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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蓬樺:占卜考|天涯·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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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清末占卜。

本文首發《天涯》2014年第5期。

占卜考

周蓬樺

如果每個人的命運能夠占卜出來就方便多了,二話不說,按照卦象上說的線路走吧,省略了選擇的麻煩、焦慮和懊悔。莫管它是直線、曲線還是拋物線,即便是結果不佳也不會怪罪誰,事情從一開始就沒給責任二字埋下伏筆,因為這是你命中注定,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必然,命運本身不具備任何道德感和社會價值尺度評判,自然也就沒有對與錯。它只是一個結果連接著另一個結果。當結果呈現糟糕與不妙,轉眼一想,但你不也還好好地活著么?只要活著,就還會有翻牌的機會。今年翻不了有明年,春天過去就是夏天,說不定明天機會就會降臨,柳暗花明,時來運轉,美景忽現。如此說來,占卜帶給人類的最大好處,就是讓人心甘情願地認輸,向這個強大的世界低頭。在當下看來,真正從內心甘於示弱的人其實不多,對現狀的不滿從來都是人的本能,連社會地位最低微的人也知道尋找機會改變現狀,並為此日夜承受靈魂的折磨,焦灼不安,為了一個虛妄的目的奔走呼告,心力交瘁。這時候占卜師出現了,向他傳授天機與暗示,亮出底牌,告訴他事情的結果,像一縷出現在黎明的曙光,命運密閉塵封的窗子被打開,等同於將其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他走出了黑屋子,陽光燦爛。通過一次占卜,他認同了命運,冰雪消融,與世界達成和解,心靈抵達安詳的海洋,最終成為一位長壽的智者。這是偉大的占卜師帶給他的福祉。試想,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占卜,他必定會像一座火山那樣噴發憤怒的岩漿,把體內的能量全部耗盡,在毀滅世界的同時毀滅自身。

當然,任何事物都有立體的多面性,當有人問占卜有哪些壞處與危險時,我的回答是:一個執著地相信占卜的人勢必會因自身一步步走向既定的軌道而大大地削減了生命本身的幸福感,就像毒癮發作的人把未來交付給永恆的幻覺。其實,人類平時所說的快樂,多半來自於幸運事物的突如其來而非意料之中。人生本是個謎,現在謎底都已揭開,答案都已揭曉,只剩下慣性地活著,必然味同嚼蠟。

那些過於依賴於占卜的人,便難以品嘗到幸福與快樂的果實。

在西藏,占卜是一項頗受歡迎的職業,社會地位很高,走到哪都受人尊重。只是叫法與內地人不同,把占卜稱之為:打卦。內地把這項玄妙的「技能」稱之為算命,直觀是直觀了,但沒有學問,遠不如打卦的叫法耐人尋味,從中散發氣場強大的奧妙。

西藏的占卜師,多是雲遊的僧人、喇嘛或行事低調的大師。他們每年定期出行,走出香火繚繞的寺院,布衣簡裝,手持木缽,頭頂星月,風餐露宿,深一腳淺一腳,開始各地雲遊。一路遭遇聖湖、雪山、沼澤、荊棘,以及豺、狼、虎、棕熊、豹子、野豬、野狗等攻擊性動物的侵擾,他們對付它們的唯一武器就是口念真經:唵嘛呢叭咪吽。當遇到野獸時,他們不慌不忙,十分鎮定地站在原地,閉眼合掌,嘴唇嚅動。這道神奇的菩薩咒語,震住了山中妖魔,喝退過洪水暴發,其神力抵過千軍萬馬。

遇到牧民的帳篷,占卜師會躬身施禮,討得一碗水喝,然後偎著床沿坐下來,給這家主人擺陣打卦,占卜年景,今年氂牛和羊帶來的收入,明年的耕作與養殖等等。最後,占卜師傳授給牧民迴避災厄與兇險的方法,自己虔誠跪拜天地,祈求上蒼賦予其法力。在牧民眼裡,占卜師準確無誤地說出了他們的需求與難處,甚至連秘密的細節也被一一道出,比如某一年他們向遠道而來的旅人說過善意的謊話,比如某一年他們向佛祖打過誑語,讓他們驚訝又臉紅。占卜師從布袋裡掏出一塊石頭,面向石頭念一道符咒,吩咐說如若遇到難處,可向石頭朝拜三次,石頭會幫他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用託夢或暗示的方式幫其開悟。臨走,占卜師並不朝他們收一文錢,只是喝掉一碗酥油茶,朝糧袋裡裝幾個糌粑,就消失在青草凄迷的遠方。

大地布滿盛開的黃花,河流在日光下流淌,抬頭是浮動的雪山、靜止的白雲,占卜師手持仗木,衣袂飄飄,向前跋涉。

在山南地區,流傳著這樣一則故事:一位孕婦難產,在床上疼痛呻吟,丈夫束手無策,流淚跪地祈禱。危難之際,有人輕掀布簾進入帳篷,是一位容貌美麗的夫人,夫人說是路過此地,聽到了求救聲,帳篷外停著她的馬車。她吩咐男人燒火,夫人往裡放了兩粒青稞,青稞在水中熠熠發光,妻子喝下后頓時止住了疼痛,夫人吩咐男子用火給刀子消毒以割斷臍帶,經過一番忙碌,順利地幫她產下一名男嬰。

「大慈大悲的菩薩啊。」男子朝夫人跪拜下來。

夫人聽了,忙解釋自己是個過路人,只是略通醫術,她讓男子快快起身。她的馬車還路邊停著,男子向她獻上一條哈達以示謝恩,將其送出帳篷外,果然看到一輛扎了布篷的馬車停在路邊,男人這才信了。夫人快步上了馬車,車夫抻了一下韁繩,馬車便消失在茫茫道路之上。

第二天一早,男人把羊群趕到帳篷以北的草地上吃草,遠遠地看到一塊一人多高的巨石,上有白色的飄拂物,走近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是他昨日獻給夫人的哈達。男人慾取在手卻不能,雪白的哈達被石頭牢牢吸附。男子恍然大悟,知道救了妻子和兒子性命的神靈,原來正是這塊巨大的石頭。——那麼,她既然不是菩薩的化身,那又會是何方神靈?

類似的傳說很多,真實發生的神跡俯拾皆是——大神、小神、當下之神和未來之神,可謂神跡遍地。

在整個西藏,石頭被公認為是有靈性的,是比人擁有更強大的能量之神,它質地純粹,比骨頭還堅硬,頑強得不可思議,無論在水下還是埋藏土中,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永不腐爛……它們因此被當作聖物廣受膜拜。人們壘起瑪尼堆,布置小小的祭壇,朝它身上揮灑聖水,祈求石頭化作神靈驅災辟邪,顯靈祛病,保佑平安。

自內地來西藏朝聖的旅人,在積雪皚皚的山腳下,水天相接的湖畔或長長的河灘,只要稍加留心,都會從亂石叢中找到一兩塊充滿神性的石頭,拿在手裡仔細端詳,會越發驚奇,發覺手裡的石頭酷似某一尊佛像。

命運是什麼?是人活著的狀態和走向,是生命個體的不確定性,此中天機重重。命運的忽然變故,常常讓人措手不及、無力應對。那在大街上行走的人是如此飄忽不定,比夏夜草間的螢火蟲還不可捉摸,豈能是擺弄幾枚銅錢隨意測中的么?對此我一直深深懷疑。

內地的算命先生,魚龍混雜,近年來名聲一直不好,生意清淡,攤前的陰陽八卦圖上,布滿灰塵。

信息時代讓人從閉塞的山寨走出,大家不再好騙,知道多數玩算命的人,出於生存技能的短缺,重體力活不願干或幹不了,手頭又緊,怎麼辦?換句話說,是實在做不了其他的營生,只好擺攤算命,忽悠一個算一個。先生們知道,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總會有一個人率先主動上當,無原則地獻上鈔票。而且,先生們驚奇地發覺,有些人根本不是來算命,而是很乾脆地來配合生意的,因為他還沒開始掐算,對方已經得巴得巴地把「卦象」倒空了:生意賠錢了,房子抵押了,車子被盜了,老婆跟人跑路了,後院失火了……這時候,是先生們最幸福的時刻,他會採用各種方法鼓勵你說下去,說下去,請繼續——他知道對方說得越多,他算的卦就會越靈。有句還沒流行的名言:當你相信了他的謊言,他的內心會湧出莊嚴的快感。

來攤位前算命的人,多半是遭遇突髮狀況而一時沒了主張的人,他們在十字路口徘徊,思來想去,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遭遇的朋友,這真是人生的莫大悲哀,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聽任於算命先生的信口雌黃。尤為可笑的是,此時的他已經聽不進一句良藥苦口的真話,聽真話是需要勇氣和自信的,這讓旁觀者看來,原本一絲不苟的生活,更像是一個荒誕的玩笑。

面對生存的巨大壓力,人人陷入焦慮與忙碌,眼瞅著時代的高速列車滾滾向前,稍加鬆懈,極可能像一顆星子被甩出運行的軌道。命運如網,人被上帝拋棄世間,在網中掙扎、喘息、求索、哀告……希冀著有一天,成為自由織網的蜘蛛,而希望如此渺茫,最終蜘蛛仙難成,多半成了精神層面的「蜘蛛人」——靈魂高懸空中,身體繃緊,雙腳死命地抵住冰冷的水泥建築。「城市,每天都響起割肉的聲音」……心靈日益冷漠、硬化,內心虛空無著,美好感和崇高感喪失,泛起攀比風、仇富欲,患上渴錢症、戀物癖,抑鬱症患者增多,人迎來了一場實際發生的「物質文革」——僅僅因一套房產的繼承便不惜釋放人性之惡,親情反目、手足相殘;而受集團利益捆綁的無序開發、強拆狂潮,鏟車轟鳴,野蠻粗暴、無視生命的尊嚴與價值……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了幾千年的鄉村被蠶食,秩序被撕裂和打亂,原有的地氣被抽離蒸發,碩果僅存的廟宇被推倒,我們看到了殘破不堪的廢墟與瓦礫,傳統的大樹被伐倒,理想主義早已被當作迂腐的「過去時」被網民們大肆恥笑。而現實中生存壓力增大,自由空氣稀薄,神聖死亡,內心的塊壘增厚,不得抑鬱症就已經證明心理足夠強大。接下來,突顯出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處訴說。人們新生的鬱悶只能憋在肚子里,說給誰都不值得信賴,既找不到解決困惑的辦法,也不具任何意義,甚至還會產生負面反應。

這時候,一些人便向街頭算命先生們求助,他們寧願花錢,來買一堆謊言。他們知道,面對搖頭晃腦的算命先生,實際作用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哄哄自己,因為在精神失落的寂寥領地,不具危害性的謊言可以充當麻醉劑和創可貼。

青年導演徐寧執導的紀實影片《算命》,讓我們看到當今江湖世界所呈現的一派沒落景象:吃著低保的殘疾人歷百程,算命半生仍然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圍繞在他身邊的客戶全是在社會底層掙扎喘息的生靈,有在少女時代即被壞人強姦的女性,有靠乞討為生無家可歸的老人,他們改善命運的饑渴願望強烈,企圖憑藉算命后改名、改爐灶、改鏡子的位置等實現命運的轉機,面對浩渺星空和無際蒼穹,他們百思不解:同樣在人世間生存勞作,自己的命運為何如此坎坷艱辛?算命成了唯一的慰藉與支撐,恰如吸毒成癮的病人。當然,算命最終不能改變其境遇,他們仍然在艱難中跋涉不停,看了讓人心酸感喟。影片採用白描式的敘事手法,後現代、原生態地記錄了歷百程這位算命先生的生存狀況和工作過程,不由得令人對這位身有殘疾的邊緣人產生幾分同情。他心眼兒不壞,雖為半個盲人,眼睛並不昏暗冷漠,身上倒有幾分俠氣和古道熱腸,只是影片始終迴避著一個問題:這個相貌怪異的算命人,對博大精深的占卜術究竟掌握多少?其內心對占卜的定位在哪個層面呢?這大概連導演本人也不清楚。

我想起童年,在遙遠的魯西平原鄉下,夥伴們之間經常玩一種用撲克牌做道具的算命遊戲,過程複雜細緻,被算者神態虔誠無比,經過幾十道洗牌工序才會得出結果,奇怪的是,它往往很靈,比如能算出某個即將娶妻的人討到一個什麼樣的老婆,相貌、性格、家境都準確無誤。那一年我八歲,在夏日的鄉間樹蔭下,一摞普通的撲克牌放在中間,夥伴一反常態地莊重嚴肅,將鬼牌從中去掉,責令我反覆洗牌,然後從中抽取兩張蓋在早已分開的明牌上,如此再三,最後得出結果:1,我將早早離家自立謀生;2,成年後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3,母親臨終時恰巧在外地沒能見上最後一面……接下來,它還說出了我未來配偶的模樣,將來會有什麼性別的孩子等等。多年過去,那次算命的細節歷歷在目,而且除了母親至今健在一項尚無法對證外,其餘幾項全部中標應驗。長大成年,在經歷幾個人生苦悶的環節時,也有過偶然或有意的占卜,但結論都與我的現狀有較大出入,完全不能與童年的那一次中標率相比。這讓我百思不解,在悶熱的夏天夜晚,面對浩渺星空,陷入可怕的玄想:難道那最初的占卜,是在上帝的監督之下?人的生死與經歷種種,果真是上天註定了的必然運行?在我們的身外、周圍果真存在著一種超自然的能量?那個無所不知的神究竟躲在何處?人類的世界變化無常,反反覆復,是神靈的意旨還是源於人類打破墨守成規的思維習慣?

在我的枕邊書中,馬可·奧勒留·安東尼的《沉思錄》成為睡前首選,因為它會讓人在浮躁中安靜下來,梳理一天喧囂的思路;他是一位智慧的先知,喋喋不休的哲人,似乎書中的每一句話都是說給未來的一個男人,令他靈魂安妥。而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重溫希臘詩人埃利蒂斯的詩歌,這位《瘋狂的石榴樹》的作者,我熱愛多年的老朋友,卻用一行從字裡行間突然跳出的句子把我擊中:「我的上帝,你費了多少藍顏料來防止我們看到您?」

這則故事說明人類的占卜行為源於對食物的欲求:一群原始人吃完最後一塊烤肉后還覺得餓。其中一個人問:明天還會有肉吃嗎?一位長者拿來三根木棒,叫一個很有力的人折斷它,如果三根全斷,表示明天還有力氣打獵,就還可能吃得上肉;如果全不斷,則沒肉吃。於是就產生了卦爻,都是斷與不斷那一劃,所以最早的占卜叫斷卦。據說該故事在早年出土的甲骨文上有明確記述。人類在甲骨上刻下神秘的字元,必然與生存大事相關,在久遠荒蕪、飲毛茹血的時代,占卜寄託了人類生存的最大渴望,規避風險、逢凶化吉構成了人類初級階段的信仰。史書記載,先民們是如此順從天意,在安陽殷墟,出土的十五萬片甲骨文中,幾乎全是占卜吉凶的記錄,密密麻麻,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你要辦的事,雖然臣民都不同意,卜和筮認為可辦,吉。)「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百姓要辦的事,雖然你和臣都不同意,卜和筮的結果認為可辦,吉。)(見《尚書·洪範》)。

然而,幾千年過去,人類的前程與命運始終飄忽不定,永遠不能獲得精確的預卜。這是因為人類有個怪癖,總是活在各種矛盾的糾結中,對於未知的事物慾探究其詳,而對於可以預見的事物,卻往往不屑一顧。

離殷墟遺址不遠,即是歷史上最早的國家監獄羑里城,那裡曾經關押過一位氣貫天地的人物——占卜大師、發明易經的鼻祖周文王姬昌,在長達數年的囚禁生涯中,他苦心鑽研伏羲創造的陰陽八卦,對伏羲八卦進行改進,用蓍草莖演繹出六十四卦,人稱後天八卦的經典《周易》,也就是當今被占卜師們廣泛運用的占卜大法。

我一直對伏羲這個遠古人物心懷各種猜測,有關他身世的史料很少,傳說紛紜,接近神話,最基本的特徵是他人首龍身,這當然是民間演繹對其形象的塑造與心理構想,即依照他對人類文化的非凡貢獻,非尋常人所能做到,而只有「半神半人」的接天通靈者才可取得。他結繩記事、創造曆法、始造書契,這在人類始祖的新石器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但我認為他最為得意的事情,當數世間又誕生了一個他事業的卓越繼承者。這個人就是周文王姬昌。

公元2008年冬季,我曾到位於湯陰縣城以北的羑里城遺址謁拜。遺址門外,蕭瑟荒涼,冬日的暖陽下蹲坐著散落的占卜攤,這些算命先生們之所以在此擺攤,顯然是為了搭《周易》的順風車,沾點姬昌的靈氣,但他們不過略通皮毛,離大師的境界萬里之遙,段位不可比擬。步入羑里遺址,感覺像個廢園,古柏參天,碑刻林立,風瑟瑟作響,一下子將人帶入兩千五百年前血淋淋的現場,我似乎看到群魔亂舞的景象,畫面中有帝辛凌厲的目光和妲己狐媚的裙擺。

園子中央,矗立著文王姬昌的高大雕像,似乎他還沒有走遠,靈魂仍在這荒宅中隱藏,絲絲縷縷地呼吸哀嘆。這位極具深謀遠慮的千古奇人目光深邃,作為上天與神靈的代言者,俗人永遠猜不透他的真正心思。滄海桑田,風雲變幻,他是否預測到了華夏大地之上發生的巨變?

統治長達791年的周朝:崇侯虎、伯邑考、嬰兒冢、周公旦、姜尚釣魚、武王伐紂……這些輝煌一時的典故都隨時光的煙塵滾滾遠去,湯河與羑河的水源也早已枯竭斷流,波光的鱗片絲毫不存,羑里城周圍的土地歷經千年更迭,也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但「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傳說卻流傳下來,成為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塊絕版玉璧,那以國家的名義實施的暴力和強大的絞肉機都沒能奈何這位意志超凡的神人,被囚七年,他憑藉占卜術斷吉凶,逃過多次謀害,得以保全性命,出獄后成就一代帝王大業。他年邁虛弱、頭戴枷鎖、腳踏荊棘的形象在我眼前不停晃動,閃閃發光。而一部神秘莫測、博大精深的《周易》,其實堪稱是人類最早的哲學大書——這部書讓人敬畏自然、順應天地規律,陰與陽、夜與晝、動與靜、入與出……進而認識到人在天地時空中的卑微與渺小,尤其重要的是,它讓人認識自身,永遠處於自然與命運酷烈的雙重夾擊之中。

在拉薩街頭,經友人引見,我見到一位占卜師,他會說不太流利的漢語,看上去衣冠不整,模樣有些邋遢,肩膀寬厚,頭上的禮帽很破舊,長長的鬍鬚也像是好久沒有修剪過了,這與我想象中仙風道骨的占卜師形象有些出入;我尤其不喜歡他那雙眼睛,不怎麼正眼看人,眼白比眼黑多出一些,猛丁地瞟來一眼,讓我心底泛起隱隱的失望。但礙於朋友情面,我還是坐下來求卦,態度虔誠。打卦的法器是幾個骰子和一本命理冊,占卜師詢問了我的生辰八字等事宜,雙腿盤起呈蓮花打坐,手裡握著三個骨質骰子,放在嘴邊默念,吸納天地之氣,良久,后全神貫注,把骰子投進卦盒子里撥弄,根據看到的數字,再翻看命理冊里的文字。這次占卜的結果讓我震驚,卦象幾乎說中了我目前的全部現狀,甚至包括我的諸多內心困惑、尚在醞釀計劃中有待實施的設計項目、親人離世、婚姻兒女、近期身體中膝關節的創傷與微恙等等。毫無疑問,打卦的結論讓我一時不知所措——大到前生,小到當下的身體狀態,就像手持一本人生冊頁一樣被宣讀了一遍。頓時,所有疑惑的陰霾瞬間掃除,我不禁對其肅然起敬。

站起身來,再一次陷入忐忑與恍惚:難道在天地一隅,果真有位無形的知音?它是活檔案,掌握著我一生的全部卷宗,連微小的心緒波瀾也不放過——人生如戲,早已被編排過,只有當事者還蒙在鼓裡。風吹動,頭頂的樹冠好大,似乎充滿了神靈的暗示,那麼它究竟隱藏在哪裡?但這一次,畢竟不同於童年時代的撲克牌遊戲,在經歷內心短暫的不安過後,我馬上釋懷安寧了,臉上露出歡喜——為在茫茫宇宙間被一雙無形的眼睛關注而感覺幸福快樂,我喃喃自語:「在天地的懷中,你不再孤獨。你所做的一切,都被萬能的神記錄。」我一身輕鬆,如釋重負般地獲得了拯救與解脫。

事後,我掏出三百元錢交給占卜師,他卻突然一反常態,用藏語說出一串話,朋友急忙上前解釋說:「切波大師給人打卦從來不收錢,收錢會遭到天尊的責罰。人們都認為他是來人間賜福的活佛。」朋友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耳語,意思是占卜師不收現金,但可以買點食物給他,供他生活之用。我當即應允,就在打卦攤旁邊的小商店買了奶渣、速溶糌粑和幾聽水果罐頭送給占卜師,他看都沒看,將食物放入身邊的布袋子里。據說他保持素食,每日只進一餐。

朋友說,每當他猶豫不決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都會找切波大師來打上一卦,這讓他卸下了諸多沉重的包袱,活得輕鬆自如,但這是個只屬於他的個人秘密,此前他從未向外人透露過。他說,切波大師在拉薩幾乎路人皆知,名氣家喻戶曉,但誰都不知道這個相貌怪異的老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的居所成了最神秘的去處。有人被好奇心驅使,曾經跟蹤他去夜晚的棲息住所,切波大師好似早有預料似的,倚在街頭路邊的大樹下就睡著了,身上只是輕裹了一條毛毯,一連幾夜都是如此。人們不甘心,於是在冬季天冷時繼續實施暗中跟蹤,大雪之後,切波大師仍舊穿著一身秋袍,步履如飛地穿越拉薩古老彎曲的小巷。人們開著車,並且在車內架起了攝像機,只見切波大師走起路來像一陣風,轉眼便出了拉薩城,消失在一片茫茫風雪之中。

我的朋友說,趨吉避凶是人類的本能,是人類哲學思想最初的胚胎雛形。在西藏地區,流傳最廣的卜術仍數民間傳統的卜卦,占卜師通過觀察當事者的眼跳、耳鳴、耳熱、肌肉顫動、打噴嚏、摔碗、火星的噴射狀況,甚至狗吠、喜鵲的鳴叫等等,從動作中感受,從聲音中判斷,預測結果往往十分準確。另一種是苯波教的占卜方式,也被諸多人士所推崇。還有一種則是佛教的占卜方式,即諸佛菩薩化身的成就者們因悲憫眾生,而以對世間種種因緣洞若觀火的無漏智慧,出世間的無礙神通,洞悉世人所不能覺察的種種因緣,所賜予的金剛語。我不清楚波切大師究竟採用了哪種占卜方式,但他的打卦靈驗到讓人心驚肉跳的程度,的確是我從未有過的心理體驗。

多年來我一直對世間存在的神秘事物懷有濃厚興趣,占卜不過是其中之一。

十幾年前,坊間傳播著一則消息:莊子還活著。他在故鄉皖北蒙城一帶深山的洞穴中修鍊成仙,神出鬼沒,偶爾出山與路人對話,傳播一些人生的智慧與哲理。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為此專門組織了一支探訪團隊,到莽莽群山中尋訪這位亘古罕見的哲學大師。這是一則讓世人聽來可笑荒誕的笑話,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明白生在兩千多年前的莊周不可能活到今天,而我聽了這樣的傳聞后卻夜不成寐,在床上輾轉反側,思緒陷入對時空、大地與生命的無限遐想之中。一度,我收拾行裝,打算加入到這支探訪莊子的隊伍中去,風餐露宿,披星戴月,成為其中的一員。儘管最終理智佔了上風,阻止了那次南下的行程,但我卻一直關注著這條消息的進展情況及結果,比如:1,莊子被找到了,但拒不與人交流;2,當人們找到莊子隱居的山洞,他已經提前離開;3,莊子沒有找到,但發現了他讀過的書(還是竹簡),用過的物品,扔掉的垃圾。——這是當今一切探秘「發現」者的流行炒作模式,誘人的噱頭已經暴露蹩腳,但我卻寧願做個愚笨的信眾,不為別的,只因這強大的世俗聲浪,除了金錢、官位、炒作與色慾外,我們的世界已經暗無天日,看不到一絲高蹈的亮光。

在生活中,我時常突發奇想地忍受一種慾望,剋制著一種衝動——到大街上隨便揪住一個人,不必多言,你就知道他的內心想法:拚命工作僅為賺錢、買房購車、投資炒股、還貸借貸……在喧嚷的街頭,人們因為一句口角、汽車刮擦一類的小事爭執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在菜市場上為一角錢的利益機關算盡巧舌如簧。為一夜成名,無論一位歌星的閃亮登場,還是一本惡俗讀物的登堂入室,我們看到那種絞盡腦汁的宣傳創意,喪失了底線的炒作、毫無道義與廉恥的表演。斯文掃地,顏面盡失,醜態百出,其結果是審美退場,標準缺席,包裝製作出一具具速成式的「豆腐渣工程」牌名人。我們的日子已經遠離了精神的高貴,不需要哲學的燭照,不需要真理的追尋,不需要慷慨陳詞和血脈賁張,生活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生存下去,像一塊沾滿了污漬和油漬的抹桌布。沒有疼痛,只有麻木;沒有方向,只有從眾。隨波逐流,堅守精神者被視為傻瓜。生命如蟻,身邊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人們將其火葬埋掉,然後忘記。在金錢崇拜物質主義至上的時代,人性的溫度漸漸冷卻,光明與優雅以及為一個遠大目標寧願犧牲的情懷被自我流放、遮蔽,自私被放大;精神的高原已然崩潰,只剩下最底層面的灰燼奄奄一息。——好在它們還沒有燒透,像一隻被雷雨擊打過的鳳凰,還煽動著復活與涅槃的渴望。

這時候,我是如此熱切地期盼著人群中隱藏著一位真正的哲學大師,他是偉大的占卜師,他是異人,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怪癖——他站在高處,手擎燭火,占卜我們岌岌可危的生活。

周蓬樺,作家,現居山東淄博。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乾草垛》、《風吹樹響》及小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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