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現實短兵相接，女權主義還剩下什麼？

本文作者林凱雪為FBK特約撰稿人，文章僅代表其個人觀點。

在最初的幾個世紀里，歐洲各國的一些家庭，將「可有可無」的或者無法婚嫁的女兒送往女修隱院。那時，身處院中的少女，有大量無法打發的時間，久而久之，她們開始關注自身並思考。就這樣，還未被命名為女權主義的覺醒與吶喊，在女修隱院默默生根。

20世紀20年代與70年代，女權主義「第一、第二浪潮」接連掀起，她們訴求公民平等與政治平等，關注並極力強調婦女的性權利和家庭權利。她們走上街頭，奮不顧身的，為在工廠里、在家庭中受苦受難的同胞們爭取男性生而擁有的權利。這也是婦女節（全稱：聯合國女權和國際和平日）的起源。

然而，像當初寂寥冷清的女修道院里的修女一樣，還有一部分女性，在需要爭取，需要流血衝突甚至犧牲的時代下，她們的內心仍然是寂靜的，寂靜又清冷。而這種清冷之下，又閃耀著某種熱望。

這種熱望化作文字，與同時代的蘇童、余華、馬原、葉兆言的筆觸，一齊構成了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黃金時期。然而她們卻又獨立於當時以及當今文壇的某種「熱鬧」之外，開始從自身出發，以純女性視角，書寫私密的話語空間。

作為最早的真正的女權主義者之一，瑪麗・阿斯特爾在1700年《對婚姻的一些沉思》寫下這句話——「可憐的女人除了找個丈夫之外，可曾有人教她應該有一個更高的理想。」

陳染便是這些有更高理想的女性之一，她拒絕說自己是女權主義，或是女性主義。但她確乎在這條道路上堅持著、守望著，通過私密的話語空間，展現獨特的女性生命意識。

極少數人能夠讀到陳染，除非出於偶然。然而這些機緣巧合，並不構成直達她內心的通道。陳染小說充斥著神秘主義、個人主義和精神執妄，對性愛話題從不避諱，甚至涉及LGBT。在她創作期的80、90年代，這些大膽直白的文字激起了文壇的巨浪。即使到現在，在向朋友推薦陳染的小說時，都要懷著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

1962年出生的陳染，憑藉小說《世紀病》在80年代的文壇脫穎而出，而後創作了《與往事乾杯》、《沙漏街的卜語》、《私人生活》、《凡牆都是門》、《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無處告別》、《巫女和她的夢中之門》等，這些小說的名字，奇異怪魅，撲朔迷離。小說中描寫到的精神病人、身體缺陷者、同性戀者比比皆是，他們外在生活的隔絕與頹喪、內心的孤獨與慌亂，構成了陳染小說的一大特色，也讓這些小說看起來極其不真實，因為，他們把人物和環境，描寫得相當純粹，接近極致。

陳染

但《無處告別》不一樣，回望主人公黛二所經歷的種種，我們似乎都能感受到真切的現實氛圍，並在裡面找到身為女性的一兩處情感共鳴，而不是遠遠的作壁上觀。

毫無疑問黛二的設定仍然是個女權主義者，但她缺少陳染筆下其他人物的極端屬性，不夠神經質、不夠極端、也不夠鋒芒畢露，她有自己的羈絆——朋友、現代文明、母親和這個世界。

《無處告別》的故事非常簡單，當了四年半大學哲學講師的黛二厭倦了北京的生活，準備投奔美國的懷抱。輾轉去到紐約，與早對她有意的約翰·瓊斯生活在一起后，她又感覺到徹底的孤獨，再次返回北京，然而北京還為她留下什麼呢？與好友繆一的友誼早已冷卻，與相依為命的母親戰爭不斷，與好友麥三的老公墨非一邊糾纏不清一邊心懷愧疚，還有遍尋無果的工作……

黛二是矛盾的。愛情上，她追求靈肉合一，然而即使知道自己對墨非的感情並不是愛情，卻還是給了墨非希望，知道約翰·瓊斯並不適合自己，卻硬要湊合；友情上，希望與繆一、麥三繼續保持親密無間的關係，對麥三心懷愧疚，卻最終沒道破墨非對自己殘存舊情，理解和憐憫繆一的難處，卻還是與之漸行漸遠；親情上，無論是書信還是心中，都非常愛媽媽，但在現實生活中，卻總要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與媽媽大吵一架；事業上，內心特別清高，卻還是要硬著頭皮找繆一的公公疏通關係。

這並不是黛二的錯，當純粹的精神世界的理論遇上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黛二對自己的評價是——"雖然生得柔弱，但內心卻挺有力量，對自己、對別人、對情感，對世界都有相當的把握力"。這一巨大的Flag立起來，便接連被現實炮轟，在具體事情的處理上，她就會感悟到"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自己從來就是個非常不現代的女人"。

在小說接近結尾處，黛二找工作的關係幾乎已疏通完成，並對偶遇的氣功師一見鍾情，一切似乎要迎來圓滿的結局，然而關係中的某一環出了問題，氣功師只是把她當作試驗品，她的人生崩潰了。

黛二的想法很簡單——"她只是想掙錢從而獲得生活的獨立；只是想向別人證明她並不是無法適應這個世界而處處逃跑；證明她也具有一個被社會認同的女子的社會價值"。

戴二小姐的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女性意識在西方思潮與根深蒂固的男權話語體系中覺醒並逐漸成熟，黛二在自我認知和與現實的杯葛中掙扎，雖奮力改變，卻無力執干戈。今天，像黛二小姐一樣在自己的事業上頗有建樹的女性，失業已經是非常罕見了，商界政界嶄露頭角的女性比比皆是。

然而今天的女權主義似乎更落魄，中華田園女權、女權婊、女權癌的謾罵之聲甚囂塵上，鮮有女性願意自稱為「女權主義者」。

但其實，女權主義正以獨特的方式存在於這個時代，與現實完美的融合。在今天，無數的女性早已拋棄性別之戰，憑藉自己的力量，追尋並獲得了想要的生活，奔向獨立自由之高地。這，或許才是女權主義的最終夙願。

就像黛二在人生崩潰的時候想到了上吊自殺，但無論如何她得往前走，「面對自己那種滿懷自憐的想象，她的嘴角捲起一絲嘲諷的微笑」。

作者: 陳染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