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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西工廠:瀋陽痛失的一片絕美風景

1950年代的鐵西區,林立的煙囪是它強勢的象徵 鐵西工廠:瀋陽痛失的一片絕美風景 有一位教科文組織的專家來瀋陽考察,在他的文章里這樣描述瀋陽:「If Hangzhou and Suzhou are dainty little ladies, fragile and brittle, Shenyang is all brawn, muscle and solidity: very much a male city.」瀋陽絕對是一個男性化的城市,這一點得到了世界範圍的認可。而在我眼裡,瀋陽的形象可以具體到幾個男人身上——努爾哈赤、張作霖和鐵西工人。這三個男人的形象背後都有承托他們奮鬥足跡的實物支撐:努爾哈赤修建的宮殿,如今是瀋陽旅遊的第一大景點——瀋陽故宮;張作霖的大帥府,在電視劇《少帥》熱播后也鬧了個門庭若市,摩肩接踵;而鐵西工人呢?能證明他們履歷的那些老工廠呢?一個真實的段子是這樣的:瀋陽剛剛承辦了2016城市規劃年會,期間國內很多規劃專家要求組委會帶他們去參觀鐵西的老工廠,負責接待的一位本地建築師聽到這個請求黯然神傷,他說:「你們來晚了,鐵西的工廠都拆沒了。」

改革開放前瀋陽市內五大區位置圖 童年的另一個世界 我的家最早是在瀋陽的大東區,這裡毗鄰古城,到處是曲折幽深的巷子,常見到青磚灰瓦的廟宇,每到禮拜天,爸爸會帶我去古老的買賣街——中街,街兩旁都是古樸而精緻的民國建築,再往南一點是一片紅牆琉璃瓦的宮殿。到了假期,媽媽會騎車帶我去姥姥家。那算是我童年時代的長途旅行了,從城區的東北邊跨越十多公里到達鐵西的興華街,當穿過南五馬路鐵路橋時,眼前的街道變得寬闊筆直,兩旁的房子整齊高大,遠處有無數根煙囪向藍天噴吐著黑煙……作為一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我對瀋陽愛得不要不要,還有哪個城市能給孩子提供這麼變化多樣的格局與風景?

和平電影院是1954年為鐵西區的工人修建的大型娛樂場所 矮小的我爬在和平影劇院側面的家屬樓的陽台欄杆上,看到頭頂古代樣式的屋檐和下面一對面目猙獰的石獅子。其實這些並不是我認可的鐵西的景象,我喜歡二舅騎著車,前面橫樑上坐著我,後面貨架上坐著三舅,一溜煙沖向興華街北面的工廠區。經過很多次跨越鐵軌的顛簸,享受著那被彈起來的感覺,鼻子里吸進一股濃重的酸味,眼前出現了許多龐然大物——工廠、工廠,還是工廠。

寬闊整潔的興華大街代表了鐵西區嶄新的形象 對善於巧構奇築的古人來說,用木結構來營造一個巨大而通暢的室內空間,就是創造一段上天入地的神話,因此這種巨大的構造,除了供奉無上的神靈,就是彰顯帝王的威儀。而進入工業時代以後,掌握了通天徹地本領的「工」們,對於營造那些個廟堂神話已經不在話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鐵西工業博物館是利用原鑄造廠的車間改造而成 後來,在一次參觀鐵西工業博物館的巨大廠房時,我渺小的身軀在空蕩而寂寥的廠房裡,像一段煙篆飄忽不定,彷彿又被投送到孩提時的皮囊里,抬頭仰視高大的殿宇。那是一種心悅誠服的膜拜,在天窗漏下的箭雨一般的光柱間穿梭,冉冉升騰。這種感覺,不是在工業區長大的孩子是無法體會的,而也只有孩子才能在心底里埋下一種巨靈神般的幻象。

1930年代初奉天驛以西的地區還是一片曠野 鐵西是怎麼來的現在的瀋陽人都見證了鐵西是怎麼沒的,卻很少有人探究過鐵西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因為這裡有「陰謀」。蘇聯紅軍劫掠了那麼多工廠,解放后工人師傅修復了那麼多工廠,這些工廠都是哪來的?不到十年時間,鐵西從一片荒野變成巨大的工業區,這後面有一股陰嗖嗖的力量在曲折地發揮著作用。

1905年到1938年在鐵西區落戶的主要日本企業 1936年10月,一群偽滿洲國的政府要員和軍官秘密集結在鞍山湯崗子溫泉療養院內,用一個月的時間制定出一套方案,然後提交日本政府。這個方案叫做《滿洲國產業開發第一次五年計劃》,1937年2月,日本政府同意該方案,4月五年計劃開始實行。這一計劃的主要目標是利用東北豐富的資源大力開發重工業產業,預計投入資金超過60億元。偽滿洲國成立之初確定奉天(瀋陽)、安東(丹東)、哈爾濱、吉林為工業城市,在最初的五年裡,不說后三個城市,就連工業基礎最強的奉天市,除了張作霖留下的兵工廠,其他重工業企業都很薄弱,而從1905年就開始被滿鐵蠶食的鐵路以西地區,主要集中的也只是建材、紡織、釀造和農產品加工行業。

中間抬手者就是被稱作「重工業王」的鯰川義介 偽滿洲國的五年計劃,其目標是要將東北打造為一個重工業產業區,以支持日本本土及日本軍方不斷滋長的侵略擴張的野心。然而,這個計劃的最大瓶頸是那60億的超大規模資金需求,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一個活躍分子登場了。這個人就是現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姥爺岸信介,他的功績是從日本請出了一個產業巨擘、大財閥——鯰川義介。鯰川帶著海量的產業資本來到東北,主持成立了滿洲重工業開發會社。有了這麼大的資本快速注入,五年計劃順利啟動。

1940年代初鐵西廣場附近已遍布工廠 鐵西重工業區的形成既是這個五年計劃的最大成果,到1941年第一個五年計劃結束,鐵西區已經形成了冶金、機械、化工、建材、橡膠、製藥等門類齊全的產業集群。那時,在鐵西區棋盤式布局的街道上,能看到一些大企業的名號,現在依然是日本的知名品牌——三井、三菱、住友、東芝、日立、富士、立邦……在日本的經濟界,鐵西還被稱作「大阪系資本的別動隊」、「東洋之鐵西」。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鐵西的重要性更加凸顯,滿重旗下的企業基本上都轉型生產武器裝備和軍用物資,比較典型的例子有,瀋陽第一機床廠的前身滿洲三菱機器株式會社轉型生產坦克和航空機件;瀋陽化工廠的前身滿鐵潤滑油工場,為了應對美國軍事物資禁運政策,自主開發生產機車潤滑油,以保障戰略運輸的通暢。總之,到二戰後期,鐵西區已經變成一座巨大的兵工廠,因此也引來美國戰機的不斷轟炸。

美軍記者拍攝蘇聯紅軍劫掠后的鐵西工廠慘狀 1945年二戰結束,蘇聯紅軍解放瀋陽,在歡慶之餘,他們開始劫掠工廠。鐵西區的損失最為慘重,據機床一廠廠志記載,「8月28日蘇軍進駐原滿洲三菱機器株式會社,1946年3月8日撤走。期間分六次運走工廠機器設備及材料共160餘火車皮,損失90%以上。」等到1948年11月,共產黨的軍隊進城,擺在他們面前的不光是癱瘓的城市,還有殘餘勢力的不斷襲擾。陳雲和廣大接收的幹部們如何來面對這個亂攤子呢?他們的答案是一份上交給西柏坡並被轉發全軍的《接收瀋陽經驗》。鐵西區也在這群來自農村根據地的幹部的指導下穩步恢復生產,除了繼續為民生提供必要工業產品,更為解放戰爭和之後的抗美援朝提供了堅實的後勤保障。鐵西的工業火苗又重新燃著了。

中蘇的蜜月期,東北工業發展得到了老大哥無私的援助 鐵西區更大規模的復興是在「一五」和「二五」期間,而關鍵性的動力卻來自於曾經劫掠過東北,後來迅速成為工業強國的蘇聯。通過1950年代初簽訂的多項中蘇協定,蘇聯老大哥通過提供資金、設備、人才等方式積極援助新的工業建設。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蘇聯援建156個大型項目,這些項目大部分都在東北地區,瀋陽的鐵西區就佔有三個項目,分別是第一機床廠、風動工具廠和電纜廠,另外還有6個配套建設重點企業。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鐵西區的發展達到了頂峰,區內市屬以上企業達到520家,其中大型國營企業58家,瀋陽市內的國家重點大型企業,如電纜廠、冶鍊廠、水泵廠、重型機器廠、機床廠、製藥廠等大部分集中在這一地區。鐵西區形成了以機械工業為主打,擁有礦山重型設備、機床、通用機械、電子、鋼材、有色金屬、標準件、電力設備、化學、橡膠、製藥、食品加工、釀造等門類齊全的綜合性工業區。可以這麼形容,小到餅乾、啤酒、毛料、膠鞋,大到變壓器、發動機、礦山設備,整個國家生產生活所需要的全部產品都能在鐵西製造。這是鐵西的榮耀與驕傲,然而,也必將是它的累贅與羈絆。

重型機器廠車間上的「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口號我拍完后它就被拆掉了 不會再有一個王兵 從1949年到改革開放,鐵西區像鋼花一樣耀眼迸發了近五十年。這五十年裡共和國幾乎是與世隔絕,靠著「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這句豪言挺著過活,而撐起這副身板的一個強大的腰子就是東北老工業區,鐵西正是這個腰子里起到關鍵性作用的腎小球。然而,改革了,開放了,國家的境況越來越好,怎奈年過半百,腰塌了一邊,這一邊正是東北。

王兵的紀錄片《鐵西區》里保存了珍貴的工廠影像 鐵西區這樣一個寫滿了豐功偉績的工業區,我們沒在電影院的加演里看過多少關於它的紀錄影像,也許新聞媒體拍過成千上萬條,但我們老百姓就是看不著。讓瀋陽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時間剛剛踏進二十一世紀,一部名為《鐵西區》的紀錄長片橫空出世,先獲得2003年法國馬賽紀錄片大獎,之後通過三好街的盜版市場傳遍了整個城市。

鐵西館內展示的下崗工人窘迫的生活狀態 我單位的一個老同事都看哭了,那正是他幾年前所面對的真實影像,停產,下崗,買斷,滾蛋。他哭不是為自己,他感謝我們公司的老闆在最危難的時候收留了他,現在衣食無憂,他要哭的是那幫還窩在鐵西區的兄弟姐妹,老的老,病的病,不知還能挺多久。 王兵,一條陝西漢子,在瀋陽魯迅美術學院學攝影,他就能拿起DV機深入鐵西的工廠,與工人打成一片,拍攝到最真實的勞動與扯淡場面。而在我們這座城市裡生活著有成千上萬的媒體記者和影協會員,卻沒有一個能像他那樣用心靈去記錄這段史詩般的過往。所以,該著他獲獎出名,因為他為瀋陽也為世界留下了鐵西最珍貴的影像。他所記錄的時間段從1999年到2001年,國家剛剛經歷了香港和澳門回歸的盛世華年,鐵西區的大部分工廠正經歷滑鐵盧式的慘敗,鏡頭中的冶鍊廠還在生產,算是不錯的企業,因為還保有一些資源優勢,而與南方競爭激烈的輕工企業,比如紡織廠,早玩完了。 一切滑落都是那麼迅如雷電,當大家欣賞完王兵的作品再想去鐵西區重新撿拾一點零餘的素材,發現一切都過去了。工廠已經封閉,移交國資部門等待拍賣;工人已經分流,回家自謀生路。那段歷史稍縱即逝­——那些工人的狀態,那些沉默的廠房,那些蠢動的機器,很快就都結束了,他們就是為王兵而發生的,鐵西不會再有一個王兵。

2006年的北二路上,機床一廠對面的廠區已經變成一片空地 一個人的工廠 2002年,王兵的《鐵西區》首次在歐洲獲獎的那一年,位於鐵西區北二路上的瀋陽低壓開關廠開始拆遷了,由此也拉開了鐵西工廠拆遷的序幕。這一行動的代號叫做「東搬西建」,行動的目的是要騰出建設大路以北13平方公里的閑置廠區,將土地迅速轉化為真金白銀,以解決眾多國企改革所需要的巨額資金。

2002年到2011年期間鐵西區主要工廠拆除名錄 毛紡廠沒了,冶鍊廠沒了,拖拉機廠沒了,鑄造廠沒了…當我在2006年拎著相機站在北二路上時,眼前的景象有如隔世。自從大學畢業,我就很少回到這片城區,最後的一點印象還是為姥姥送葬,坐在冷冰冰的靈車裡從機床一廠的醫院出發,穿過那些個灰暗的街道和死氣沉沉的廠房。那時我心裡隱隱地覺得鐵西與年輕人有多麼地格格不入。

機床三廠的鐵路專用線、廠房和煙囪 眼前的鐵西突然以一片曠野的姿態展露於我面前,這個印象太過深刻,以致我每次在做關於鐵西講座時都要給聽眾們絮叨這個輪迴的故事,「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鐵西區是一片曠野,七十年過去了,它又以這樣的面貌在我眼前呈現……」從那一刻起,每周的記錄工作開始了,拿著我的賓得老相機,裝上富士反轉片,這套配置最適合用來雕刻舊日的工廠。曾經遺憾王兵沒有用電影膠片來記錄鐵西,現在我不惜以每張成本一塊錢的代價來補救這片風景。另一點不同是,王兵片子里的工廠還在生產,而我所面對的是倒閉后空蕩蕩的廠房。

翻牆進院,是進入這些無人工廠的唯一途徑。第一件要注意的事是——狗。廢棄的工廠在拆除之前僅留一兩個打更的,他們會養狗來看門護院。腳剛落地后,先不要著急掏出相機,要靜靜地觀察,最好手裡拎個棒子或磚頭。在確定院子里沒有狗的情況下,才能拿出相機,開始遊覽拍攝。我的一次失敗案例就是著急拍攝,全神貫注地舉著相機,一隻狗突然竄了出來,我慌不擇路,一頭栽倒,相機脫手,把貴重的蔡司鏡頭摔憋了。

第二,要注意隱藏在身邊的危險物。比如,廢料堆里的釘子,一不小心踩上,就可能先穿鞋后穿襪子,扎進肉里。不但拍攝計劃要終止,還得去防疫站打破傷風。再比如,廠房裡的大窗子,最好不要碰,因為那上面的玻璃都不牢靠,你一碰,玻璃從幾米高的地方落下來,砸到哪裡都是事兒。

就我的經驗,拆得即使只剩框架的廠房也非常牢固,在拍攝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房倒屋塌的事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早期的廠房,日本人建的,或者大躍進時期修建的,因為沒有生產超長材料的能力,大都是用鉚接的方式製作立柱和鋼樑,甚至還有用螺絲把緊木條做橫樑,但它們到今天一樣堅固無比。1905藝術空間的框架就是個好例子,快80年了,還能禁得住年輕人一通折騰。

第一機床廠鍋爐房裡的宣傳畫 一個人在無人的工廠里,一點都不感覺可怕,有時還會莫名地感動起來。比如,在辦公室里撿到一個日記本,翻看幾頁,有一行字,「XXX,突然想起來,不知道現在還好不。」還有那些被遺落在牆上的標語、宣傳畫、獎狀、電話表……這些都是小時候在父親的工廠里仰頭看到的東西,現在可以平視了,卻面對著它們即將逝去的境遇。

仔細端詳,這些廠房好像是老人寫滿滄桑的表情 因為是未經許可的闖入,所以很怕遇見人。遇見,又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或是留守的保安,或是拆遷隊的工人,或者是回廠來看看的老職工。與他們交流要謙卑,因為首先翻牆是錯誤的,其次,我把自己放得很低,虛心地問問關於工廠里的問題,他們大都會問一答十。在他們的眼神里,我起初看到是警惕與疑惑,慢慢地,就變得同我一樣了,是懷念和茫然。

我所領略過的工廠,它們並不是灰色的,死氣沉沉的,因此我不喜歡用黑白影像來表現它們。我覺得城市裡所有彩色的東西都是由工廠創造的,就像大自然中的色彩必定要多於人類製造的顏料,工廠里的色彩也要遠遠多於中街、太原街、五愛街……

第一機床廠的動力車間

車間的紅磚牆在夕陽下顯得特別溫暖 工廠里的色彩是醇厚的。還記得小時候用過的棉布材料的紅領巾嗎?那種紅色不單單是被看到的,還是被摸到的軟乎乎的感覺,聞到的略帶腥味的胰子味兒,嘗到的一點點汗漬的鹹味兒。工廠里的色彩就是那種棉布紅領巾上的紅色,你標示不出它具體的RGB數值,閉上眼睛,卻能找回一連串溫暖的、充滿母愛的和帶著跟父親挑戰的記憶。

瀋陽化工廠被藥劑嚴重腐蝕的金屬表面有如超現實風格油畫 工廠里的色彩也是令人恐懼的。在化工廠里,你很容易就能發現被各種致命藥劑腐蝕的金屬材料,那些異乎尋常的色彩所誘發的直觀信息經過大腦的解析直接進入呼吸和消化系統,導致嘔吐或暈厥,它們彷彿是記錄世界滅亡過程的大型壁畫。讓我聯想起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無論是《犧牲》、《鄉愁》還是《索拉里斯》里那些刻畫末日、毀滅的鏡頭。

瀋陽熱電廠老發電機組上的閥門還有一堆色彩是充斥在記憶里的,火紅的鐵水、迸濺的金花、儀錶盤上閃爍的紅綠藍的燈亮……在我注視空曠的車間、冰冷的爐膛、銹跡斑斑的機櫃時,他們還像螢火蟲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翻滾跳躍。

鐵西工業遺產保護系列講座的海報 沒頭腦和不高興 2011年開始,我把積累了五年的底片不斷地通過微博等自媒體向外發布,逐漸引起共鳴。其中結識了一個重型機器廠的工人,他因為在工廠拆除之前不斷呼籲媒體保護老廠房,留住工業遺產,乾脆就起了個響亮的筆名叫保重。工人出身的保重很早就接觸了工業遺產的相關理論,他看了我拍的照片,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你讀過《下塔吉爾憲章》沒有?」 我當然沒讀過,在他的逼迫下,我硬著頭皮讀了。然後他問我,「理解沒?」「沒太理解。」「看第二部分,工業遺產的價值。工業遺產作為普通人們生活記錄的一部分,並提供了重要的可識別性感受,因而具有社會價值。工業遺產在生產、工程、建築方面具有技術和科學的價值,也可能因其建築設計和規劃方面的品質而具有重要的美學價值。看到沒?美學價值是放在最後一位的。」 我終於理解了,於是便有了更新的打算。這一年,我和保重用手頭的照片編寫了一系列的課件,用於普及工業遺產保護的知識,第一次在一家獨立書店公開宣講,沒料到當晚小小的書店被擠得水泄不通,我們講座的內容不到兩個小時,因為不斷與聽眾交流,整個活動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期間有幾位在歐洲學習的留學生為瀋陽的工業遺產保護提出了很新鮮也很超前的觀點,他們真的去過魯爾,見識過那裡的工業主題博物館,而對瀋陽「東方魯爾」的自詡最有評判的發言權。

1956年東德援助重型廠的鐵路吊車,可以已被肢解成為廢鐵 攝影/保重

化工廠內的發現的松下電機,八十多歲依然還正常使用

化工廠內工人自製的巡檢表,是現在電子巡更系統的前身 從那以後我的拍攝方向發生了變化,反轉片成為配角,只用於拍攝大場景或畫面感很強的景觀,而主角是新添置的數碼相機,也只用傻瓜模式,用於記錄工廠內建築設施和機器設備的各種細節,以此來表現工業環境內與眾不同事物和行為。我還突然發現了很多工人群體中流行的特殊表達方式,比如他們為一種彎曲的熱網管道起名叫「蝦米腰」,因為折彎處需要很多三角形的焊接點,看起來很像蝦的外殼。還比如很多老工人管閥門手柄叫「巴勒布」,這個發音是源於日語,是偽滿時期老工人口口相傳下來的。這些有關工業社會學的語言學案例非常值得搜集和記錄。

鐵西工業遺產保護專刊的封面 2012年11月,我和保重等幾個一直關注鐵西工業遺產保護的朋友編輯印刷了一本小冊子《鐵西失去的風景》,這本冊子的脈絡就是從審美角度的觀察到社會和科技價值的挖掘,最後到結合商業性開發的保護措施。這本總結性的畫冊加入了瀋陽建築大學地域研究所師生的研究成果,他們的團隊從2000年初就參與鐵西工業遺產的調研和設計工作,有理論深度,也有完整的可操作方案。他們的《關於建設瀋陽工業文化廊道的構想》一文作為壓軸之作,是我們編輯組成員對鐵西現有工業遺迹未來願景的一個最合理的展望。

瀋陽重型機器廠巨型廠房拆除現場,我們認為這裡是工業博物館的最佳選址 攝影/保重 然而,民間的力量是薄弱的,再完美的方案也經不起現實的冷酷。一本本厚厚的分析報告,一張張設計圖和效果圖,換來的還是抓鉤機剷平的一片廢墟。

電影《鋼的琴》中拆除的煙囪的原型就出自瀋陽冶鍊廠 一次在城市規劃館的講座上,我再次提起著名景觀大師俞孔堅的案例。他2002年接受瀋陽市規劃局的委託,為瀋陽冶鍊廠設計了改造方案,將這座建於1936年的高度污染的工廠變身為工業博物館、園藝博覽會和文化創意園。俞孔堅對這個項目的投入可能不僅僅是思想和時間,因為在他的回憶文章里他傷心地哭出聲來。

2004 年 3 月 23 日清晨 6 時整,隨著起爆電鈕被按下,剎那間,轟!轟!轟!三聲巨響,三座百米高的瀋陽冶鍊廠大煙筒在爆破中瞬間土崩瓦解。摘自俞孔堅《工業遺產——不該毀棄的鏽蝕與破爛》 「……周圍群眾集體鼓掌,紛紛表示:這三座煙筒早該拆了。因為它們是污染和落後的象徵,瀋陽要除舊布新。隨即,拆遷隊伍和推土機進場,徹底在地球上抹去了這個始建於 1936 年的老廠。我則流下了眼淚,而流淚的也不止我一個。因為就在頭一天我還流連於迷宮般的廠區,嘆惋那精巧的冶鍊工藝流程,觀摩那看似怪異的機器設備,驚嘆那宏偉的大跨度廠房和那三柱足以標誌瀋陽的百米煙筒,同下崗工人追述悠久歷史和傳奇故事,與當地領導和專家憧憬如何保護和利用原廠區成為瀋陽市的工業文化展覽中心和博覽園,並帶動地區的城市復興的可能……一夜之間,所有卻都已成為過去。我也知道,後悔與嘆息的陰影將從此籠罩在這個城市中,也使以後一代又一代的居民為此而遺憾。」 據說這位大師因為冶鍊廠項目的挫敗憤怒至極,他發誓再不給瀋陽市做任何項目。講到這裡,我突然問台下的聽眾,「有沒有看過一部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這個片名可以形象地說明鐵西拆遷過程中的尷尬狀態。」俞孔堅怒了,還有很多對鐵西工業遺產抱有希望的規劃專家們也怒了,他們是「不高興」。而那些鼓掌的群眾就是「沒頭腦」,因為在拆除冶鍊廠大煙囪前,政府部門說經過了民意調查,拆除行動是「順市情,和民意」。把老百姓推到前面可以,但不能單單把「沒頭腦」的帽子扣在他們頭上。現在都進入互聯網大數據時代了,某些政府官員還抱著大躍進的思維方式,還要「摸著石頭過河」,「外行領導內行」,「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聞名世界的老工業區鐵西竟然沒有一處利用完整廠區改造而成的文化創意園或創意產業基地,東北老工業區的產業轉型和未來走勢依然混沌不定,這就是「沒頭腦」的官員所造成的結果。

滿鐵潤滑油工場的蒸餾塔在多方呼籲保護過程中還是被拆掉當作廢鐵賣掉 2016年,隨著瀋陽化工廠被夷為平地,建築大學師生所設計的文化廊道就此斷裂,有歷史價值、工業價值和審美價值的老工廠再沒有了。鐵西工業區有過短暫而豐厚的歷史,但它的未來會很痛,這不僅僅是鐵西之痛,也是瀋陽之痛,更是東北之痛。(本文刪減版曾發表於《澎湃市政廳》,此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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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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