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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藏北的事情|天涯·頭條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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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天涯》2009年第4期。圖片來源自網路。

藏北的事情

王族

班公湖邊的鷹

幾隻鷹在山坡上慢慢爬動著。我第一次見到爬行的鷹,有些好奇,便尾隨其後,想看個仔細。它們爬過的地方,沙土被它們翅上流下的水沾濕。回頭一看,濕濕的痕迹是從班公湖邊一直延伸過來的,在晨光里像一條明凈的絲帶。我想,鷹可能在湖中游水或者洗澡了,所以從湖中出來后,身上的水把爬過的路也弄濕了。常年在昆崙山上生存的人有一句調侃的諺語:死人溝里睡過覺,班公湖裡洗過澡。這是他們對那些沒上過昆崙山人的炫耀,高原七月飛雪,湖水一夜間便可結冰,若是下湖,恐怕便不能再爬上岸。

班公湖是個奇迹。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粗糙的山峰環繞起伏,而一個幽藍的湖泊在中間安然偃卧,與蒼涼乾燥的高原相對比,這個湖顯得很美,太陽升起時,湖面便擴散和聚攏著片片刺目的光亮,遠遠的,人便被這片光亮裹住,有眩暈之感。

這幾隻鷹已經離開了班公湖,正在往一座山的頂部爬著。平時,鷹都是高高在上,在藍天中將翅膀凝住不動,像尖利的刀劍一樣刺入遠方。人不可能接近鷹,所以鷹對於人來說,則是一種精神的依靠。據說,西藏的鷹來自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它們在江水激蕩的濤聲里長大,在內心聽慣了大峽谷的音樂,因而便養成了一種要永遠飛翔的習性。它們長大以後,從故鄉的音樂之中翩翩而起,向遠處飛翔。大峽谷在它們身後漸漸疏遠,隨之出現的就是這無比高闊遙遠的高原。它們苦苦地飛翔,苦苦地尋覓故鄉飄遠的音樂……在狂風大雪中,它們享受著頑強飛翔的歡樂;它們在尋找中變得更加消瘦,思念一日日俱增,愛變成了沒有盡頭的苦旅。

而現在,幾隻鷹拖著臃腫的軀體在緩慢地往前挪動,兩隻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餘的東西。細看,它們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結著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積,沒有羽毛的地方裸露著褐紅的皮膚,像是剛被刀剔開一樣。已經很長時間了,晨光也變得越來越明亮,但它們的眼睛全都閉著,頭顱縮了回去,顯得麻木而沉重。

幾隻鷹就這樣緩緩向上爬著。我想這是不是幾隻被什麼打敗,渾身落滿了歲月塵灰的鷹,只有在低處,我們才能看見它們苦難與艱辛的一面。人不能上升到天空,只能在大地上安居,而以天空為家園的鷹一旦從天空降落,就必然要變得艱難困苦嗎?我跟在它們後面,一旦伸手就可以將它捉住,但我沒有那樣做。幾隻陷入苦難中的鷹,是與不幸的人一樣的。一隻鷹在努力往上爬的時候,顯得吃力,以致爬了好幾次,仍不能攀上那塊不大的石頭。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淚水。鷹的淚水,是多麼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難后的扭曲。

山下,老唐和金工在叫,但我不想下去,我想跟著這幾隻鷹再走遠一點。我有幾次忍不住想伸出手扶它們一把,幫它們把翅膀收回。如果可以,我寧願幫它們把身上的髒東西洗掉,弄些吃的東西來將它們精心餵養,好讓它們有朝一日重上藍天。只有天空,才是它們生命的家園。老唐等不住了,按響了車子的喇叭,鷹沒有受到驚嚇,也沒有加快速度,仍舊麻木地往上爬著。十幾分鐘后,幾隻鷹終於爬上了山頂。它們慢慢靠攏,一起爬上一塊平坦的石頭。過了一會兒,它們慢慢開始動了——斂翅、挺頸、抬頭,站立起來。片刻之後,忽然一躍而起,直直地飛了出去。

它們飛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幾隻鷹在一瞬間,恍若身體內部的力量迸發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隻鷹轉瞬間已飛出去很遠。在天空中,仍舊是我們所見的那種樣子,翅膀凝住不動,沉穩地刺入雲層,如若鋒利的刀劍。遠處是更寬大的天空,它們飛掠而入,班公湖和眾山峰皆在它們的翅下。

這就是神遇啊!

我腳邊有幾根它們掉落的羽毛,我撿起,緊緊抓在手中,有一種擁握著神聖之物的感覺。

下山時,我內心無比激動。

鷹是從高處起飛的。

醒來

我在午後醒來。在那一段日子裡,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在一個上午,就可以看足那些走動的東西,看到它們在一種幸福中走動。有時候在村口碰上桑卓的妹妹,她的臉上老是掛著快樂的笑容;她的腰身在波動,讓人想到水。

那天醒來時,我看見一匹馬正在揚著頭向我張望。我以為我睡覺的屋子裡有它吃的東西,仔細看看卻什麼也沒有。我感到奇怪,走過去細細看它的眼睛,它見我在看它,就把頭扭到了一邊,但它的目光卻盯著前面的一座雪山。我在它旁邊站了一會兒,它一直盯著那座雪山一動不動,我有些不解,這匹馬不像那幾匹馬,是藏北的某種象徵,它是一匹不出名的馬,顏色也有些雜,在平時很少有人騎它,但它這會兒卻顯得極其莊重,很像一位長者。

我看了它一會兒,便轉身走進了房子。我住的房子是扎西專門為我騰出來的。房中央是一個火炕,火一直燒得很旺,使我從來都沒有感受到藏北的冷是什麼樣子。燒火的牛糞是桑卓的妹妹送來的,她總是人不到笑聲先到,等到走進房子里,我的心已有些醉了。說實話,我愛上了這個讓我心動的藏族女孩。她每次帶來的牛糞不多,但總能燒很長時間。我覺得這樣恰到好處,能夠讓我把對她的喜歡藏得深一些,長久一些……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房子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於是我又倒頭睡去。躺下的那一刻,我想看看那匹馬是否還在望著雪山,但我已經懶得動了,就猶豫著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可能是一個多小時以後。我是被桑卓的妹妹叫醒的。「快去看看,那匹馬奔佛了。藏北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這樣的事了,終於有了,終於有了。」

我忙問:「什麼叫奔佛?」

「你門外那匹馬向佛跑過去了。」桑卓的妹妹因為激動,臉上有了一層更加迷人的紅暈。

我在心裡暗自琢磨,這種現象應該是屬於儀軌的,白度母是否用她充滿善意的眼睛在暗示那個過程。當那個過程結束,她伸出纖纖玉手,把那匹馬牽到自己的身邊來,然後讓它變成一朵雲,一片雪,或者一株沒有名字的青草。這麼想著,很快就和桑卓的妹妹走到了一座山跟前。很多人都已經出來了,從山腳往山後繞去。我和桑卓的妹妹也立即加入到他們中間。我看見一個老阿媽走得很快,邊走嘴唇邊蠕動著,非常激動。我已經見過她好幾次了,她總是在那塊刻有經文的石頭邊搖著經鈴,每天都那樣,不管誰走到她跟前,她都不會動一下。但是今天她卻變了,好像以往的日子她在沉默,今天終於蘇醒了。像她這樣的人,一旦醒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人群很快走到了山後,我擠到裡面,看到了那匹在中午與我對視過的馬趴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它的鼻孔仍微微地一張一翕著,但那顯然不是在呼吸,而是死後余息。它的腿全部都折斷了,像樹枝一樣被壓在肚子底下。周圍一片安靜,好像是什麼巨大的東西忽然把一切都凝固了。過了一會兒,人群慢慢地轉動起來——人們自覺地圍著它的屍體轉動,起初用低緩的聲調吟唱,漸漸地聲音就大了起來,再接著,有些人唱了起來,桑卓的妹妹對我說,大家在唱一首春耕歌:

神馬啊你的草已經沒有了

你的圈已經被風颳走了

你的家還在高高的天上

你不要再在這裡受罪了

快快回家去快快回家去

你的阿爸在等著你

你的阿媽在等著你

你只有一條回家的路

我聽著人們用嘶啞的聲音唱出的歌,看著趴在地上的馬,回憶著它中午看我時的眼神,以及後來它久久地盯著雪山的樣子。我以為那一切都是很平靜的,沒想到,當我做完一個夢(我記不清我做了一個什麼夢)醒來后,它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

它奔佛了!原來,它在我睡著之後,又望了一會兒雪山,然後就抬起四蹄向它走去。有一根繩子綁在它脖子上,它稍微一用力就把它掙斷了。它向著那座雪山狂奔而去。跑到這座山的半中腰時,它看見了山頂石崖上的彩繪佛像,它快速向山頂跑去。山坡很滑,它在一塊石頭上摔倒,一直滾到了山腳。它掙扎了幾下,便趴在地上不再動了。一個朝聖者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但他沒有停,繼續一步一叩頭,向著那座雪山行進。這一幕還被對面山上的一個人看見了,他大叫著撲到這匹馬跟前,當他看清它已經摔死後,就大叫著跑回村裡,把這一消息告訴了人們。

奔騰的那一刻,它是一匹馬嗎?多少年了,藏北沒有出現過馬奔佛的事。人們因而都變得有些平靜。這種平靜換句話說,就是期待……現在,這匹被摔死的馬終於使人們發現他們久久期盼的某些東西醒來了。人們都有一種獲取了什麼的幸福感。那位老阿媽伏下身子,用手一下一下地抹著馬身上的血。馬身上的血慢慢被她抹乾凈了,而她的手變成了紅色。她高興極了,舉起雙手狂舞大叫。她好像變得輕了,想要飛……

黃昏,人們興高采烈地往回走。我想著這匹馬在中午與我對視的神情,以及後來久久凝視雪山的模樣。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一直被這幾個畫面佔據,不停地閃現著,重複著……「在我的睡眠之前,它就已經出現了,只是我沒有認真留意而已。」——有時候,偉大的東西在夢想之前就已經出現了!是這樣的。我停下腳步,注視著從身邊走過去的人們。

我覺得他們很像那匹馬在中午的樣子。

不疼與疼

傍晚的時候,那群朝聖者圍著瑪尼堆轉了一圈,然後一起抬頭望著只留下絲絲餘暉的天空。他們就那麼久久地望著天空,似乎害怕自己被丟棄,從朝聖者的隊伍中掉隊。

大概半小時后,他們把身上的東西卸下,整整齊齊地放在那棵柳樹下,然後開始生火做飯。這是一個朝聖集體,可以看得出他們中間有專門負責生活的人,所以很快炊煙就升到了天空中,一絲絲羊肉的香味傳了過來。我注意到了他們中間的一個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一條粗壯的辮子拖在身後,都快到大腿的地方了。與眾不同的是,她把一隻搪瓷碗用繩子串起來,掛在了腰上,那隻碗白晃晃的,她走到哪裡,那縷白光就閃到哪裡。

這時候,所有的人都要不時地抬起頭來望望天空,把夕陽殘留的那些餘暉盯上幾秒鐘。而她從來沒有那樣做,好像根本想不起似的。她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著,臉上的表情一直很麻木。從遠處看,她與那群朝聖者有些格格不入。

飯很快就做好了。她從腰間解下那隻碗,慢慢地舀了一碗飯。我注意到,她舀飯時整個表情依舊很麻木。她端著飯站起身時,不小心摔倒了,碗里的飯潑到了她手上,甚至臉上也有不少。但那一刻她依然表現得很麻木的神情更讓我吃驚,她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似的,用兩隻手交換著把手上的飯抹去,又去抹臉上。那些飯是剛出鍋的,肯定很燙,但她看上去毫無知覺,等她把手和臉上的飯全部抹掉,我發現她的那些地方已經起了水泡。那些水泡明晃晃的,在傍晚的光亮中很顯眼。好幾年過去了,直到現在,當回憶起那些明晃晃的水泡,我感到我的心還像當時那樣發悚,但是那天她好像一點都不疼痛,她唯一的反應就是覺得倒出的那碗飯有些可惜,於是她蹲下身子,把那些飯用雙手捧起,一點一點放回碗里,然後倒進了旁邊的一個馬廄里。

次多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這裡,他對我說:「她失疼。」

我問:「什麼叫失疼?」

「她可能在朝拜的路上已經時間長了,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風寒,身體被凍壞了,沒有了疼痛的感覺。」

「她怎麼不吃藥治一治呢?」

「朝聖者眼裡只有一條長路和走路的雙腳,哪能去治病啊。所以你看那些路上的屍骨,都是在朝聖中被凍死或者得病死的。」

她從我和次多面前走過,又去盛了一碗飯,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黑夜已經拉開了帷幕,她蹲在那裡,變成了一團黑影。

遠處在這時候傳來一陣喧嘩,是一群氂牛踏著暮色向遠處走去。氂牛是藏北動物中的大力士,它們走動的時候,高原在它們堅硬的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從遠處看,它們恍若一團飄忽的黑影,似乎把高原也託了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望著一團移動的黑影,周圍變得喧鬧起來。

一隻狗被氂牛的叫聲驚動,從還在吃飯的那個女人身邊跑過。狗不經意地把她撞了一下,她有了反應,放下碗朝著大家正在觀望的方向望去。但她很快就有了一種反應——她把碗放在地上,高高地舉起雙手,然後雙手合十,五體貼地。她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過一會兒,她站起身,望了望移動的氂牛群,又俯下身子,重複著第一次的動作。

「靜拜!」次多叫了一聲。

我小聲問次多:「什麼叫靜拜?」

「就是在原地不動,重複著朝拜!」

她還在「靜拜」,一次又一次。氂牛群漸漸遠去,而她卻停不下來。她的頭一次次磕在地上,發出一連串悶響聲。我知道她這時候是感覺不出頭磕在地上時的疼痛的,但她心裡一定有很疼的東西,否則她不會那樣認真靜拜的。她的頭為這個夜晚磕出了唯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山上的寺廟里傳出一聲鐘響,她停了下來。我看到了她的激動,那種激動是從眸子深處流露出來的,她的嘴唇和面部沒有常人激動時能流露出的那種蠕動,但目光里卻全是那些東西。

這時候我還發現她的雙手流著血。那些水泡在她剛才靜拜時被磨破了,流出了駭人的血。她對那些血全然不顧。實際上,她因為失疼對血毫無感覺,血流出時並沒有給她帶來疼痛。但她的舉動讓我覺得她的心是疼痛的,那種疼痛從她心裡一直湧向雙眸。

夜色很快就籠罩了一切。

我和次多原以為,他們會休息一夜,明天再上路,然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他們很快就收拾好行裝,又向前走去。那個女人夾雜在龐大的朝聖隊伍中,很快便無法分辨出哪個身影是她。不一會兒,他們就走遠了,與夜色融為一體。

我只記住了她的失疼與疼痛。這兩種東西來得太快,又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所以我有些茫然,甚至覺得我並沒有真正認識一個朝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不疼與痛還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只有一條黑暗中的朝聖路留在了我心中。

經幡沉入河水

誰會想到呢,我剛走到河邊,就看見一塊經幡從那根繩子上掉下來,被風吹著在空中飄動,那些經文一會兒被陽光照亮,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一會兒又翻到背陰處,什麼也看不見。我敬重刻在那上面的文字,所以,看著經幡在空中翻轉,我的心很疼。一陣大風吹來,那塊經幡被吹入河中,在水面上漂著。

一個喇嘛站在我身邊。他跟我一樣,把剛才經幡被吹落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在經幡落水的那一瞬,他的臉色驟變,雙眼痛苦地閉上,趕緊雙手合十,念起了我聽不懂的經文。念了一會兒,他轉身走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轉身離去。也許是看到了苦難,也許是看到了幸福。我想到天性——在藏民族的天性中,許多東西都闡之未盡,接觸世界這條河水,哪怕是清水,也會不由自主被濡濕。我已經見過不少這樣的藏民,我發現,信佛的他們,思想卻向列子靠近。

這時,那塊經幡已經濕了。它幾乎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被不溫不火的河水弄濕了。而它看上去像個極其睏乏的人,伸直了懶腰,躺在水面上。

一個人其實也是一塊經幡,遲早要落入世界這條河水,變濕,變軟。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是活佛,但他又是一個「神魂顛倒」的浪漫詩人,也是一個按捺不住心中的那隻「蜂兒」的情聖。他為了心上人,曾寫下大量的情歌:「對她一見鍾情,夜裡睡不著覺;白天再見無緣,使我神魂顛倒。」「鮮艷的大力花兒,若用作佛前供品,請把年輕蜂兒,也帶到佛堂里去。」倉央嘉措的風流浪蕩是無拘無束的,藏民也對他表示出了極大的寬容。後來,他為了獲取自由,以自殺威脅「第巴」桑結嘉措,「不自由,毋寧死」。再後來,隨著佛教內部發生叛亂,倉央嘉措既無法獲取自由,也無法再主持西藏佛教,終於在二十四歲那年遁入民間,從此不再露面。他的情和愛隨之也從此不被外人所知,尤其是六巴族人對他的敬仰,也終於像一葉飄落的經幡,落入混沌人世的河水裡,不知去向……今天,當我們想起這位敢愛敢恨,視一切名利為虛無的活佛時,只感到他留下的那些情歌是那麼美:「對活佛倉央嘉措,別怪他風流浪蕩。他所尋求的東西,和別人不無兩樣。」只可惜他二十四歲就在一個過早出現的結局中永遠遁入民間。他曾反抗過,甚至要放棄一切,只去愛自己的心上人,但都沒有成功。最後,這位可愛的活佛也終於被他命運中的河水淹沒了……

我所認識的另一個藏族朋友尚好,為了去拉薩與他的姑娘見面,任何東西都磨不平他的意志。他把一切都放棄了,最後被定為地位最低下的「強巴」。他過了一年艱辛的生活后,做苦行僧去了拉薩。他可能會找到那位姑娘,但最低下的「強巴」和苦行僧的身份註定了他一輩子都要吃苦。

敢為信念付出一生的人在西藏太多了,但他們的宿命卻都是一樣的,對現實放棄、放棄、再放棄;對精神追求、迫求、再追求。我的心隱隱作痛,人是不可以沒有精神的,然而,人只要精神,他的命運又會如何呢?我為倉央嘉措在內心嘆息。

一陣風吹來,我感到些許微涼。那塊經幡已經吸足了水,開始左右搖晃,有些要墜下去的樣子。它墜入河中,在水的深處,一定又會吸更多的水。然而,這又意味著什麼呢?又一陣風吹來,我想起了曾在這條河的上游看到過的一幕——那天的風也像今天這樣刮著。我騎著那匹有氣無力的老馬向門士走去。轉過一個山崗,我看見一個藏族老頭跪在地上,向著岡仁布欽的方向在叩頭。他的帽子在一次叩頭時掉了下來,他撿起來戴在頭上,但叩下一個頭時帽子又掉了。他把它撿起來,煩躁地在手上拿了一會兒,放在了身後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他接著叩頭。過了一會兒,一場大風忽然颳起,他的帽子被風颳走,老頭有些吃驚,起身追到山谷邊,卻早已沒有了帽子的影子。他懊喪地哭了。他滿臉掛著淚水,在山邊徘徊,久久不肯離去。我無法再看下去了,默默離他而去。我在想,老頭其實就在帽子被風刮進深谷的一瞬,被什麼淹沒了。即使他傷心地流下淚水,也只能算是一種掙扎,而這種掙扎幾乎是徒勞的。

一個人在生命的河水中被浸得越透,他的災難就越深,就要在肉體上承受太多的磨難。而由於他心中的嚮往與久久不曾改變的夢幻早已交織在一起,所以這種磨難幾乎像把經幡刮入河中的風一樣,無聲無息,沒有一點聲響,但卻不易改變。所有的人從內心和肉體都不會發出聲響。「肉體」在這時是真正的無形的東西。拉丁文里有個詞「Corpusdrlieti」意為「身體、肉體」,與「苦難」同義,可見羅馬人對肉體的深刻認識與敬重。

我只能為倉央嘉措、那位喇嘛和那個老頭暗暗地嘆息。他們的天性都已經被苦難改變,而他們別無選擇。

那塊經幡已沉入河底!

王族,作家,現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圖瓦之書》、《獸部落》、《逆美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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