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中∣軸心時代人類思想的共同起源是什麼？

雅斯貝斯之所謂的「軸心時代」，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它處於金屬時代所造成的人類普遍遭遇的黑暗與混亂之中，痛苦的人類呼喚著大師的出現。戰爭、大師與文明之間就這樣形成了特別的聯繫。真實的歷史向人們展示的通常是，一個民族在其幼年時代所受的戰爭創傷越大，其文明則具有更強的生命力。

群體性生活是人類生存的主要方式，因而，族群是考察人類文明存在狀況的基礎性單位，認識族群問題的本質是解剖人類文明的一把鑰匙。

如果從單個族群來說，族群從微觀到宏觀可分為三個層面，分別是元素、結構和系統。

從元素方面來看，又可分為人口、種族、土地、河流、城市等物質元素；語言、文字、宗教信仰、道德倫理、文化習俗、邏輯範式等精神元素；神權、王權、族權政治體制等制度元素：石器、金屬、火器等技術元素，等等。單個族群內部涵蓋的內部元素非常廣泛，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從結構方面看，族群內部各類元素之間相互聯繫組成不同的結構，如族群內部成員之間的關係主要是由血緣關係結構來決定，等等。

從系統方面看，族群系統是由不同結構組合而成的各類集合的總和。

在金屬時代來臨以前，人類族群處於自然形態的血緣關係的聯繫之下，這些族群在大多數情況下更像是孤立存在的族群個體，它們是自由自在的，與其他族群處於並非必需的聯繫狀態。

孤立存在的事物不需要與其他事物產生「意義」與「邏輯」的聯結。它就是它本身，不需要與任何事物聯結成為一個整體。然而，從系統論的觀點看，完全孤立的個體是並不存在的。遠古時期人類族群之間雖然處於鬆散的自然的聯繫狀態，但隨著金屬時代的到來，特別是以戰爭為主要形式的競爭關係確立之後，族群在地理空間上相互分隔的界線被打破，族群之間更易於接近，因而，如何處理和以什麼樣的方式處理族群之間的關係問題就成為每個族群個體必須面對的大問題。只有當更多族群在更大空間建立穩定的有組織的社會關係時，才能夠形成某種人類文明有機體。

人類各民族創造的文明有機體是一個系統。系統是由相互關聯的結構組成的，而結構又是由相互關聯的元素組成的，這些元素之間存在著「意義」與「邏輯」的聯結。也就是說，構成文明的系統並不是由單個族群「自由自在」的自然關係為基礎，而是建立在眾多族群擁有特定「意義」聯結與「邏輯」聯結的基礎之上。

如何才能改變族群的內部結構？

每個族群原本都有自身的基於內部成員之間的「意義」與「邏輯」聯結方式，然而，當不同的族群走到一起，尤其是當它們融合為一個系統性的整體時，就必須產生出超越原先的所有單個族群自有 「意義」與「邏輯」的聯結方式。

也就是說，當兩個以上的族群建立更新的組織結構時，它們各自原先擁有的內部結構就會面臨改變。只有當每個族群都作出相應的改變，才能構成新系統中能夠起到特定作用的結構。

族群與族群之間在外在關係上分為可兼容性族群和不可兼容性族群兩大類。可兼容性族群是指，不同族群可以相互融合，從而組成更大規模的族群結構。族群融合最根本的標誌，是來自不同族群的成員可以重新組合為一個新的整體。比如，原先分屬於兩個不同的族群，當它們融合之後，所有成員都成為新族群的共同成員；原先分屬於兩個族群的「意義」聯結與「邏輯」聯結，共同消融於新族群結構中，全體成員共同遵守新族群中的「意義」聯結與「邏輯」聯結所形成的規範。這一過程既是一個全民化過程，也是「意義」與「邏輯」的格式化過程。

不可兼容性族群是指，某些族群之間相互對立，彼此之間不能相互融合，無法組成更大規模的族群結構。不同族群的「意義」聯結與「邏輯」聯結方式不能融合為新的共同的「意義」聯結與「邏輯」聯結方式。如猶太人堅信只有他們才是與上帝立約的民族，因而必須堅守本族群的教義，不能混同於其他「異族」人。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意識顯然是一種不可兼容性的神學邏輯範式。

在人類歷史上，族群融合是如何發生的？為什麼只有戰爭的方式才能改變族群的內部結構？

族群融合一般都發生於外力推動之下，如果沒有外力推動，族群一般不會自動走向融合之路。暴力、強權對於族群社會生存模式的形成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對於古代人來說，所謂的天下是靠武力打下來的，靠強權維持的。從外力推動的角度來看，族群融合從柔性到剛性有著明顯的程度之分。所謂柔性融合，是指族群之間由接近於自然形態或是自然產生的利益衝突而導致的族群融合。所謂剛性融合，指的是直接的暴力行為甚至是暴風驟雨式的殘酷戰爭而導致的族群融合。

族群柔性融合有著多種方式，如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不同族群，貴族與貴族之間長期實行婚配製，其文化習俗逐漸趨同；或者是由同一族群不斷分化，雖然分居於不同的地理空間，但它們的文化是一樣的，它們之間的融合具有親緣上的相近性，比起語言文字不通、民情風俗不同的族群之間的融合要容易許多。此外，由於族群之間由於居住在同一區域，彼此容易產生利益衝突，這種由局部利益衝突引起的族群兼并，是自然形態的漸進式族群融合。

族群剛性融合是由暴力引起的，一方以武力征服其他族群，或是另一方被迫以武力自衛，從而導致族群間暴風驟雨式的戰爭行為，最終導致族群兼并式融合。

隨著金屬時代的來臨，戰爭行為是導致族群融合的主要手段。戰爭行為導致族群生存的普遍危機，因而不得不採取各種武備手段以增強本族群的實力。通常情況下，單個族群不足以應對各種外來衝突，因而不得不與其他族群結成族群聯盟。這樣，在一定地理空間內就會形成若干軍事政治集團，它們之間又進一步發生更大規模的武力衝突而導致兼并融合，直至達到族群聯盟在實力上的新平衡。

當族群集團在規模上「長大」之後，族群集團間的戰爭規模也就越來越大。強勢族群集團通過暴力把弱勢族群（集團）兼并到本族群之中，並使之成為被剝削被壓迫的社會階層。族群集團間相互兼并使多個族群合併為一個更大規模的族群。這種由戰爭行為導致的族群結構的大規模重組，使一定地域的地理空間內只能存在一個或少數幾個族群集團。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人類文明的幾種基本形式。

在歐亞大陸東部的，由於地理空間足夠大，族群於是有了最大化的發展空間。若干族群集團以佔有土地等核心生存資源為目的相互征伐。戰爭消滅了擁有武裝力量的軍事政治集團，而對土地上生存的人們卻無需加害。這樣，式族群戰爭最終導致族群母體結構的消失——從「三代」時期的「萬國」到秦大一統時的一國所體現的正是這樣一種部落文明消亡殆盡的過程。所有的族群在結構上最小化為一個個家庭細胞——也就是說，整個式的王朝是由皇族控制下的「家天下」，組成王朝社會的亦是一個個最小化的家庭、家族，凡「」之內不會存在超越家庭、家族之外的其他類型的人群組織。

印度族群間相互征伐與也曾十分近似，但印度與最大的不同是，外族入侵過於頻繁，在戰爭中獲得勝利的外來族群都會成為上層統治階層；每個族群的獨立性地位並沒有被取消，但明顯存在著種姓等級上的差異。

地理空間狹小而又分散的希臘族群文明以城邦文明為代表，在面對波斯等敵對勢力的戰爭中，通過協議的方式，建立行動統一的聯盟。各城邦保持獨立存在地位的同時，又能按照聯盟的協議共同行動。面對波斯的入侵，原本分散而又弱小的希臘城邦在巨大的生存壓力面前突然間「擠壓成形」，一種新文明的胚胎由此創生。

戰爭導致的不安全感使族群社會由外而內地發生變化，從而使族群社會能夠適應戰爭的需要。當一個族群處於強勢地位時，其發動戰爭的能力又會轉化為一種由內而外的力量，彷彿是「水往低處流」一樣，對其他族群的生存構成了威脅。因而，在這個意義上說，戰爭是調整族群社會關係的核心手段——不平衡的族群關係導致戰爭的爆發，戰爭又會導致族群之間關係達到新的平衡。由戰爭行為而形成的族群關係必然呈現出不平等的狀態，這通常正是族群等級制的由來。「哪裡有剝削，哪裡就有反抗。」沒有哪一個族群願意過一種逆來順受的生活方式，不平等的族群等級制也必然是一種不平衡的族群關係。這種不平衡關係在戰後通常是靠暴力機器來維持的，或者是靠精神性邏輯範式來維持的。在這兩種方式中，暴力手段只能在短期內維持，而能做到長期維持的只有依靠精神性的邏輯範式。

金屬時代的來臨，給人類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競爭，這種競爭的激烈形式就是戰爭。戰爭的殘酷性以及戰爭所造成的社會秩序的混亂，打破了族群社會原先既有的邏輯範式。

如何才能重新建立「意義」與「邏輯」的聯結？

金屬時代，尤其是「黑鐵」時代可謂人類前所未有的新時代，人類被迫投入到金屬時代的競爭社會，眾多不同的族群陷入無休止的相互傾軋之中。戰爭造成的危機、磨難與困苦，觸動著人類的靈魂，引起族群精英的思考。戰爭毀滅了人們既往的一切平靜生活，來自人類心靈深處的精神性力量卻像野火一樣從堆積如山的死亡了的肉體縫隙間噴涌而出。春雷陣陣中，引領時代進步的大師出現在世人面前。

以下所發表的，乃是哈利卡納蘇斯人希羅多德調查研究的成果。其所以要發表這些研究成果，是為了保存人類過去的所作所為，使之不至於隨流逝而被人淡忘，為了使希臘人和異族人的那些值得讚歎的豐功偉績不致失去其應有的光彩，特別是為了把他們相互爭鬥的原因記載下來。（《歷史》[古希臘]希羅多德，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頁）

修昔底德，一位雅典人，在伯羅奔尼撒人和雅典人之間的戰爭爆發之時，就開始撰述這部戰爭史了。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相信這將是一場重大的戰爭，比此前的任何一場戰爭都更值得記述。（《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古希臘]修昔底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35頁）

公元前841年就是那樣一個歷史性時刻，中華民族不僅有了清晰的記憶，而且學會了如何把歷史記錄下來。在人類文明起源期，戰爭究竟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如果沒有春秋戰國時代諸侯間頻繁的戰爭，孔子、老子、墨子之類的大師還會出現嗎？或許他們的思想也不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如果沒有特洛伊戰爭、希波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也許就沒有荷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大師們展示才華的舞台，古希臘文明或許會有很大的不同。一個民族往往是先有了戰爭的創傷，然後出現了療傷的大師，最後才形成世代延續下去的成熟文明。

世界是怎樣產生的？世界是怎樣存在的？人是什麼？人與社會的關係是什麼？人如何才能生存下去？人應該怎樣生存？

……

光明來自最先覺醒的智者，他們指引著人類遠離苦海、走向光明的彼岸。因而，大師被拋入到動蕩的社會，對於人類文明來說，他們智慧的結晶是穿越黑暗時代的精神財富。

強光中， 1989年畢業於安徽大學哲學系，安徽省哲學學會會員。30多年來，一直致力於人類文明比較研究工作，2011年出版《全球史觀下的孔子學說》一部，已被台灣「中央研究院」、上海社科院、科大等數百家圖書館收藏。80余萬字新作《全球史觀下的人類文明》正待出版。「強光中的哲學博客」（）是鳳凰文史名博。qianggz1.（qiangguangz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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