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們一起來跳一支廣場舞

在任何一個領域，想要封神，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賈是個技術宅。

連續35天，每天清晨六點，他都會準時被吵醒。

他的床墊震動，他的耳膜生疼，他的春夢戛然而止。

吵醒他的不是鬧鐘，而是小區樓下廣場舞的勁歌金曲。

人們從美夢中被吵醒，會懷疑人生，進而憤怒莫名。

小賈瞥了一眼房間里散放的電子元件，眼神里閃了寒光。

一周以後，清晨，小區廣場上，大爺大媽正在勁爆的旋律里起舞。

東南西北四個角落，各擺著一個音響，環繞立體聲。

天空中雲朵飄遠，樹枝上百鳥不棲。

大爺大媽對四個音響里傳出來的旋律，已然瞭然於胸。

他們腳踩音律，手握音符，舞動於乾坤之間，時而若游龍，時而若驚鳳。

陡然間，一聲巨響從東邊傳來，大爺大媽們的舞步一滯，看過去，東邊的音響著火冒煙。

大爺大媽愕然對望，不及反應，西面的音響也爆了。

手腳快的大爺大媽率先反應過來，各自撲向了南北兩個角落的音響，不料，身子剛剛一動，南北音響同時爆裂，音樂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四個角落裡汩汩升起來的黑煙。

大爺大媽都收了勢，齊聲喝罵，又有賊人來相擾？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伙兒一同找出賊人，討個公道。

大爺大媽群情洶湧，紛紛附和。

剛要啟事，一聲咳嗽傳過來，大爺大媽瞬間安靜了下來，齊齊看向了聲音方向。

一矍鑠老者，背著手，款步而來。

大爺大媽見了來人，都是一臉恭謹，低頭對他行禮，崇敬地叫聲「張老師」。

張老師環顧四周，看著正在著火冒煙的四個音響，面無表情。

一大爺走過來，張老師，您看這……

張老師擺擺手，今兒先到這，大伙兒都散了吧。此事，我來處理。

大爺點頭，招呼大爺大媽們各自散去。

張老師看著漸漸燒成灰燼的音響，抬起頭，眯起了眼睛，看向了清晨醒來四散覓食的飛鳥。

第二天，小賈睡了個好覺。

一覺醒來，已經十點多。

小賈覺得周身通透異常，連日里的身心疲憊一掃而空，若此時敲打機械鍵盤，可奏出宮商角徵羽，手指尖兒上代碼翻飛，有通天徹地之能。

沖了個澡，穿上衣服，準備出門上班。

一開門，卻發現門口站著個陌生老者，便是張老師。

小賈以為是收水費的，剛要說話，張老師卻先開了口，超聲波非線性自解調。

小賈一呆。

張老師道，超聲波定向爆破。舞場上的四個音響，是你弄壞的吧？

小賈沒有反應過來，驚訝於眼前的老者，竟然通曉自己的技術。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張老師卻已經做出了邀請，我們聊聊吧。

進了屋子，張老師端詳著小賈親手製作的超聲波定向爆破發射器，感嘆，後生可畏，雖然是個原型機，但你做的不錯。

小賈多少有些尷尬，您過獎，我這都是被逼的。

張老師道，能理解，其實，我也琢磨著，有一天讓老夥伴們用上定向傳播音響，這樣就不擾民了。

張老師看著小賈，滿眼都是欣賞的目光，或許，你可以幫我。

小賈又是一愣。

張老師帶著小賈來到廣場上。

所有的大爺大媽都跟張老師點頭致意，眼神里幾乎是朝拜的姿態。

走在張老師身邊，小賈感知到四周目光的灼熱，一時間，竟有些不自在。

張老師和小賈各坐在一個馬紮上，張老師一揮手，大爺大媽們打開小音箱，開始起舞。

張老師看著大家的舞姿，眼神陡然間變得有些冷峻，緊接著就開了口——

九個月前，人民廣場拆遷，我們被趕出來，失去了這座城市裡最好的一個舞場。君子不可奪其志，英雄不可無劍，舞者豈能沒有舞場？我們不服。

六個月前，在籃球場上跳舞，與年輕人的籃球隊發生激烈衝突，我沒有控制住場面，兩個舞者犯了高血壓。籃球隊雖然被擊潰，但拍了視頻，發佈於網路上，我們得到了「壞人變老」「老而不死是為賊」的罵名。

三個月前，人民公園景區對我們強行使用大喇叭，干擾我們的旋律，以高聲宣講八榮八恥驅逐我們。吾等不得不退出。

前幾天，你，定向爆破了我們的音響。

小賈自慚形穢，不敢說話。

張老師一聲嘆息，在小區廣場跳舞，實屬無奈之舉。偌大個，竟然擺不下一個舞場。

小賈連聲道歉，晚輩知錯了。

張老師微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年輕時學物理，研究電路，當老師，如今退休了，只想給老夥伴們一個跳舞的所在。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廣場舞是老土，是擾民。但對我們這些老者來說，廣場舞是心之歸宿，是俗世出口，是社交平台，廣場舞就是我等的Facebook。

小賈慨嘆，受教了。

張老師接著道，我也試過讓舞者們使用藍牙耳機，避免擾民。

有一日，北京重度霧霾。

清晨，舞者們戴著防毒面具，耳朵里塞著藍牙耳機，在正在修繕的廣場上跳舞，無聲，安靜，但動作優雅，整齊劃一。

儘管藍牙耳機體驗並不好，不夠律動，不夠嗨，但舞者們仍舊全情投入。

正當舞者們舞酣耳熱之際，一群趕著去上學的國小生，當場被嚇哭，有的小朋友大小便失禁。

家長們極其憤怒，投訴了舞者。

我們又失去了一個舞場。

張老師說完，看著正在跳舞的舞者，沉默不語。

小賈精神上受到莫大感召，當即拍著胸脯，朗聲道，張老師，我願意幫您研究定向音響，還舞者們一個舞場。

張老師微笑，拍著小賈肩膀，孺子可教也。

一老一少，開始鑽研定向音響技術。

經由張老師介紹，小賈和大爺大媽打成一片。

小賈技術出身，平日里宅在家裡，一天叫六次外賣，幾乎沒什麼朋友，更遑論女伴。

小賈的靈魂深處是孤獨的。

在大爺大媽這裡，小賈找到了久違的溫暖。

大爺大媽定期給小賈送雞蛋，送泡菜，送自家釀製的豆瓣醬，磨好的小豆腐。

一個月內，小賈成功被催肥八斤。

無以為報，小賈夜以繼日，鑽研技術突破，而且更新了大爺大媽的廣場舞歌單，Bigbang，MJ，Jazz，Fank無一不包。

舞者們在新的旋律里，跳得更投入，花樣更多，舞姿更綽約。

時間久了，小賈發現，張老師似乎只喜歡看別人跳舞，無論旋律多野，氛圍多撩，張老師從來不上舞場。

小賈問張老師，老師為何不跳？

張老師笑答，舞者是風景，跳的人愉悅，看的人更愉悅。

小賈覺得張老師話里充滿著禪機。

但又隱隱覺得，張老師有秘密，一個為了舞者尋找舞場奔走呼號的老者，怎麼會不跳舞呢？

帶著如此疑問，小賈詢問了舞者里，最為年長的大爺大媽。

大爺大媽提起張老師，眼神里露出年輕神色，頗有些激動地說道，所謂身不能至，心嚮往之。

三年前，張老師是公認的廣場舞舞神，和他的老伴兒並稱：廣場舞雙絕。

所謂：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說的便是他們。

張老師的老伴兒舞技更為精絕，年輕時被稱作「聖舞姬」。年紀長了，她推脫了「聖舞姬」的稱號，用回本名：李十二娘。

廣場舞江湖無人不知，前後百餘年，女舞者之尊，唯李十二娘一人而已。

李十二娘和張老師一起跳舞之時，風不過，雨不落，鳥不棲，鬼神為之驚顫，天地之為變色。

二人尤其擅長舞劍，所謂一舞劍器動四方，真正做到「人劍合一」的，天底下又有幾人？

說到此處，大爺大媽眼神迷離，身子發抖，顫著聲音道，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舞姿。在那之後，天下就只有那一種舞蹈。

張老師和李十二娘卻不喜歡「雙絕」的稱呼，道是，天地之大，能者輩出，我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小人物而已。

大爺大媽彼此對望一眼，惺惺相惜，如果能跳到他們的萬分之一，吾等死而無憾已。

小賈聽罷，心裡滿是嚮往，眼神遠了，自言自語道，真想親眼看看雙絕的舞姿。

大爺大媽卻都沉默了，道，我們至今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天的盛況——

廣場舞一派，源遠流長，可追溯至華佗發明五禽戲。

五禽戲群舞，便是最早的廣場舞。

在此期間，青史留名的舞者眾多。

玉環飛燕，公孫大娘，舞姿都堪稱一絕。

楊玉環跳霓裳羽衣，百鳥不敢鳴叫。

趙飛燕能在人的手掌中翩翩起舞，踮起腳尖兒，便能白日飛升。

其後，滄海桑田，歷史變革，廣場舞經過發展，漸漸分裂為五大門派：

東霹靂，西街舞，南甩，北癲，中鬼步。

五大門派各有所長，各擅勝場，誰也不服誰，誰都認為自己才是正統。

千百年來，五大門派之間，爭鬥由來已久。

爭名號，爭舞場，爭一口氣，常常造成損傷。

張老師和李十二娘目睹舞者死傷，決心改變這一現狀，追求天下大同，希望有朝一日，五大門派不再有門戶之見，一起在同一個舞場上跳舞，東霹靂，西街舞，南甩，北癲，中鬼步，融合在一起，彼此借鑒，彼此發揚，彼此切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豈不快哉。

雙絕都是天縱奇才，閉門不出，殫精竭慮，融合眾家之長，終於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舞蹈——Jump free style。

翻譯過來，四個字：自由自在。

五大門派不容異類，各大門派都是秘傳，怎麼可以將舞技跟別的門派融合？

隨即，便紛紛下了向雙絕下了戰書。

雙絕應戰。

斗舞地點選在了泰山之巔。

這便是廣場舞江湖的盛事——「巔峰斗舞」。

雙絕分別應戰：東霹靂，西街舞，南甩，北癲，中鬼步。

挑戰的舞者用盡生平所學，有狠招，有陰招，有殺招，有新招。

雙絕從容應對，絲毫不落下風。

足足七天七夜，挑戰的，應戰的，起舞不休。

竟然將泰山絕頂生生磨平了九寸。

這場斗舞，註定要載入史冊。

五大門派一一落敗。

都拜倒在雙絕的舞姿之下。

雙絕卻不自居廣場舞之尊，而是將Jump free style的舞姿，心法，開源給所有廣場舞愛好者共享，造福廣場舞界。

大爺大媽說完，都已老淚縱橫。

大爺道，不瞞你說，我乃南甩的第四十六代傳人。

大媽道，我便是中鬼步宗師第八十二代玄孫女。

我們跟隨雙絕，認同雙絕理念，東霹靂，西街舞，南甩，北癲，中鬼步，紛紛開源共享，廣場舞可以延續更久。

小賈聽完，崇拜之情，無以言表，疑惑道，既然雙絕如此厲害，為什麼後來都不跳了？

大爺大媽都沉默了，良久，才開了口。

有一天，李十二娘正在教授舞姿，跳到一招「嫦娥奔月」之時，身子突然以幾乎不可能的姿勢定住，周身肌肉卻仍舊隨著旋律律動。

學生們都被這樣超乎尋常的舞姿震驚，紛紛努力接近和十二娘一樣的姿勢。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幾乎沒有人能做出十二娘的動作。

正當大家焦躁之時，十二娘卻仍舊一動不動，如雕塑一般，只有一雙媚眼兀自旋轉不休。

學生們不敢怠慢，只有拚命掰扯自己的身子。

就這樣，所有人都以同一種姿勢，定格了一天一夜。

直到張老師歸來，才發現十二娘狀況不對，連忙送到醫院，才知道，十二娘中風了，栓住了三根血管。

李十二娘艷絕天下，舞姿綽約，人間罕有。

但歲月不饒人，從此半身不遂，一代「聖舞姬」餘生只能在床上度過，再也跳不了舞了。

張老師從此絕跡江湖，一心照顧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不能跳舞，心中抑鬱不樂。

張老師勸慰她，你跳了一輩子，取得了這樣的成就，應該滿足才是。剩下的日子，我們就兩人安安靜靜地度過吧。

李十二娘哭了。

後來，據說張老師最後一次跳舞，是在李十二娘床前。

那是一個月夜。

張老師將畢生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融會貫通成一支新的舞蹈，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名曰《雲中月》。

張老師在十二娘床前，跳起《雲中月》。

時而若大鵬同風起，時而若鯉魚過龍門。時而若輕雲之蔽月，時而若流風之回雪。

一生遭際都在十二娘眼前閃過。

她先是落淚不止，隨後綻開笑容。

一曲舞畢，十二娘安詳離世。

從那以後，張老師再也不跳舞了。

為了紀念亡妻，張老師發願維護廣場舞的存亡，為舞者的廣場舞事業奔走呼號至今。

要是沒有李十二娘，沒有張老師，就沒有我廣場舞舞者的今天。

小賈聽完，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想不到張老師真是世外高人，真想看看《雲中月》到底是怎樣一番風采。

哎，大爺大媽都搖頭，誰不想看呢？但誰也不敢提。

張老師說，那是他送給妻子的舞蹈。我們這些俗人，只能遙想了。無緣得見，無緣得見啊。

小賈嘆息，張老師深情如此，當真讓人崇拜。對了，當年巔峰斗舞，有視頻資料傳世嗎？

大爺大媽齊聲道，有，當年有個廣場舞愛好者是電視台的，全程都有錄像。

小賈眼神里有了光。

一個月後。

小賈和張老師製造出了定向傳輸音響的初代機器，音樂可以定向傳輸，只有廣場舞的舞者聽得到，不再擾民。

舞者們再也不需顧忌，心無旁騖，將Jump free style跳出了新境界。

張老師遠遠看著，甚是快慰，喃喃自語，十二娘，Jump free style後繼有人了。可惜，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三個月後。

小賈找到了張老師，說，我有一份禮物送您。

說罷，便將張老師帶到了廣場上。

一個VR頭盔戴在了張老師頭上。

一個熟悉的世界在張老師眼中轟然炸開。

時光似乎瞬間倒流了。

張老師眼前，十二娘正在翩翩起舞。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傾動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十二娘的舞姿中，張老師近乎站不住，腳步不自覺地也跟著律動了起來。

大地隨之震動。

小賈和舞者們都呆住了，屏息凝神地看著，接受著洗禮。

人群越聚越多。

整個世界都被張老師的舞姿震撼。

再也沒有言語，能形容那場精絕天下的舞蹈。

這便是傳說中的《雲中月》了。

而在張老師眼中，他是和妻子十二娘一同起舞，再現了當年雙絕之風采。

張老師將《雲中月》開源，希望舞者們將其發揚光大。

大爺大媽給小賈介紹了女朋友。

小賈隨即刪掉了自己私藏十幾年的毛片。

女朋友不解，為何不一起看看？

小賈道，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一年後，張老師在睡眠中安詳離世，與妻子合葬。

一時間，東霹靂，西街舞，南甩，北癲，中鬼步，紛紛跳舞紀念張老師，並一同送上輓聯：

遙想當年，巔峰斗舞，雙絕一鳴驚海內。

斯人已去，餘暉猶在，天下誰人不識君。

大爺大媽感嘆，世間再無雙絕了。

兩年後，小賈開發了一款VR遊戲，取名《雲中月》。

掀起世界廣場舞狂潮。

更多江湖事，請點擊

《搓澡大師傳奇》

《撩妹狂魔列傳》

盡情讚賞

宋小君

寫情詩

講故事

探討生活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