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我為什麼支持崔永元開店？

原標題:田松：我為什麼支持崔永元開店？

作者：田松，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

2017年2月20日，崔永元先生在上海宣布成立山楂樹（上海）食品有限公司，經營安全的健康的當然也是非轉基因的食品。5月7日，璞谷塘崔永元食品文化交流俱樂部有限公司在大連掛牌，試營業網店上線。各種議論在網上發酵。5月22日，《北京青年報》發表記者溫婧文章《崔永元網上食品商城咋賣那麼貴》，網上網下紛紛轉載，網議囂囂，掀起一輪高潮。一時間板磚橫飛，唾液四濺，至今餘波未消。

自從質疑轉基因以來，崔永元從作為電視明星大眾偶像的小崔變成了今天的爭議人士崔永元，對他的評價呈現出對立的兩極。崔永元涉足有機食品行業，引起巨大的爭議，也是在預料之中。

正如我對於崔永元反轉的高度評價一樣，對於他投身有機食品行業，同樣給予高度評價。

我曾經寫文章評說崔永元對於反轉運動不可替代的意義。他以其巨大的知名度，直接突破了新聞封鎖、言論管制，把轉基因這個小眾話題，變成了大眾話題，從而使得轉基因利益集團放下身段，不僅要應對極少數反轉的知識分子，還要面對廣大公眾和滔滔網議。

崔永元投身有機食品行業，也將會起到類似的作用。眼下的非議、異議、妄議都會使公眾的眼球至少是部分地關注到「有機食品」上，從而使得這場輿情部分地轉化為面向公眾的「有機食品」科普活動。關於「什麼是有機食品」、「非轉基因是否就是有機」、「有機食品貴在何處」、「有機食品值不值」、「工業化食品害在何處」、「有機食品與生態農業是什麼關係」，以及「生態農業與生態文明的關係」等諸多問題，由於崔永元的介入，從小眾話題，迅速成為大眾話題。

當然，其中還涉及到一些更為基本的問題，比如公民的權利、責任和義務，商家的責任、權利和義務，政府的責任、權利和義務等問題，也會通過這個事件再一次被重新討論。

一，公眾與公民；權利、責任與義務

這兩周以來，不斷有人與我討論這個事件。

有一種觀點是這樣的：以前崔永元反對轉基因，自費去美國調查轉基因問題，拍攝紀錄片，是不含私利的，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現在自己經商，自己有了利益關聯，就覺得他以前說的話作的事兒也都有了意圖，對他的觀點也產生了懷疑。原來他不是為了大家，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他自己。更何況，他還賣得那麼貴。他不讓大家吃轉基因，是為了推銷他的產品，是為了獲取暴利。

這個說法讓我感到意外，但是我很快發現，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包括我的學生和朋友。這讓我重新思考整個事件。

同樣的事件，在不同的整體觀點下，會有不同的解釋。崔永元質疑轉基因、自費拍攝紀錄片、問責農業部、涉足有機食品行業，這些事件在我看來，都是崔永元有負責有擔當有犧牲的表現。但是，當我看到很多人樂於相信反面的解釋，我也覺得，崔永元這一次步子邁得有點兒大了，缺乏必要的理論鋪墊，未能充分對有機食品、工業化的非轉基因食品、轉基因食品之間的差異進行充分的普及，給他的對手以可乘之機，同時也讓他的部分支持者和某些中間派產生了誤解。

璞谷塘網站盜圖的確給對手露出了破綻。雖然，當時只是網站試運行，所有產品都不能下單！雖然，很多網站小編缺乏版權意識，隨意借用圖片不註明出處，試運行期間更是不以為然。崔永元在微博上承認盜圖，但不加解釋。又遭到新一輪圍攻。可以想見，在崔永元、公司管理層、網站小編之間，隔著多重層級，崔永元不可能直接去管理網站設計。用這件事兒來譴責崔永元，實在有些牽強。但是，這件事兒也表明，在崔永元的合作者中，在與其合作的各層職員中，相當多數並不了解崔永元的處境，甚至可能也不了解崔永元都做了哪些工作。我不由得擔心，可能有些人只不過是覺得，與崔永元這樣的名人合作，是一個很好的商機。他們意識不到他們的一丁點兒不謹慎不小心，就會迎來滔天的口水。當然，反過來看，有著這些用放大鏡找毛刺的圍觀者，對於崔永元相關公司的健康運行，未必是件壞事兒。信者恆信，不信者總之是不信的。

這場輿情中，包括這個誤解在內，同樣顯示了公眾的某種潛意識心態。對於公域、私域無力明確區分，自己不敢捍衛權利而要求別人奉獻，輕信人言而疏於親證……所有這些表現，常常讓我有穿越之感，也讓我有無奈、無力之感。因為同樣的問題，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都曾經被討論過。在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裡，這些問題本是不應該存在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公眾還是公眾，距離公民依然很遠。

劃分公域、私域，是公民社會的基本前提。但很多人依然懵懂不清，他們不知道哪些是他們的權利，哪些不是他們的權利。比如很多人堅信，他們有權利了解明星的家事，比如出軌的細節，並且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他們的知情權。很多人堅信，他們有權質疑韓寒代筆，並且一本正義地說，這是他們的言論自由權。

不知有多少人說過，國人最缺乏的是常識，也只好一再重說常識。璞谷塘賣得貴，五倍也好，八倍也好，賺了是他的本事，虧了也不需要你來承擔，這何以成為你們憤怒的理由呢？

1980年代曾經有人憤恨不平：賓士車賣那麼貴，普通百姓怎麼買得起？ 1990年代曾有人怒斥某歌星：出場費要那麼貴，門票賣那麼貴，普通市民怎麼看得起？這些竟然還都曾報紙上一本正經地討論過。

也有人反駁我，不要攪混水，汽車和演唱會都不是生活必需品，但是糧食是生活必需品。

不錯，糧食是生活必需品，人民有「權利」買得到買得起健康、安全的糧食，那麼，提供健康安全的生活必需品，是誰的「責任」？如果人們買不到買不起健康安全的食品，應該向誰問責？應該批評崔永元嗎？

我經常被人諮詢，某種品牌的自來水過濾裝置是否管用？某種品牌的口罩是否能抗霧霾？我在回答我自己使用的品牌之後，也常常感到悲哀。陽光、空氣和水，生命的三要素啊。乾淨的水和空氣，本是我們的權利。水龍頭裡流出的水不幹凈，我們的第一反應是購買合格的凈水裝置，就算是自我保護了。難道我們的第一反應不應該是問責「有關部門」嗎？

問責政府，才是我們的權利。但是，很多人不去問責政府空氣怎麼這麼臟，卻要去譴責柴靜的居心，夥同西方勢力抹黑云云，難道的空氣是被一部紀錄片給抹黑的？我們今天關注空氣質量，難道不是應該感謝柴靜嗎？如果柴靜去代言空氣凈化器，她的《穹頂之下》就是為了她推銷產品嗎？

崔永元問責農業部，轉基因到底有沒有濫種？是他作為公民的權利，也是作為政協委員的義務！他行使自己的權利，盡自己的義務，要求農業部提供健康安全的食品。並且，在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的時候，親自參與有機食品經營，讓有機食品進入市場，在我看來，有勇氣，有擔當。

至於有人說，太貴了，我買不起。也許你真的買不起，你為什麼不去問責你的政府，要對崔永元發怒呢！你既然買不起，當然就沒有去買，也就不是「高價暴利」的受害者，你怒從何來呢？

在商言商，山楂樹和璞谷塘是合法企業，有股東、有員工，並非屬於崔永元個人企業要贏利，天經地義，而且，看起來高出五倍的價格，並非暴利，只不過是正常利潤而已。之所以被認為是暴利，是因為人們不知道什麼是有機食品；不知道非轉基因食品不等於有機食品；不知道現在市場上的主要食品，都是來自工業化農業，而不是生態農業；也不知道什麼是生態農業。

網議囂囂，充滿著血腥，很多人聞腥而動，在圍攻中獲得快感，在對他人的群毆中表達自己的正義感，至於他們宣稱所要追逐的真相，他們其實並不關心，甚至連手指都不願動一動，就相信了，就激動了，就憤怒了，就去參加群毆了。當初肖傳國大夫被某位網路名人和某些媒體渲指控買兇殺人，他們馬上就信了，就衝上去了；韓寒被指控代筆，他們也信了，就衝上去了。同樣，當崔永元遭遇到種種指責，很多人甚至都沒有親自上網看一看，就相信了那些指控。

媒體缺乏專業精神，或者本身就懷有強烈的情感指向，依然屢見不鮮。這次沖在前面的紙媒記者文章就是一例。單看文章的大小標題，《崔永元網上食品商城咋賣那麼貴》，「從『反轉鬥士』到『專職商人』」，「崔永元坐擁十多家公司」，「高端品價格高於同類商品5倍」，就可以看到記者溫婧強烈的情緒與導向，這不是新聞，也不是調查，是一篇檄文！

文章中的內容並非空穴來風，基本上根據網上網下的各種新聞和信息連綴而成，所以看起來又貌似客觀。但是，最重要的缺陷在於，崔永元在微博上說，這位記者根本就沒有參訪他。沒有採訪本人，算是什麼新聞，算是什麼深度調查？沒有採訪本人，你何以知道，崔永元成為了「專職商人」？崔永元依然是傳媒大學的在編教授，怎麼就成了「專職商人」了？崔永元只是參與到了有機食品行業之中，只是「監事會主席」，頂多只是合伙人，怎麼就「坐擁十多家公司」了？

關於主標題提出的問題，記者採訪了一位「食品產業評論員朱丹蓬」，這是個什麼頭銜，什麼職業，令我費解。而這位評論員顯然也不了解有機食品為什麼要賣得「貴」，只是抓住了一個現成的理由，「之所以璞谷塘商城的產品如此高價，是由於崔永元打的是個人品牌」。懂不懂有機食品？算是那家的評論員？文章的附錄還要捎帶一下：「提醒採用會員制謹防預付費問題」。知不知道，會員制在有機食品行業是常態？

這樣的一篇缺乏職業精神、充滿著不知哪裡來的無知和偏見的文章，能夠通過層層檢查，最後由某位主編簽字付印，顯然不是一般網文那麼簡單。不由得想到，正是這家報紙也曾參與到了對肖傳國的構陷。如果它支持轉基因，那就是太正常的事兒了。在科學傳播中，媒體並非是中性的。

在危難之際遇到大俠出手相助，是國人津津樂道的。但是，國人都希望大俠是免費的，甚至是倒貼的。一旦遇到王海這種竟然依靠打假賺錢的人，國人的腦子就轉不過來了。這樣的事兒也越來越多。拾金不昧者一旦要求酬金，丟錢包的、旁觀的，都可能立馬翻臉，惡語相向，人家的好意馬上就給說成了惡意。他們就不想想，大俠如果不收費，他的俠義行為如何能夠可持續？

崔永元是大學教授，他完成了學校的任務，就是好老師。崔永元是政協委員，他積極提案，參政議政，就是個好委員。崔永元又投身有機食品行業，他遵紀守法，產品質量好，能站著賺錢，就是個好的企業家。但是，幾件事兒連在一起，馬上就有人感到失望，感到受騙上當，原來他當初反轉，就是為了賺錢，而且是暴利！

其實，我想，這樣想的人，原本也是看熱鬧的，對於崔永元的反轉大概也沒有多少了解，甚至原本就是站在挺轉立場上的。所以很容易就加入到推牆的眾人之中。人云亦云，是非常簡單的事兒。

價格高不高，要看跟誰比——崔永元的有機食品真的貴嗎？

所謂學以致用，知行合一，十年之前，我就成了工業化農業的堅決反對者，生態農業的堅決擁護者，也同時成為生態有機食品的忠誠消費者。但是，常常苦於能夠信賴的店鋪太少，多年以來，我常常下單的只有三家：溫鐵軍創辦的小毛驢市民農園，蔣高明創辦的弘毅生態農場和石嫣創辦的分享收穫生態農場。

崔永元開店，我當然要去捧場！至於價格貴不貴，要看跟誰比。有機食品要和有機食品比，我放心的店得跟我放心的店來比。所以我做了一下簡單的功課，把山楂樹、璞谷塘與弘毅和分享收穫對比了一下（小毛驢市民農園的網店上眼下沒有零賣產品，無法比較），我發現：崔永元有機食品的大米和油，不但不貴，而且便宜！

作為一位語境主義素食者，首先比較米。

璞谷塘五常稻花香大米，98元（會員88.2元）一桶，2.5千克（五斤）。這個圖片是在網站試運營期間截屏的，大家還可以清楚地看到，圖片右下角有「網站試運營暫不支持購買」的標識。

弘毅「六不用」五常稻花香大米，105元，五斤裝，快遞6元。所謂六不用，是指不用「農藥、化肥、農膜、添加劑、除草劑、轉基因」等六項農業科技。

分享收穫五常大米，240元，十斤裝，免運費。

顯然，同是五常稻花香有機米，璞谷塘最便宜。

再參照一下山楂樹的俄羅斯大米，5千克198元，與璞谷塘價格相當。璞谷塘還有一種石板大米，158元一罐，2.5千克。產地不同，不可同時而比。

請注意！上圖右下角文字：「網站試運營暫不支持購買」。此圖截屏時間2017年5月26日。

再看食用油。

身為一個反轉分子，為了避開轉基因，我曾費盡心機，尋找非轉基因的食用油，以及醬油和豆腐。直到2014年，崔永元轉基因調查紀錄片播出之後，國內超市才終於有了明確標識非轉基因的油、醬油和豆腐。我最早放心下單的，除了小毛驢農場代賣的油，就是弘毅的「六不用」花生油。

璞谷塘大豆油有兩種包裝，32元（會員28.16元）750毫升，89元（會員78.32）5升；山楂樹俄羅斯大豆油，5升160元。能夠做比較的只有弘毅「六不用」花生油98元1000毫升。我的這個比較遭到了網友的質疑，指出花生與大豆不可能比，因為花生比大豆貴得多。

自從我致力於食用有機食品以來，我對食用油的選擇條件以此排列如下：非轉基因；物理壓榨；有機原料。三個條件完全滿足之後，所剩無幾。所以對我來說，首先是能用與否的問題。至少，山楂樹和璞谷塘能夠為我提供相對低廉的食用油。

至於所謂價高五倍的橄欖油，暫不比較。原因可以參照葡萄酒。同一個產地，有幾刀一瓶的，也有幾百刀一瓶的，還有上千刀的呢。

最後，說說雞。作為一位語境主義素食者，散養的，未被餵食合成飼料的，生前過著雞的生活的雞，我並不堅決排斥。

璞谷塘的散養雞，300元一隻（生長期300天以上）；弘毅生態農場，128一隻（宰殺后2.3斤左右）；分享收穫，198一隻（隨機發售，標準重量2斤以上）。璞谷塘未說明重量，可以假設與后兩者相似。

相比之下，璞谷塘的雞要貴一些。但是，雞與雞不同，生前的生活環境不同，活動方式不同，食物不同，雖然貴，並未離譜。分享收穫比弘毅還貴呢。只要有人信，只要有人買，就是買賣。信任問題，後面再說，這裡先說說有機食品的價格，為什麼會貴。

有機食品貴在何處？——兼談農民的勞動價值

現在的農業主體是工業化農業，以人工育種、農藥、化肥、機械化灌溉為基本元素。工業化農業生產出來的糧食，姑且稱之為工業化糧食。轉基因作為是工業化農業的一部分，算是工業化農業的高級階段。

生態農業（或者說有機農業）是工業化農業的對立面。生態農業有很多門派，有復古派，比如河北農民安金磊，將《農政全書》《齊民要術》作為理論資源，進行農業生產。我曾訪問過成都灌縣安龍鎮的一家生態農場，經營者是虔誠的佛教徒，是按照佛教教義進行農業生產的，不殺生，所以不用農藥。至於蔣高明的弘毅生態農場，則又是結合了他本人的專業背景，進行了諸多農業發明。由於這些農場自身的理念不同，對於農業技術的理解也不同，比如有的農場少量使用生物農藥，有的農場在育種期間使用大棚。蔣高明的弘毅生態農場則堅持六不用：不用農藥、化肥、農膜、添加劑、除草劑、轉基因。

崔永元所反對的轉基因食品，從法理上說，在還沒有被正式允許商業化種植。但是，市場上已經有很多轉基因的玉米和大米了。這是監管不嚴，偷種濫種的結果。作為政協委員，崔永元問責的是這一部分。

但是，市場上合法的正常的食品，其實是工業化農業所生產出來的。大家熟悉的被千萬遍讚頌的袁隆平雜交水稻，也是工業化農業的產品。這是目前的主糧，理論上，應該是非轉基因的，但並不是有機的。

而崔永元經營的是有機食品。非轉基因食品不等於有機食品，中間還隔著一個工業化。

與普通超市的（工業化農業生產的）普通大米相比較，有機大米的確要貴很多。比如天貓超市的五常稻花香米，55元5千克（十斤），璞谷塘、弘毅和分享收穫的「同類產品」都要貴它四倍以上。那麼，為什麼會貴這麼多，其中涉及如下幾重因素：1，農民的勞動力價格；2，生態成本；最關鍵的是3，農業政策。

去年，在弘毅生態農場十年慶典上，聽到社科院糧食安全問題專家邢東田先生提出的一個觀點，醍醐灌頂。他說：「農民的勞動價值應該得到尊重。」

在工業化產品鋪天蓋地的時代，手工藝人獲得了尊重。比如一塊絲巾，如果上面的圖案是手繪的，會比機器印製的賣價更高，高出十倍、百倍也不稀奇；如果絲巾本身是手工編織的，會比機織的賣價更高，高出十倍、百倍也不稀奇。再如一隻紫砂壺，手工製作的會比機制的賣價更高，高出十倍、百倍也不稀奇。這樣的例子可以一直排列下去，人們並不覺得奇怪，而是予以認可。按照邢東田先生的說法，手工藝人的勞動價值得到了尊重。

那麼，回到種地這件事上，相比於工業化農業，農民人工種植、使用農家肥、不用農藥而用人工捉蟲等方式生產的糧食，為什麼就不能賣出更高的價格？為什麼就不能賣出十倍、百倍？很簡單，農民的勞動付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因為農民作為農民的勞動沒有得到尊重，農民在土地上辛苦一年，不如進城打工一個月賺得多，便迫使、誘使、促使農民放棄土地上的勞作，進城成為農民工。因為農民在土地上的勞動價值沒有得到尊重，如蔣高明所說，農民便不會愛惜土地，不會精心伺候土地，噴噴農藥撒撒化肥的確要省事兒多了，所以蔣高明又說，工業化農業讓農民變懶，是懶人農業。

人應付土地，土地也會應付人。

農民的勞動價值沒有得到尊重，這是一個體制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問題。姑且假設農民進城打工一個月的收入與種田一年的收入相當，讓我們比較一下：一邊是在農田上勞作所付出的一年的勞動，一邊是在作為農民工在城裡打工付出的一個月的勞動，這兩者怎麼可能相等呢？

從勞動屬性上說，鄭也夫先生論證過，農民的農業勞動是複雜勞動。農民需要熟悉從選種、播種、耕地、鏟地、灌溉、施肥到收割、打場的全部工序，還要了解與種田相關的從植物、土壤、昆蟲，到物候、氣象等全部知識。相比之下，工人的工業勞動是簡單勞動。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裡面就展示過，流水線上的工人只要會擰某個螺絲就可以了，比如富士康的工人，甚至不需要知道最終的產品是什麼。如此，農業勞動應該得到更高報酬才對。

從產品屬性上說，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就會慌，與手機、ipad相比，糧食才是剛需！如果每個生產者擁有其生產資料，都擁有對自己產品的定價權，我不相信農民的勞動報酬會如此之低。李昌平先生說，農民的貧困是制度性貧困，信然。

體制如此，社會如此，農民的勞動力必然向城裡流動，農村便只剩下了三八六一九九部隊，只有婦女、兒童與老人留守。而土地，由於多年工業化農業的化肥農藥的累積，竟然變成了污染源，不僅污染自身，還污染河流、污染地下水。的農田污染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大量土壤重金屬超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化肥污染。因為化肥之中，就包含重金屬。環保部和國土部2014年公布的《全國土壤污染調查公報》中承認：

全國土壤環境狀況總體不容樂觀，部分地區土壤污染較重，耕地土壤環境質量堪憂，工礦業廢棄地土壤環境問題突出。工礦業、農業等人為活動以及土壤環境背景值高是造成土壤污染或超標的主要原因。

農田變成了污染源，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更加諷刺的是，農田已經變成了污染源，污染源上長出來的植物還能夠叫做糧食嗎？如果它不能叫做糧食，它的產量再高，它的價格再便宜，又有什麼意義呢？

有機大米比工業化農業生產出來的大米貴四五倍，貴得值不值，就要看你能否理解到工業化農業的危害。如果你根本就不認為污染源上生長出來的植物是糧食，那麼，它就是再便宜，甚至倒找你錢，也是不能吃的。如此，則有機食品，是唯一的選擇，再貴也是值的。

工業化食品之所以便宜，還有別的原因。

環境成本長期被我們忽略了。的傳統農業，幾千年都是生態的、有機的，生生不息。落到工業化農業手裡，才三十年，就把農田變成了污染源。參照礦山生產的環保要求，地下的礦挖走之後，需要把地表復原；地表復原，是需要成本的。類似地，工業化農業施用農藥、化肥種出了糧食，按照環保要求，也需要把土壤復原到種植前的樣子，才對。這也是需要成本的。如果把這個成本加到糧食中去，你會發現，工業化農業產出的糧食，要比有機糧食要貴得多！於是可以看出，工業化糧食之所以便宜，是以土壤退化和水土污染為代價的。這叫殺雞取卵、竭澤而漁。

相反，生態農業在生產出有機糧食的同時，還保證了土壤的生態完整。遺憾的是，政府對生態農業並不鼓勵。這涉及到工業糧食價格較低的另一個原因：農業政策。

工業化國家的政府普遍補貼農業，在體制上補償農民。而我們目前的狀態是，政府每年上萬億的農業補貼，絕大多數都用在了工業化農業上，補貼給化肥、農藥、種子，以及轉基因。但是，對生態農業沒有實質上的補貼。

換言之，目前生態農業的產品價格，是真實的市場價格。而工業化農業的產品價格，是忽略了環境成本，並且有了政府補貼之後的價格。

如崔永元所說，讓每個人都吃得起健康的糧食，這是農業部的任務，是政府應該承擔的職能。但是，在社會整體觀念轉變之前，在政府的補貼方式轉換之前，有志之士不妨先行一步。通過市場，讓農民的勞動價值得到尊重！只有農民的勞動價值得到尊重，農民才會回到土地上來，才會愛惜土地，保護土地。生態農業一方面為人生產出健康、安全的糧食，另一方面保障了國土的生態健康，生態安全。在這個意義上，生態農業的用戶，不僅在保衛自己的身體，也在保衛我們的國土。

對於很多中產階級來說，米價增長四倍，每個月吃飯從每月100元變成400元，乃至從每月500變成每月2000，並不是大的問題。關鍵在於觀念，你是否願意為有機食品付費。

更何況，食用有機食品，身體更健康，還省了醫藥費。夫子曰，食不厭精。幾萬塊錢的包背在身上都捨得賣，吃得自己肚子里的糧食就可以馬虎嗎？

常有人說，依靠生態農業，我們的土地無法生產出足夠的糧食，就會有多少人挨餓。所以生態農業只能供養少數（有錢）人，人人都吃有機食品是不可能的。這種觀點忘了，退回到五十年前，的農業都是生態農業，人人吃的都是特供食品。諾獎得主阿瑪蒂亞森指出，近世大規模飢荒，都不是由於產量不足，而是由於資源分配不合理。換句話說，是人禍，而非天災。

而且，更重要的是，蔣高明在弘毅農場的實驗又表明，生態農業所達到的糧食產量，已經不亞於乃至超過工業化農業的產量。

結論是，生態農業可以養活人，也可以養活全人類。

生態農業是生態文明的前提和基礎。如果連國土都不是生態的，怎麼可能建設起生態的文明！

如何吃到可靠的有機食品？——重建信任機制，重建熟人社會

也有人承認生態農業的重要性，也願意食用有機糧食，但是，如何相信那些宣稱有機的糧食就是有機的？如今社會的信任危機嚴重，政府監管失控，而我們自己無論從外觀，還是從口感上，都難以區分。比如，市面上存在一些有機食品認證，如果你相信這個認證，自然願意相信獲得了這個認證的產品。但是，如果你知道了這樣的認證只要花錢就可以辦到，那就不會特別在意這個認證。而寧願直接相信某一個你信任的人。如果花了高價錢，買到的還是工業糧食，那還不如直接用便宜價格買工業糧食呢。多年前，在我家的一次聚餐上，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在座的周立教授說：這是信任機制問題。

生態農業和有機食品，關乎信任機制的建立。

就我本人而言，我最先長期訂購的有機蔬菜來自小毛驢市民農園。我願意相信小毛驢，是因為我願意相信溫鐵軍先生。溫鐵軍是三農專家，他委託學生創建小毛驢，是在進行一場生態農業和鄉村建設實驗，不是為了贏利，不存在欺騙的動機。此外，小毛驢的會員制也在一定程度保障了它的可靠性。會員可以隨時去農場照顧自己承包的園地，如果在農場看到農藥、化肥的痕迹，網路時代，很快就會被其它會員知曉。

再後來，我也訂購過分享收穫生態農場的有機產品，那是因為我願意相信老闆石嫣，溫鐵軍的學生，我相信她也在踐行著生態農業的理想。

我長期訂購弘毅生態農場的六不用產品，只是因為我相信蔣高明。

我對溫鐵軍、石嫣和蔣高明的信任，來自共同的理念，也來自直接的面對面的交往。

出於同樣的理由，我信任崔永元。

交易是需要成本的，而信任可以節約成本。

在淘寶上，京東上，的確存在著很多出售有機食品的店鋪，我也願意儘可能地相信他們，但是，我對他們的信任程度，遠遠不及我對小毛驢、弘毅和分享收穫的信任程度，所以，即使這幾家賣得貴，我也首先在這幾家下單。

以後，我會加上山楂樹和璞谷塘！

信任是可以傳遞的。我相信邢東田，所以邢東田所推薦的生態農場，我也相信。我的朋友們知道我關注生態農業和有機食品，他們相信我，也相信我的推薦。所以我的朋友們，儘管不認識溫鐵軍、石嫣和蔣高明，也會從小毛驢、弘毅和分享收穫下單。所以，在我轉發了璞谷塘的消息，很快就有人問我，如何下單。

去年，邢東田先生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重建熟人社會。熟人之間，是能夠相互信任的。重建熟人社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會員制。如今，微信群可以輕鬆地使得一個農場的所有用戶成為熟人，信息流動的成本微乎其微。我對此頗以為然。

崔永元提供了另一種模式。崔永元以大眾偶像的號召力，直接面向他的冬粉。明星代言的化妝品，會直接影響冬粉的消費習慣，而代言的明星未必會親自去廠房參觀、督察，即使去了也未必看得懂。崔永元不僅代言，而且直接參与經營活動，親自選址、選貨，更值得信賴。璞谷塘的會員制，當然也會建立起一個熟人社會。挺轉分子大可不必為小崔擔心，再貴也會有銷路的。

相反，轉基因現在是強弩之末了，在很多人買一塊豆腐都知道尋找非轉基因品牌的今天，就是再便宜，也沒有多少市場了。

就目前而言，生態農場和有機食品幾乎都是靠著理想支撐的。資本總是會往利潤率高的地方流動，然而生態農場，雖然產品價格相對較高，也是很難迅速致富，賺大錢的。崔永元如果想要賺錢，以他的知名度，他有更輕鬆的方式，更安全的方式，賺很大的錢。誇張點兒說，一次出場費，能抵得上他這個網店一年的利潤；不考張地說，抵得上一個月，總是沒有問題的。與說話相比，作事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也要承擔更具體更瑣碎的責任。正如崔永元投身反轉運動，是出於六十年代生人的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和正義感，崔永元親自創辦有機食品網店，同樣是出於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和正義感。崔永元投身有機食品事業，是他在繼反轉之後，對生態農業與生態文明建設的又一大貢獻。

我當然希望，生態農業和有機食品行業，也能夠成為賺大錢的項目。如此，會使行業興旺；行業興旺，產量增加，價格必然下行；行業興旺，更多的農田退出工業化農業，回歸生態農業，則國民更加健康，國土更加健康。

讓每個人都能吃得上有機食品，這才是一個健康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