙黃。王維興緻大發,拿起彩筆,塗畫起來。
千古名篇就這樣誕生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五
人們還驚訝地發現,王維的邊塞詩不但會畫景,還會畫人。
一路上,他見到了許多人:生活艱苦的士兵,白髮蕭然的老將,餐風露宿的商人,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打開速寫本,記下了每一個人的樣子,後來都畫進了詩里。
比如,怎麼用兩句詩,畫出一個百戰沙場的猛將?王維信筆揮來:
拔劍已斷天驕臂,歸鞍共飲月支頭!
又比如,怎麼用幾句小詩,準確畫出士兵打仗的戰地集體像?
吹角動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馬嘶亂,爭渡金河水。
他的畫稿越來越厚了,也越畫越得心應手。
這一天,他喝了幾口邊關的烈酒,瞬間大醉,對同事說:我能用一首詩畫出三個人來,信不信?
同事搖頭:吹牛吧你?
王維推開桌上的碗筷,鋪開紙,揮毫潑墨,又一首名篇《隴頭行》就此問世: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淚雙流。
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
這首詩,每一句,都是一副雄壯的塞外人像畫。
最先出場的是少年,是慷慨激昂的,所以仰望星空;然後出場的行人,是孤獨寂寞的,所以夜吹橫笛;最後登場的老將,是感慨傷懷的,所以流淚滿面。
王維只用三個人,就畫出了千米長卷的氣勢。
即便有「邊塞詩四大天王」,只要有王維在,誰都不敢說自己是邊塞詩第一人。
六
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面。
漸漸地,李白崛起了,杜甫也成長起來。
有段日子,李白在長安特別火,他的詩豪邁又勵志,「長風破浪會有時」之類,很適合轉發,每一篇都是10萬+、100萬+。
那麼,同樣在長安的王維呢?
就在李白待詔翰林的人生巔峰,王維居然選擇了——歸隱!
就好比是你最強大的對手天天混金融街、建國門,各種跑通告刷臉的時候,你卻跑到密雲去了。
王維來到郊區的藍田輞川,搞了一座小屋。這裡有山有水,風光秀麗,正好可以專心畫畫做詩。他要探求一個詩的新境界。
當年,他曾畫出最雄壯的邊關人物,而現在又畫出最安靜最美的山水人物畫來。
這個領域的競爭也很激烈,前有陶淵明,今有孟浩然,但是王維從來都不怕比拼。
例如,怎麼用幾句小詩,就畫出勞作后回家的美麗女孩?王維一筆就做到了: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怎麼用幾筆就畫出一個瀟洒又超脫的隱士?王維也是一筆: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那麼,怎麼幾筆畫出淳樸悠閑的農夫呢?這對王維也不是問題: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山水人物詩被他畫絕了,那送別詩呢?
在唐代,「送別」幾乎是最難寫的題目之,各路才子們幾乎把所有套路都寫完了。
然而,在渭城的朝雨里,王維一出手,就是一副絕妙的人物故事畫: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青綠的景,空靈的意境,連設計台詞都那麼生動。
那麼,觀獵詩呢?王維能寫嗎?
想當初,李白用一首《觀獵》,幾筆就畫出了一個太守的威武形象:
太守耀清威,乘閑弄晚暉。
箭逐雲鴻落,鷹隨月兔飛。
李白的這副觀獵圖,獲得文藝界一致好評,大唐豆豉網評分7.9。
王維淡淡一笑。你畫了一個太守,我就畫一個將軍吧: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豆豉網評分9.1。
七
在大唐,王維歸隱到哪裡,冬粉們就追到哪裡。
有一天,一個人來到了王維的藍田別墅。他也是作為「維粉」,專門前來拜訪的。
只見樹木掩映,小屋爬滿藤蘿。來客反覆敲門,家裡卻沒人,王維不知道又拄著杖,跑到哪裡寫生去了。
來訪者嘆了口氣,徘徊良久,不願離去。後來,他寫下了一行詩,表達自己當時悵惘的心情:
不見高人王右丞,
藍田丘壑漫寒藤。
最傳秀句寰區滿,
未絕風流相國能。
這一位「維粉」的名字,叫做杜甫。
後來,有很多人都在研究:王維的詩,到底牛在哪裡?怎麼連杜甫都那麼敬佩呢?
有人說他是名門之後,功底紮實;有人說他是多項全能,實力均衡。
蘇軾也專門搞過這個研究。作為一個維粉,他研究來研究去,得出了八個字: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王維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活靈活現;他的每一句詩,都像一張色亮靚麗的大片: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這不就是一張絕好的武俠少年海報嗎?
再來看另一種風格的: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就是另一副色彩清亮的帥大叔歸隱圖啊!
只可惜唐朝的時候沒有朋友圈。要不然,王維發的圖文一定是點贊第一。
他生在李白和杜甫的年代,是唐詩最猛的時候。水平稍微差一點的,一上場就被拍死了,連泡都冒不出來。
相比之下,白居易混中唐,李商隱混晚唐,都沒有像王維,在最刺激的時代和李杜直接交鋒。
一邊是浪漫主義的高峰,一邊是現實主義的巨擘,王維一點也不怵。
他不炒作個人經歷,不刷標題,不博眼球,不寫大喜大悲,和李白杜甫相比,他的四百首詩也是最少的。但他純靠拼實力,用一張又一張超美的大片,締造了自己的神國。
763年,唐朝的皇帝——唐代宗陷入了對王維深深的思念之中。
他找到王維的弟弟王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搓著手說:
「愛卿呀,能不能幫朕一個忙——把你哥哥的詩搞一些給我?」
王縉當然不好推辭,回去整理了王維的四百首詩,交給冬粉皇帝。
唐代宗十分興奮,抱著看了又看。每一句精美如畫的詩,都讓他讚嘆不已。
如果換作是乾隆,搞到了偶像的集子,早就砰砰砰地幾十個章蓋上去了,但是唐代宗畢竟是有節操、有底線的。
他矜持著,題了八個字:
名高希代,天下文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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