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悅在線｜在筆墨中升騰精神的逍遙境界

在筆墨中升騰精神的逍遙境界

——王全聚老師書法的精神境界探析

王炳學

剛及弱冠之年就追隨恩師王全聚先生左右，一轉眼20多年過去了。在這20多年中，要問我感觸最深的是什麼？是恩師的學識？是書藝？亦或是詩才？我會回答都不是。先生最感染我、影響我最大的是精神，那種超然物外、淡泊名利、曠達處事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內涵。

先生為人低調謙和、不斤斤於得失、生活中隨意自然。正如他在我的第一本評論集序言中寫到的：向上，不僅是指事業，更是指精神境界。在道德信仰缺失、厚黑學泛濫的今天，我們應該留意傳統「士人」所關注、所踐行的幾個辭彙：淡泊。不汲汲於得失，不急功近利，這才能逍遙。逍遙也寫做消搖。消是消除俗氣；搖是搖動真氣。去俗存真，遠離世俗爭鬥，才能處逍遙之境。操守。誰都希望富貴，但要取之有道。「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卑劣的手段或能獲利，但切不可為。在世風不正之時，可以不做屈子，但絕不能做漁父。否卦凶而有吉爻，恆卦吉而多凶爻，眼前得利，未必真好。厚重。做人為藝最忌輕薄。評論雖為小道，不傾注心血斷難做好。要懂理論，懂藝術，懂人，還應該寫成美文。標準高一些，想得難一些，就知道任重而道遠。

常想想這些辭彙，會使我們離人文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更近些。

向上，事業與精神缺一不可。

這是對我的殷殷囑託，也應該是恩師大半生的精神追求。這種對名利的淡薄、堅定的人格操守和精神的厚重不僅僅表現在生活中，在他的書法創作中也同樣得到了很淋漓的表現。

先生幾十年如一日，積極探索書法本源，書寫性靈，致力於書法精神的內修與外化，到今天可以說人書俱老、風格獨特。而那種逍遙、洒脫精神境界的自然流露，更成為他筆墨人生的個性化標籤。

在榜書中尋找雄渾豪邁的情感釋放

榜書是書法作品中較難把握的一種表現形式，榜書不是簡單的小字放大，貴在寫出氣勢和風采，沒有 一定的書法功力和深厚的學養造詣很難駕馭榜書。而榜書的磅礴氣勢和雄強豪邁的震撼張力更是表達作者恣肆豪放心情的最佳選擇。

先生鍾情於榜書，多年來一直致力於榜書的研究與創作。他將自己幾十年對書法用筆的研究心得全部融合到榜書的創作中，絞筆、翻筆、頓筆、顫筆、曲蜒、疾馳、瑟行，這些用筆方法在先生的榜書創作中得到了極致的發揮。他的榜書無論是一兩米的巨型字，還是徑尺大字，都使轉自如，風神飽滿，深得顏真卿豪邁沉雄、躍馬疆場的氣概。天津電視台馬年的春節晚會，先生受邀做現場書法表演，面對兩米多高的大牌子，他凝神靜思，提筆揮毫，「馬到成功」四個榜書大字躍然紙上，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博得現場一片片熱烈的掌聲、喝彩聲。先生喜書「精氣神」大字，他常講人活著就要有一種精神，有一種精氣神，每每書寫，先生都是凝神運氣、一氣呵成，筆底攪動起的不僅僅是墨與紙的風雲變幻，更是內在精神狀態的極佳表現。因此他每次活動書寫榜書「精氣神」成為保留節目，很多收藏家非常喜愛，每每也必點「精氣神」。

先生的榜書創作非常重視結構與章法的布排。蘇東坡云：「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作為榜書其字構與章法布白難度較大，稍一疏忽就會破壞作品的整體視覺效果和氣勢。先生依靠自己多年對書法技法和理論研究的深度與廣度，依託自己幾十年的書寫功力，融會貫通，在經意與不經意間，把結構章法問題處理的恰到好處，筆筆精熟如淮陰侯排兵布陣，粗細濃淡、疏密布白，在行筆過程中自然搭設；如排浪隨意翻卷、如陣雲行走聚散，筆墨瞭然於胸，靈感隨筆墨賦形，亂而有序，條理清晰又不死板；靜如層巒不乏氣勢與壯觀，動如猛虎下山又不失凝重肅然。

欣賞先生的榜書作品，是一種難得的精神享受，在他的作品中你能深深體會到書法的大美與博大精深，更能感受到文化的力量與精神，用心體味到書家的氣魄、胸襟和萬丈情懷。

籍草書升騰內心精神飛動之勢

書法的本質是性靈的表現，是個人性情、精神和情感的外在表達，個人的精神境界會在筆墨、線條的揮動中得到進一步的升華。而最能揮灑性情、達到酣暢情致的書體首選草書。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先生數十年把草書的研究與創作作為自己的主要用力點。他的草書線條老辣沉雄，結體飛動奇險，既有深厚的傳統功力，又有強烈的個性抒發，深得草書的三昧。縱觀先生的書法不難看岀他在傳承古代書法名家、集百家精髓、融會貫通的同時又敢於大膽創新。

追求筆墨的厚重與力量。書法線條的厚重感和力度、韻味等等，是先生一直強調的。為此，他幾十年不斷研究與實踐，在用筆方面不斷追求變化，努力通過豐富的筆墨變化，增強線條的厚度與力量的感覺，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技法理論。經多年苦練，使他的線條充滿張力，也充滿慷慨之氣。

追求書寫的瀟洒與浪漫。他的書法充滿豐富的變化而又和諧統一，在運動中努力表現書法的音樂之美，節奏之美。他的詩人氣質和幾十年的文學修養有機地融入書法研究與創作，藝術的相通相融成就了他不同於別人的藝術追求，所以他的作品充滿了自古文人就推崇的神遊八極的浪漫才思。

追求點線律動的生命感。他常說書法是技法性很強的藝術，但書法在本質上是表現生命的，是人的內心世界的外化的產物。所以一直追求「心手相師」，這使他的字充滿生命感，筋骨相連，氣息流動，精神飽滿，動靜相宜，寫得很活。每一個字，每一幅作品都如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充滿活力和親切感。

在草書中抒發自己內心的生命動力，宣洩內心深處的情感訴求，是先生喜做草書的主要原因。

作楷以詮釋人格的寬博厚重

先生在書法上學養深厚，修養很全面，真草隸篆都達到較高水平。他的隸書以張遷、衡方碑為底，融以簡帛，自成風格，在深刻之中兼有姿態之美。篆書以鄧石如、吳熙載為底，參以秦篆，追求飄逸與挺拔兩種美質的融合。他的楷書初學趙孟頫、蘇東坡，成年後專攻顏真卿，近年又借鑒民國時期天津名家華世奎，形成厚重端莊、儒雅自由的個人面目，成為他書法藝術的又一個靚點。2014年，他寫了楷書長卷《岳陽樓記》，受到很多人讚揚。著名書法家顧志新先生力主正式出版，作為字帖供愛好者臨摹，並不顧先生反對，親自設計版式、挑選紙張，一通忙碌。可先生並不著急，也因此兩人總「吵架」。

為此，顧志新先生「拉著」先生一起去拜訪孫其峰先生，試圖讓孫其峰先生做一個「公斷」。

見到孫其峰先生后，陪床的孫老的侄子對先生說，「孫老看了您簡介上的作品，直誇你的字寫得好，誇了好幾次。」

打開先生的長卷。孫老看得很仔細，連聲說「好，好」。先生問，「我下一步楷書該怎麼走。」孫其峰先生不假思索地說，「追求個性。楷書也要有個人風格。」先生高興地說：「這也是我正在努力做的。」他又問孫其峰先生：「摻點兒華世奎行嗎？」孫老說可以，但馬上指著長卷說，「你這裡邊有華世奎呀！」我們都驚訝老人眼睛的犀利和水平之高，先生感慨地說：「這次我還盡量避免學華世奎，只有一點影子，沒想到您一眼就看出來了。」

孫其峰先生的侄子拿出一張紙，說，「接到顧志新先生電話后，孫老早就把書名題好了。」

字是典型的孫體隸書，蒼勁蘊藉，骨力充盈，哪像出自93歲老人之手啊！

顧志新先生一臉得意，好像在說：讓你出書你還不願意，孫老都說你的楷書寫的好。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先生對藝術的嚴肅態度，和對自己的要求是多麼嚴格。也能看出他把名利看得多麼淡。

治學以養浩然、通達和暢意氣脈

縱觀先生書法，他一直在堅持自己的風格，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求新求變，努力把自己的思想、感受與認知用筆墨加以表現，酣暢淋漓，在墨與紙、在黑與白之間書寫自己的藝術靈性。先生的書法在天津書法界獨樹一幟，他的草書和榜書都自成風格，學養深厚，匠心獨運。他的書法是極有思想的，是與他的精神世界高度一致的。

「四通」是他藝術思想的精神內涵與實質，他常講，任何藝術都需要「四通」：與古通，要深入學習傳統，沒有深厚的傳統功力，創新與發展就無從談起；與時通，要有時代精神，「筆墨當隨時代」，藝術的發展是以時代發展為依託的；與天通，要上升到道的層面認識書法藝術，由技到道的升華、從技術的追求到精神的外化，是任何藝術的最終目標；與心通，要表現心靈，彰顯性情，心手雙暢，將心靈的感悟與心性的自由奔放通過藝術形式酣暢淋漓地加以表現。

先生學問深厚在天津書法界是出了名的，一提到先生，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學問，都說：王老師學問好。每次去先生處，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翻閱相關書籍，桌上總是攤開的書籍和字帖。邊讀邊點點畫畫，遇有感悟便信手做筆記或者用毛筆書就。讀書成為先生每天的生活常態，飯可以不吃，沒有意義的活動可以不參加，書不可以不讀。每次去家裡或者打電話，他囑咐最多的也是一定要多讀書。每有生僻之處或者不熟悉的典故，電話諮詢先生，從來沒有猶豫過，總是馬上告訴你字的讀音含義、典故的出處，先生的學識深度和知識儲存可見一斑。

也正是因為學識的高度，先生對人生看的很透，把名利看的很淡，從沒有和誰計較過哪怕點滴小事，遇事總是處處為對方考慮，上班的時候如此，退休后依然如此。心無掛礙，順其自然，也因此雖古稀早過，竟無一絲白髮，精神有如尚未知天命的壯年。學識也涵養了他的洞明和練達，涵養了他那種浩然、暢達，獨處世外的逍遙境界。

諸藝圓通於詩墨相融

先生不僅是著名書法家、文藝理論家，還是一位在古典詩詞方面造詣很深的詩人，現擔任天津詩詞學會副會長職務。他的詩情融於墨趣，墨趣燃燒詩情，詩書兼濟而又相互作用，讓自己的精神境界不斷在創作中得到發酵，書法之外，先生的詩才被廣為稱頌。

90年代初，他到隨州參觀了編鐘博物館，館長請他留下墨寶。他略一思索，便提筆寫下一首詩。館長對他的書法和詩才大加讚賞，當下決定設宴招待，還破例領他到近前參觀編鐘，並單獨演奏了編鐘音樂。有感於主人的熱情，先生又寫了一首贈給館長的五律：

初做隨州客，翻疑祖地游。書君千尺素，宴我九重樓。樂奏紅塵遠，鍾奇紫氣悠。地靈兼夢好，一夜會曾侯。

他到青城山參加一個文化聚會，正值炎暑，人們在仙境一般的院落中乘涼。有人建議讓一位女音樂家演奏古琴，每彈一曲先生必須作詩一首。於是，悠揚的琴聲在山中飄蕩起來。一曲完成，王老師的詩也早已寫完，他朗誦道：

青城山頂月如輪，盛夏疑秋樹影深。拋卻人間煩擾事，靜聽仙子弄瑤琴。

人們想不到他的詩寫得這麼快，又這麼有詩味兒，便齊聲叫好。

第二首曲子如有流水潺湲，白雲飄蕩，煞是優美，人們都陶醉其中。琴聲終了，先生的吟誦之聲亦隨之響起：

弦間流水指間雲，雲水清幽洗客心。洗去紅塵三百丈，憑君一曲做仙人。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最後，女音樂家拿出一隻塤吹起來，樂音低沉婉轉，凄美蒼涼，人們的情緒忽然低沉下來。一曲奏完，大家期待的目光轉向先生。只見他低聲吟誦起來：

聽塤一曲盡消魂，底事幽咽作苦吟？可是九天歌舞罷，人間回望又傷神？

幾個問句，表現了歡樂苦短、「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深刻的人生情境。當夜深人們散去的時候，有人還邊走邊吟誦著「可是九天歌舞罷，人間回望又傷神」的詩句。也許他們會終生記得這段經歷和這些詩句吧。

先生的詩可不是只有速度，它們深刻，獨到，不像有人寫詩一味模仿古人，不關痛癢。詩是表達此時此刻的真情實感和心理的微妙變化的藝術，先生深得此中三昧。

有一次，先生到炎帝的故里烈山做客，當地一家出產「神農茶」的茶場請他品茶，邀他題詞，他揮毫寫下了：

烈山往聖久微茫，待客捧來炎帝香。莫作尋常茶水飲，半烹秦漢半烹唐。

寫一杯茶水，寫此茶歷史的悠久，竟用「半烹秦漢半烹唐」的詩句，既氣象博大又出人意料，真是奇思妙想！顯示了作者雄視千古的氣度和胸懷。

正是這種詩人的浪漫氣質，不斷升華著自己的人生境界，詩書合璧，那種精神的大境界就會不斷升騰幻化，形成強烈的個性化的筆墨精神。

也正是因為先生的人格魅力和個人對筆墨精神境界的追求，很多當代書壇大家對他都讚賞有加，他與當代魏碑巨擘孫伯翔的交往就是很好的例證。

先生與孫伯翔先生的相識相知是緣於對書法藝術的審美情趣相投。80年代初，孫伯翔先生超前的藝術審美觀和書法實踐並不被大眾所接受，但先生卻依靠自己很深的藝術功力和對書法藝術犀利的判斷，認為孫伯翔先生的書法追求道路非常正確。那時候先生在單位組織講座，力邀孫伯翔先生講課。一次，孫伯翔先生拿出一本書問哪幅作品好，先生指出了其中的兩幅，孫先生又問這兩幅風格很接近的作品哪幅更好，先生就書法細節和筆墨變化指出其中的一幅更好些，孫先生豎起了大拇指。後來孫伯翔先生不止一次提到：王全聚不僅寫的好，藝術眼界更高。那時候，孫伯翔先生主持南開文化宮的書法活動，邀請先生擔任展覽評審委員。多年後，天津書協成立新的評審委員會，孫伯翔擔任主任，唐雲來和先生擔任副主任，三人共同主持天津書協展覽的評審工作。

孫伯翔先生對先生的淡泊名利一直「耿耿於懷」，在一次天津書協組織的展覽現場，當得知我是先生的學生時，孫伯翔先生連聲說好：「全聚人好、學問好、字好，好好跟全聚學。不過全聚就是太『傻』，什麼也不爭、什麼也不搶，就知道埋頭寫字做學問。」話語里透著尊重和喜愛。

「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微祿心不屑，放神於八紘。」這是李碩在《贈張旭》中的詩句。每每看先生揮毫，這種情懷和精神在筆墨紙端凝聚升騰。這詩句不正是先生筆墨性情的寫照嗎？

（王炳學 天津市書法家協會會員、天津印社社員、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南開區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現供職於書畫報社。）

王全聚

書法家協會會員，天津市書法家協會顧問，天津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原天津市文聯理論研究室主任。曾擔任天津書協評審委員會副主任，與評委會主任孫伯翔、副主任唐雲來一道，主持天津數屆書法展的評審工作。多年來主持天津市上百次學術活動，並擔任（天津）書法藝術節三屆學術部主任。他重學養、重性情抒發，強調技道雙進，在書法理論和書法創作方面均表現出了很高水平。由於他獨到的藝術眼光、深刻的見解和充滿文化追求的書法創作內涵，成為天津書法界公認的「學者型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