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從暴戾憤青到電影怪才

在準備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發現寫徐克的電影是個比我想象中更浩大的工程。之前寫的諾蘭和周星馳，好歹都是風格統一、喜好不善變有邏輯可循的電影人，而徐克似乎並不是這樣。他監製和導演的諸多影片，風格和題材並不統一，數得上的共同點，大抵只有瑰麗的劇情想象力和極具張力的畫面表現力。如果將他的電影純按時間順序來談，不免顯得雜亂無章，因此這裡按照我的理解，對徐克導演或者監製的電影按照類型片分類，共三個小標題來寫。

《新龍門客棧》、《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等徐克監製電影雖然挂名導演的是其他人，但都是我理解的廣義上的徐克作品，文中不多解釋了，出現的其他徐克監製電影同理。

壹、邪氣逼人

說到徐克電影，不知大家腦子浮現出來的第一個詞是什麼？也許人們各有各的答案，但對我來說：徐克電影，總有一種戾氣。只不過這種戾氣由盛而衰，在幾十年的時間捶打下漸漸變成了別的模樣而已。

而在他從影之初的三部電影里，這樣的戾氣卻是極盛狀態。《蝶變》、《地獄無門》、《第一類接觸》被後來人稱為「混亂三部曲」，就是因為這幾部電影所呈現出的暴力宣洩、凌厲的視覺效果和令人不快的劇情。這些要素所呈現的電影只能歸於邪典，這幾部特色鮮明的電影一舉奠定了徐克極具個人主義的電影風格。這三部電影充滿了新生力量的勇猛銳利之勢，徐克本人則給人一種「憤怒的青年」的即視感。以至於後來他受訪時說：「再看出道的影片，覺得不像自己拍的電影。」

1979年，他的電影 作《蝶變》開場男主角介紹故事背景的獨白就說：【武林經歷兩場大戰死傷眾多，短暫平靜后七十二路烽煙再起，現在就是「武林新紀元」。】而徐克和他的混亂三部曲，成為了香港電影新浪潮時代的先鋒之作，也是香港電影的「新紀元」。

而短短一年之後的《地獄無門》更是將邪氣與暴戾發揮到了 。《地獄無門》描述一個不知時代、不知地點的小村子，村民以食人為常事。這部充斥了血腥的電影迎來了票房的失利和不留情面的批評。但在如今看來，這部頗具cult色彩的影片卻有其難得的現實意義。 經常作為一種隱喻存在於文藝作品之中，如著名的魯迅小說《狂人日記》。《地獄無門》看似講駭人聽聞的吃人村子，實則是隱射著現實社會無形之中的吃人行徑。電影的最後，柔弱的少女捧著挖出來的人心說：「你看這顆心。」這無疑升華了整部電影，「吃人」不僅僅是強者對弱者的霸凌，而是存在於這個病態社會下的所有人都有的心之惡。

第三部電影《第一類接觸》將故事搬到了現代社會，但整體仍然是早年徐克的一貫暴戾。其時香港影評人羅卡說，此片是「香港電影史上非常罕見的充滿控訴、顛覆意識的影片，暴力的使用具有特殊意義。」《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作者石琪則指出：徐克「全用急管繁弦，由頭至尾精神亢奮得幾時乎爆血管。應多服清補涼」。從這些當時影評可見徐克這部電影用力之狠。《第一類接觸》和《地獄之門》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處于禁映狀態。

徐克用一種暴力宣洩式的電影語言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存在。這幾部電影的優缺點都極為明顯，先鋒獨特，又顯得戾氣太過，宣洩無度。電影的票房不佳，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後來徐克的風格變得更加溫和多樣化。在喜劇片《鬼馬智多星》獲得票房成功再到後來的一系列徐克武俠電影里，徐克保留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而戾氣就顯得中和多了。

貳、刀光劍影

我想聽說過上文三部電影的人並不佔多數。我們熟悉的徐克，還是那個成功塑造了武俠江湖的徐克。他導演、監製的一系列武俠電影重新定義了東方武俠風格，使得武俠題材有了新的活力和表現形式。

徐克對於視覺表現力的重視和天賦是他武俠電影的重要魅力來源。可以說，不管是口碑極好的《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還是被罵得一無是處的《七劍》，都在視覺上有著不俗的表現力。徐克彷彿在造型和場景設置里就能完美詮釋「江湖」二字。

《七劍》截圖。這個畫面結構和光影之美令人驚嘆，雖然《七劍》在故事和人物塑造角度都不佳，但在電影畫面上仍然是某種意義上的高水準。

《刀》。這是徐克武俠電影另一個代表，充滿著泥土和血汗的氣息。

令人心醉的武俠世界就是這樣搭建起來的。一方面是有血有肉的人，混雜著汗水與鮮血在泥土裡打滾，而另一方面，卻是大氣、瑰麗的場景刻畫。這樣的結合效果形成了格局的擴大，又塑造了極具現實感的人物，但凡口碑較好的徐克電影無不是把這個度把握得很好。而那些口碑不好的徐式武俠如《七劍》、《龍門飛甲》幾乎都是人物劇情塑造失控，使得畫面和人物造型淪為了花架子，影響了電影的可看性。人物和故事邏輯與場景和設計造型都同等重要，但有時候在人物和故事方面，徐克做得並不是那麼好。

但論視覺的美感，徐克的武俠電影幾乎可謂是無出其右。那些眼花繚亂的武器造型，天馬行空的打鬥設計，色彩濃郁而極富感染力的光影都顯得徐克的武俠自有一套獨特風格。

比如武器要素幾乎在每一部徐克武俠里都讓我們眼前一亮：在《新龍門客棧》里使殺豬刀的屠夫、《笑傲江湖》里的繡花針、《刀》里斷刀客的鐵絲斷刀、《七劍》里眼花繚亂的七把劍，還有最近《龍門飛甲》里雨化田那把變化多端的三刃劍。這些我們從未見過的奇門兵器使得徐克的武俠世界顯得新鮮而富有吸引力。

還有人物造型設計也都是極為優秀。不僅是一眾主角，徐克電影里的反派人物形象也通常都是極具個性的。早年《龍門客棧》里甄子丹飾演的東廠高手是他為數不多的太監形象，效果卻極為成功。而《龍門飛甲》里的雨化田甚至風頭蓋過了主角一行人，成了這部新徐克武俠里人氣最高的角色。更不必說林青霞東方不敗的經典形象了。

徐克電影的審美水準一直都是很高的。而且總讓我們驚喜的是，他的電影總是能在視覺上給我們不一樣的新鮮感受，即使是《智取威虎山》這樣的題材，到了老怪手裡也能玩成3D特效為賣點的動作大片，這我總覺得換了別人還真不一定能做到。

其實如今許多電影總也無法參透的一點就是，那種「江湖氣息」到底是怎麼塑造成功的？這一點我也沒法用可靠的語氣說得頭頭是道——是鏡頭構圖設計的魅力？是那些簡潔快意的台詞？是凌厲的武打動作？我既不敢說是其中任何一個因素，也不能簡單地說是這些因素的集合。我只記得在看到《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林青霞水中喝酒的那一幕時，心中油然而生的豪氣與快意，我想這就是我們多數人心中真正的武俠與江湖吧。至於這不可言說的情感氛圍，想弄得清清楚楚也不一定比糊裡糊塗更有意思。

叄、東方玄幻

徐克是美國電影專業留學歸來的高材生。不同於許多從片場摸爬滾打出來的電影製作人，徐克其實在一開始就有著紮實的學院派知識。對於美國電影的成功之處應該是早有心得。他對於電影特效的強烈喜好就是受美國電影影響。在電影技術落後的八九十年代，徐克卻是最喜歡使用特效場面的導演之一，對威亞、道具、模型的使用可謂是自成一家。他運用這些早年的特效道具，加上自己超凡的想象力創造出了一個個極具東方美感的玄幻世界。

1987由程小東導演，徐克擔任監製的《倩女幽魂》就是其中代表。這部電影不僅僅是張國榮和王祖賢的絕妙演繹，也是設計藝術上的成功，妖怪姥姥的本體和陰間的諸多設計可謂是腦洞大開。而徐克的玄幻風格集大成者是1993年的《青蛇》。這兩部影片的成功是多方面的，如《青蛇》一部電影就有數千字可寫，本篇作為大局上的淺論，篇幅有限，不加深入了。

而到了20世紀，電腦特效技術日漸成熟，愛好特技的徐克怎能錯過，於是他拍出了一部在當時看來難以理解的充滿大量電腦特效的電影《蜀山傳》。其實用後來的眼光看來，這部電影意義重大，有著大氣而遠超同時代電影的特效畫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出現比《蜀山傳》在電腦特效方面更好的香港電影。可是出於時代審美局限以及電影在劇情方面的平庸，《蜀山傳》並不被那個時代的觀眾所接受喜愛，票房和口碑都遭遇了失敗。

但《蜀山傳》仍然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如今的國產玄幻片，有哪個不是帶著《蜀山傳》的影子？作為類型電影的開山之作，我覺得《蜀山傳》應該得到更多的尊重。它是徐克在視覺奇觀上對好萊塢大片的一次追趕，而難得的是它並不是一部跟風之作，雖然是電腦特效唱主角，《蜀山傳》卻是一部完完全全特色的電影，只有人能拍出來。那些衣袂飄飄的神仙、醜惡的妖魔，與那些西方魔幻完全不同。而在徐克之前，又有誰敢踏著時代的前端腳步，將這些存在於人們想象中的幻想世界用特技來實現呢？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始終是值得我們尊重的。

何況這部電影可謂是將徐克電影的美感發揮到了極致，那些只存在於想象和遊戲中的場景得到了完美重現，張柏芝飾演孤月的形象也是我心目中她的銀幕巔峰。

肆、拾遺和結語

除了上述的類型片外，徐克的涉獵其實還有很多方面。《梁祝》是經典文學的改編、張國榮主演的《滿漢全席》是講做菜的喜劇、《黃飛鴻》系列是中式英雄、後來的《深海尋人》是恐怖懸疑、《狄仁傑》是古裝探案、《智取威虎山》是紅色主旋律。

他也從不缺乏對歷史、社會的思考，只不過總是以我們所預料不到的方式。黃飛鴻系列里是一個時代更替的歷史背景，舊時代與新時代的碰撞衝擊，徐克卻用英雄式武打片來呈現。而《智取威虎山》這樣的紅色樣板戲，徐克卻把它拍成了一部血脈噴張的戰爭動作片，武俠味十足。他總是能找到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入口。

旁人很難想象這麼多類型風格不一的片子都是出自一人之手。我們不否認這些作品其中有好有壞，有的令人耳目一新，有的看得你不知所謂。但從一開始到如今，徐克總不缺少探尋新領域的勇氣。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固步自封的態度。他總在不斷探索，不斷試圖超越自己，不斷在為香港電影和電影帶來珍貴的先驅經驗。

謝謝閱讀。

文/魔鬼的讚歌

參考資料：

百度百科：徐克

我們的電影史：第四講 香港電影新浪潮時期（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

天馬行空徐俠客——武俠鬼才徐克恩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