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 規律的懲罰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 ◆ ◆ ◆ ◆

規律是客觀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不能製造和改造規律，但可以掌握規律。做任何事情，只有符合客觀規律，才能獲得成功，違背了客觀規律，就會遭到規律的懲罰。比如我們從前不注意環境保護，不注意生態平衡，就遭到了大自然的懲罰；比如我們從前只搞計劃經濟，不要商品經濟，就遭到了經濟規律的懲罰。

以上說法已被相當多數人認為是常識。但是，規律如何能夠懲罰我們？實施懲罰的主體是誰？

通常，各門自然科學被認為是已經被掌握了的規律。在物理學的角度看，自然界中的所有事件都是符合物理學定律的。射中靶子的子彈和沒射中靶子的子彈都符合牛頓力學之下的彈道學。如果真的出現了一個違背物理學定律的事件，物理學首先不是要而且也無法懲罰那個事件的製造者，而是要改變物理學本身，以解釋那個事件。

如果規律真的是客觀的，那麼違背規律是不可能的。或者說，想要違背客觀規律是不可能的。你可以向左走，也可以向右走，你也可以跳起來，這都符合物理學；當你跳在空中，你可以「想」停在空中，但你辦不到，你只能按照落體規律落下來，你的質心在空中劃出的曲線是拋物線。既然你無法違背落體定律，落體定律又怎麼懲罰你呢？

如果你修鍊了什麼功，認為自己有騰雲駕霧的能力，從八樓陽台往下跳，摔死了。這是否是物理規律對你的懲罰呢？然而你既然無法違背它，當然也就沒有違背它，它憑什麼懲罰你？如果你在八樓陽台自由落體獲得了一個使你致死的末速度便是它對你的懲罰，那麼它也使你身上的鑰匙獲得了同樣的末速度是否也該是對你鑰匙的懲罰？傳說中的比薩斜塔上落下的兩個球也該受到同樣的懲罰。或者以另一種方式解釋你受到的懲罰，因為你不相信它，所以它就懲罰了你。如果你相信它，你就不會跳了。如此解釋似也合理，但如此解釋，物理規律就變成了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它以你不信為理由對你進行懲罰。

既然規律無法懲罰我們，為什麼我們長期沿用這種說法而不覺？

當然，還是有人感受到了規律的懲罰，或者說，願意採用這種說法。比如說，以往我們在長江中上游砍樹，違背了生態規律，所以有長江洪水，長江中下游大面積受災，這是人類無度砍樹受到的懲罰。但是在這裡，實施懲罰的是誰？是生態規律嗎？其實這裡的邏輯與前面跳樓的類比是類似的。砍樹導致洪水，這正是生態規律使然。那麼，所謂的懲罰是什麼意思呢？這意味人類遭遇到了一種壞的結果，這個結果是人們在砍樹的時候未曾預期到的。但是，這個結果對於實施懲罰的那個「客觀規律」來說，是無所謂好壞的，而且，它也不知道這個結果對於人類來說，是好是壞。它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人類是什麼東西。

所以，從純粹客觀的角度，懲罰這種說法根本不能成立。因為懲罰，本來就是一個擬人的說法。在這個擬人的說法中，實施懲罰的主體還常常被說成是：大自然。

事實上，只有把實施懲罰的主體解釋成大自然，這個擬人的說法才是最自洽的。但是這樣一來，就意味著，我們把大自然本身看做了一個主體，而不是一個客體。

於是我們看到，即使在我們最最勇敢的無神論者的心靈深處，也隱藏著萬物有靈的古老信念。

1997年3月17日

北京 稻香園

2008年5月11日

北京 陽光小院

（發表於《新知客》2008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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