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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諾亞|星期天文學

我們終將被遺忘

作者:李唐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

頁數: 264

定價: 32.00

裝幀: 平裝

李唐

1992年生。14歲開始詩歌寫作,大學時開始寫小說。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天南》等刊物,及果仁小的說等閱讀APP

內容介紹

由《動物之心》等十餘篇中短篇小說構成,題材以當代青年的日常生活為主。李唐是90後作者中發表文章層次最高的作者之一,在對小說理念的體會及技巧的把握上,李唐早已將他的同齡人拋在身後。他善於捕捉庸常生活中的不平凡,具有想象力,文字純凈而純粹,他的小說,總能在故事以外告訴我們些事情及所指向的意義。



李唐筆下青年大都是平凡的普通青年,卻並非乏味的人,他們試圖變得有趣,對生活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熱情,飛蛾撲火般地決絕和勇敢。他的文字細膩、準確,有超出其年齡的精鍊和成熟。

李唐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他寫城市,寫城市裡的變遷,城市裡的愛戀,他寫城市裡孤獨的靈魂互相取暖又分道揚鑣。這些故事是一組關於遺忘的詩群,我們在趕路中回憶過去,又在回憶中遺忘了最初的我們。李唐用奇詭的意象,為我們構築了一個虛幻飄渺,卻又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是迷霧,也是生活。

很久沒看到李唐這樣在30歲以前就成熟起來的作家。——阿乙



李唐是一個小說鬼才,他能夠將反諷、想象力穿透當代城市生活的現實,創造出一個變形和有趣的世界,在這裡世界里,人就像變形的鏡子所折射的那樣讓你熟悉到親切,陌生到哈哈大笑。閱讀李唐,需要你本身具有敏感的天性和對人的深刻理解。這是一個絕對不可限量的作家。——邱華棟



在眾多面目模糊的寫作者中,李唐是一個異數。如果說大部分寫作者都已然是家禽(包括我自己),那麼李唐就是一隻懵懂著闖進家圈的珍稀動物。他的眼睛迷離而深邃,姿態高雅而不群,語言純粹而潔凈,足以讓我們不禁回溯起以前散漫自由的美好時光。——張楚(小說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李唐的小說,總能在故事以外告訴我們些事情及所指向的意義。——李掖平(《山東文學》主編,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李唐善於捕捉庸常生活中的恐懼。——《南方都市報》

諾亞

1、

如今,他成為了一家金融公司的職員。他站在辦公樓的天台上,跟同事一起抽煙。每天吃午飯之前或之後的一小段休息時間,他都會跟同事來到這個天台上。無疑,這是一天之中最放鬆的時刻。這棟15層高的大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而他所在的公司正好是在頂層。近水樓台。他們一個個登上通往天台的階梯,用不了一分鐘,便可來到這寬敞、通透的場所。藍天在他們的頭頂鋪設開來,無邊無際,點綴著朵朵白雲。舉目四顧,是一排排房屋的樓頂,還有穿插其中的細小的公路。汽車螞蟻般平穩地挪動,而行人是一個個小黑點,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們吹散。他摁下打火機,急速的風將火苗吹得抖抖索索。天台上的風總是那麼大,即使是一個悶熱無風的天氣,也阻止不了天台上的風的連續吹擊。

風總是把他的頭髮吹進眼睛里。

「鶴。」一個男人走過來,叫著他的名字。鶴扭過頭,看著同事。他就坐在自己的後面,是吃飯小組的一員。每天,他們一起外出覓食,然後再一起回來。在某個固定的時刻,他總會轉過椅子,對鶴說:「今天吃什麼?」

「那邊,」他指著一個方向說,「新開了一家台灣小吃店,要不要去試試?」

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依然是顏色深淺、形狀不一的塊塊屋頂,更遠處,可以依稀看到群山的輪廓,當然,必須得在天氣好的時候。現在的群山只是浮現出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但每個人都知道那霧氣後面隱藏的龐然大物。他認為風就是從那個方向刮過來的。

同事的煙抽得很快,而他總是慢慢地抽。除他倆之外,天台上還有零散的幾個人。旁邊的兩個人手扶欄杆,在愉快地交談著什麼。他們是其他部門的人,平時偶爾會見到,卻從未點頭致意。他們交談的聲音傳到鶴的耳朵里,但聽不清具體內容,或許是風把字句都吹亂了。這時,他又聽到了同事在說:「鶴,你覺得怎樣?」

「什麼?」他轉過頭,看到同事也在盯著自己。

「我是說小吃店,台灣小吃。」同事顯然是在重複之前的話,「你去過台灣嗎?」

鶴搖搖頭。他只在一些電影里見到過台灣的景象。但那僅僅是電影而已。

同事在看手錶,「時間不早了。」他說,「如果要去那家店得抓緊點。」

他們走下天台。就在鑽入天井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交談,但表情比剛才凝重許多。他們的手指夾著剛點燃的煙。

電梯在下沉。他看著頭頂的數字慢慢減小。到一層時,電梯門開了。他們走出電梯間,隨後走出大樓,來到外面的陽光下。與天台相反,樓下沒有一絲風,似乎陽光照耀的一切全都凝固了。「還抽煙嗎?」同事摸出打火機。

去那家台灣小吃店需要穿過兩條街。

「不過那個老闆好像並不是台灣人。」同事說。他們走過一棟棟大樓的陰影。這是無所謂的,他想。他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起碼,同事不會再轉過頭,用那種疑惑而又認真的表情說,「今天吃什麼?」

2、

一陣笑聲。他抬起頭,看到過道處站著幾個女同事,湊在一起,因為什麼事說笑著。她們邊笑邊朝辦公區走過來。那笑聲明顯是故意壓低的,可在辦公室里還是很明顯。他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往這邊瞅了瞅,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他想。這個時刻幾乎是他一天中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時刻了。

在之前的幾分鐘里,他盯著電腦屏幕,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工作很簡單,無非是製作一些表格,統計幾個數據,然後寫點文案。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而今天有個小插曲:他頭頂那盞燈從早晨起便不停地跳閃,使得他所在的區域內的東西好像都在蹦蹦跳跳。沒過一會兒他就頭暈目眩了,他來到前台,對前台的小姑娘通報了此事。前台的小姑娘今年剛剛畢業,不知為何,他覺得每次見到她時她都是一臉羞澀的表情,這使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確實很漂亮。每次從前台路過,他都盡量不看她的眼睛。

「好的,」前台說,「我一會兒安排王師傅去修。」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她進公司以來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他轉身離開了。

直到中午也沒有人來修。他盯著跳閃的燈盞,幾乎有些入迷。儘管他的眼睛酸痛,但一種莫名的愉悅感慢慢地從心裡滲出來。他想到還在上學時,每當外面烏雲密布,他就會很興奮。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這是一個缺雨的北方城市吧。教室里陰沉沉的,同學們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講台上。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想著即將到來的雨,或是別的什麼。空氣的味道也和平常不一樣了。真的很美好。

他伸了伸懶腰。此時,辦公區很靜,只有敲打鍵盤和滑鼠的聲響此起彼伏。他挺直腰板,悄悄地環顧整個辦公區——每個人都低著頭,隔板遮住了他們的面孔,只能看到頭頂的一小塊位置。看過去,一排排晃動著的黑色半圓體。他想,如果自己的身體變輕,可以像氫氣球那樣升起來,貼在天花板上,那麼從上面看下去,就會看到一個個蜂巢似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蠕動著一隻巨大的昆蟲。它們伸出細小的觸角,在整齊排列的鍵盤上產卵似的忙活著。

燈管依然在閃爍,頻率不定。它會突然迸裂嗎?

王師傅過來了。抽煙時他見過王師傅,但從沒說過話。他是一個沉默的中年人,身材健碩,頭髮斑白。他拿著工具箱,走到辦公桌旁。

「請先起來一下。」

他連忙站起身。王師傅一步就跨到桌子上,踩著桌子,剛好可以夠到燈管。他低下頭,看著王師傅的腳踩在自己的桌子上,其中一隻踩住了半張A4列印紙紙。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抽出那張紙,但沒有成功,於是他又試了兩次。

「哦,不好意思。」王師傅發覺了他的這一舉動,抬起了那隻腳。他迅速地把紙從王師傅的腳掌下抽了出來。

他看著那張紙。完全空白的列印紙,他忘記了當初拿它是要幹嘛。此時,它被印上了半個鞋底的紋路。

「好了。」王師傅走下來,抬起頭看著燈。燈管不再閃爍,放射著恆定的白光。

「辛苦了。」他說。

「小意思。」說這句話時,王師傅已轉過身。

他看著王師傅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后。一切都恢復正常。他重新坐下,愣了片刻,才想起用那張紙擦掉桌面上留下的污垢,然後將它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

3、

「我覺得應該由我打破沉默。那麼好,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什麼嗎?我忽然想到有一天——那天我從家裡走出來,天氣很好,那種藍我之後幾乎從未見過。書包變得很輕,就像不存在似的。路上的人從我眼前來來往往,一個動作疊加著上一個動作,一個人的位置承襲著上一個人的位置。永遠不會停下來,像永動機。那個時候,我的心裡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不停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中就走過了學校。路上好像有幾個人在跟我打招呼,我認識他們嗎?不記得了。我一直走,不停頓。只有走上天橋時,我在上面站了一會兒。車子一輛接一輛,飛馳過橋洞,但我感覺它們像是洞穿了我的身體。我環顧四周,儘管有高樓的遮擋,但我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能算是「土地」嗎?我不知道,畢竟上面蓋了一層水泥)是無限延伸的。我感覺自己在天空下不斷地縮小,直到幾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了。這種渺小的感覺使我很悲哀,但同時又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於是我繼續走,直到筋疲力盡,天黑了。」

「嗯,我記得。那天你沒來上課。後來你跟我說,你走了整整一天。」

「我跟你說過嗎?忘記了。後來我看了一下地圖,那天我走出去的地方在地圖上只有幾厘米。」

她笑了。「簡直是發神經。老師讓你寫了一個星期的檢查。」

「是的。後來我不斷地回憶起那一天(就像現在)。我看到的景象,街上的人,耳邊的說話聲和嘈雜……我覺得那天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事超過了一切,那天,當我心裡想著那件事時,就算是死亡降臨我也能坦然接受。但現在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什麼意思?」

「說不清。總之我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它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某種印記。我試圖去尋找它,但它隱藏在很深的地方。從此我必須試著去接受一個新的、然而又是極其陌生的自己。甚至說,直到到現在我還沒完全了解這個『新的自己』。」

「我真的不太懂。」她緩慢旋轉著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臉上是疑惑的表情,「不過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抱歉。」

「沒什麼。」她呷了一小口橙汁,望向窗外,「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只不過,我以為你會有別的事。」

她放下杯子。裡面的橙汁幾乎沒有變化。陽光照耀著她的側臉。

「說說你吧。」他說,「聽說你要去美國了。」

「消息挺靈通的。」

「那麼……還回來嗎?」

4、

他回到家。母親正站在陽台門前,彎腰拖地。他換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走過潮濕的地板。母親沒有抬頭,而是繼續耐心而緩慢地拖地,那樣子彷彿是在沉思著什麼,而拖地只是這沉思之上附加的動作。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照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尊活動的雕像。她就這樣沉默不語地盯著地板,將地面擦出了反光。

不僅僅是地板。家裡的一切此時似乎都在熠熠生輝。

母親自去年退休以後就迷上了做家務。她像是要把過去幾十年沒做夠的家務一口氣給補上似的,每天都在反覆地洗衣服和擦拭各種物件。並且,做這些事的時候她不喜歡被打擾,一旦中斷就會很生氣。因此,他盡量輕手輕腳地往自己的卧室走,不去干擾母親的工作。

「阿鶴。」母親突然叫住他名字,他只好停下,站在卧室門前。母親接著說:「屋裡剛剛擦過了,你等地板幹了再進去吧。」

「哦。」鶴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見母親繼續她的家務而不再理會自己,便走到沙發前,坐下打開電視。他一個台一個台換過去。空氣里瀰漫著乾澀的消毒液味。等到所有台都換了一遍,他回過頭,見母親正在擦窗子。而那玻璃已是乾淨得不能再乾淨了,可母親依然謹小慎微地一寸寸擦拭著。

在大簇充沛的陽光的映照中,他產生了一個錯覺:玻璃正在母親的手中消失……

鑰匙轉動的聲響。門開了。父親走了進來。消毒液的味道中混進了一股陌生而奇異的味道。他看見父親的手中竟拿著一束紅玫瑰花,顏色鮮艷欲滴。父親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阿鶴,便對他笑了笑,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保持安靜。然後,他將花朵藏在身後,邁著歡快的步子朝妻子走過去。而此時,妻子依然沉浸在擦拭玻璃的歡愉中。

「哈!」父親猛地將花朵伸到她眼前。果然,她嚇了一跳,抬起臉看著他。那眼神一時間似乎有些迷惑,好像在想:這個人是誰?但很快,她認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啊,你回來啦?」她釋放了一個笑容。

「你剛才在想什麼?」他把花朵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什麼。」她的表情又恢復成了之前的平靜。

「是嗎?」他有點沮喪,四處環顧著什麼,「家裡的花瓶放哪兒了?」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看到了放在窗檯一角的青色花瓶。他走過去,伸手去拿。「等等!」她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可已經遲了: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花瓶。

「去洗手。」她低聲說。

他只好悻悻地去洗手。這期間,她拿起花瓶,對著陽光將上面看不見的指紋拭去。

吃飯時,母親顯得坐立不安。她不時地站起身,去檢查有沒有地方落了塵土,或者窗戶是否真的擦乾淨了。當她重新回到餐桌時,父親把手輕輕地蓋在她的手背上。

「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父親誠摯地說,「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以前幾乎沒過過,今天我想……」

母親將手從他的手心裡抽了出來。她有些尷尬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好意思,我只是……」「你怎麼了?」父親的語氣充滿疑惑,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以便於更靠近她。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到底……」

這一次,她的反應更大了。她像是觸電般掙脫開他的手,站起身,把自己關進了廁所里。

餐桌上,只剩下父親和兒子。

「多吃點菜。」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父親給兒子夾了一口菜。然後,他放下筷子,看向那隻花瓶。阿鶴也隨著父親的目光看過去——玫瑰一動不動地插在裡面。

「你的媽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束花。阿鶴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還是沒有原諒我啊。」他輕輕嘆息著。

5、

公司衛生間的白瓷磚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既耀眼又結實,每次他都會覺得自己進入了一間手術室。此刻,他站在那面大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衛生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緩慢地洗手,任憑水流沖刷手掌。然後,他關掉水龍頭。衛生間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偶爾的水滴聲。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這依然是一張年輕人的臉龐,甚至,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還要年輕幾歲。他低下頭,又洗了一會兒手。

一個同事走進來,從門口的捲筒里快速抽出一摞手紙,走進便池。

他依然站在鏡子前。手上還滴著水。他看了一會兒,惡作劇似的把手上的水甩在鏡子上。鏡面變得斑斑點點。走出衛生間時,另一個同事正好迎面走來。他們微微點了點頭。他聽到同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操,又沒紙了。」

一個會議在等著他。他走進會議室,找到某個角落裡坐下。他聽得昏昏欲睡。空氣沉悶,彷彿凝固在了這間方方正正的會議室內。精緻的琥珀。掙扎的蟲子。他悄悄地打著哈欠。窗外天空陰沉,他覺得氣壓似乎變得很低,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

會議結束,人們魚貫而出。他覺得這裡的每個人都似乎蒼老了一點點。已經到了中午。他回到辦公區的座位時,身後的同事轉過椅子,問道:「今天吃什麼?」

「我胸口有些悶。」他說。

「憋著一場雨,」同事看向窗外,「總是下不來。」

他們一起去天台抽煙。爬梯子的時候,他置身於黑暗中,忽然覺得這梯子像是永遠也爬不完了,永遠地向上延伸著,可這個念頭剛剛閃現,他就已經到了頂端。他探出頭,風呼呼地吹過來,頭髮飄揚。

該理髮了。

他跟同事並排站在欄杆前。鉛色的雲朵層層疊疊,凝滯不動。風不安地刮著。煙頭迅速燃燒。他眯起眼,盯著遠方模糊的山體。視線再收回一點,就是星羅密布的街道和建築,此時,它們的顏色黯淡、單薄,彷彿隨時會被風掀走。

「咱們這個行業,」同事說,「如果三十歲前沒出頭,基本這輩子就沒出頭的機會了。」之前他一定還說了些什麼,但鶴沒有注意聽。說這句話時同事提高了嗓門。

鶴愣了一下,扭過頭。同事面無表情地抽著煙,不再往下說了。這時,他們注意到前台的女孩也來到了天台上。同事沖鶴眨了眨眼,低聲對鶴說,「我覺得她對你有意思。」

他們走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

「今天總覺得氣悶,上來透透氣。」她笑著說。

「是啊,這個鬼天氣。」

一道閃電從雲層中躥出,剎那間照亮了整個天空。幾秒鐘后,傳來低沉的雷聲。

「你的頭髮怎麼飄起來了?」同事指著前台女孩說道。

「哎?」她摸了摸。還真是,她的頭髮不知何時像是水草那樣浮動了起來,絲絲縷縷的。「早上還好好的。」她撫摸著頭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倆也跟著笑。

「我聽說這是跟閃電有關,雷雨前空氣里充滿了靜電的緣故。」同事興緻勃勃地說,「我們還是下去吧。」

6、

進門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客廳、卧室里所有的傢具都被蒙上了白布。電視機,冰箱,茶几,飯桌,柜子,沙發……都覆蓋在了白布之下,只能靠它們的形狀來辨別用途。母親是從哪裡找到這麼多白布的?他滿心疑慮。而母親站在窗前,似乎為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好意思,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這樣就不容易髒了。」

他想起,母親前些日子總是抱怨家裡的灰塵太多,擦一遍很快又覆了一層。「哪裡來的這麼多灰塵?」母親為此深深苦惱,「原來我們的空氣里都是灰塵啊!」對於這件事,她似乎感到了某種恐懼。這下好了,母親微笑著朝他走過來。這下它們就不會落滿灰塵了。她找到了解決辦法,看上去很開心。她站在窗前,日光從身後傾瀉進來,使得她的身形像是一個光明的影子。

他行走在這些白色的傢具間。往日熟悉的物品經過這小小的改變,竟然變得出奇陌生。他根本不敢觸碰它們,就好像碰一碰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母親走過來,捉住他的手,仔細地看著他的掌心。「快去洗手。」

父親回來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做出任何錶示,只是在門口沉默地站立片刻。他的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腋下夾著黑色公文包。像往常一樣,他走進來,脫下西裝,坐在蓋著白布的沙發上。他甚至露出了微笑。

「開飯吧。」

於是他們圍坐在餐桌旁。白布得以暫時掀開。他們默默地吃完飯。母親收拾好碗筷,擦了幾遍桌子,便又遮上白布。父親站在陽台門口,表情漠然地看著。她洗碗時,他走過去,從身後輕柔地抱住妻子。然而,她像是遭受了重創般掙脫開,一隻碗墜落在地。她向旁邊退了幾步,與他保持距離。他愣在原地,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不要碰我。」

「知道了,」他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他從口袋裡掏出煙,同時打開抽風機。房間重新歸於沉寂,只有抽風機的嗡嗡聲。鶴從卧室里探出頭。父親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眼睛盯著客廳的某處。

「我知道你還沒有原諒我,」他說,依然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莫名的位置。

「什麼?」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跟她早就沒有聯繫了,」他緩緩地收回目光,「但我知道,這對你的傷害是……」

「你說這些幹什麼?」她驚訝地盯著他,好像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我明白,我明白,我全明白。」他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這件事畢竟發生過,雖然已過去很多年了,但它畢竟發生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

母親突然顯得怒不可遏。她轉身衝進卧室,關上了門,只留下他獨自在那裡。

「我怎麼能不明白呢?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了。可它到底是怎麼回事?」父親喃喃自語道。

鶴輕輕闔上門。屋子裡一片漆黑。沒有開燈,他躺在床上,盯著昏暗模糊的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重新變得寂靜,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夜裡,灰塵會落下來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側耳傾聽著什麼。

7、

「後來你回過學校嗎?」

「沒有。」她搖搖頭,「回去做什麼呢?幾乎沒有認識的人。你回去過?」

「前幾天回去過一次。」

「感覺如何?」她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裡面的果汁,又放下。果汁微微顫動,過了片刻,重又恢復成之前的平靜。

「拆了。」他像是隨口一說。他的眼睛依然盯著盛在杯中呈圓柱形的果汁。充沛的日光從餐廳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將果汁照成金色。陽光還照在她的棕色捲髮上。一時間,他有點恍惚。他看到她拿出唇膏和小鏡子,擰開唇膏的小帽,往嘴唇上塗抹。

「是嗎?」

「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他的身體向後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那天,他站在學校門口,往裡看。鐵柵欄依然鎖著,但已經沒有看守的人。曾經是傳達室的那間屋子,窗口黑洞洞的。門已經卸掉了。他繞著學校走了一圈。眼前全是斷壁殘垣。教學樓的主體還在,可已是斑駁不堪,像是被轟炸過幾次。窗玻璃全沒了,校園裡空蕩蕩的,操場上堆滿了施工材料和廢品。他想翻過柵欄進去看看,但那時是白天,學校挨近馬路,這樣做實在太顯眼了。他透過柵欄往裡看。灰塵緩慢地飄浮在陽光里。

「空氣里全是灰塵。」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什麼?」她放下鏡子,看著他。

他回過神來,笑了笑。面前的咖啡早就涼透了,但他還是象徵性地端起來,同時朝落地窗外看去。這是晴朗的一天,街道上走動著川流不息的人群。

「說說你吧,」他轉過頭,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近況如何?」

她瞄了眼手腕上的表。「不好意思,」她露出羞愧的表情,「下午還有些事情……」

「沒關係的。」他說。

他們一起走出餐廳。就在邁出門口的一刻,他轉過頭,對她說:「對了,你還記得我離家出走那一回嗎?」

「嗯?」她說,「哦,那次,我記得。」

「我有時會想,如果那天我真的走了,生活是不是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她露出了笑容,「可惜那天你把車票丟了。」

他也笑了笑。他們走出餐廳,走進炙熱的陽光與人潮中,然後在街角分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8、

他走在清晨的薄霧中。火車站的形象已清晰可辨。此時的天色只透出些許微明的光,兩旁的路燈還亮著。地面鋪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碾壓聲。月亮懸在天空的一角,失去了光澤,若有若無。太陽還沒有出來。他慢騰騰地向著晨霧中的火車站走。

這個點,火車站顯得很冷清。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像是一個個淡藍色的影子。很多年後當他回想起這個火車站時,總覺得它是藍色的。不僅僅是火車站,就連空氣都是藍的。或許是受到霧氣的影響吧,那幾天確實下了一場大霧。

他走進像是一座空蕩蕩的廣場般的候車廳。長椅上零散地坐著一些等車的人。他從他們面前走過,看到一張張麻木或疲倦的臉。偌大的候車大廳很安靜,人們似乎受到了感染,說話都自覺地放低聲音,因此每個人都像是在喃喃自語。他坐在長椅上,等著火車進站。

他來的太早了,火車站的鐘錶顯示離他將要搭乘的那趟車還有兩個小時。買票時,他隨便挑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但相隔又不太遠,票價便宜。此時,火車票就在他的手裡攥著。他攥得很緊,就像是有人隨時會奪走似的。

只要能離開這裡,他想,目的地是次要的。只要能離開這裡。這是第一步。他馬上就要跨出去了。興奮的情緒從前一天晚上就不斷刺激著他,現在,他有點困了。

藍色的霧瀰漫進候車大廳,均勻地浮動著。

他躺在長椅上,把書包墊在腦後。睡一覺吧。這時,他看見斜對面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對著自己笑。他嚇了一跳。沒錯,他是在對著我笑,這裡沒有別人。他一軲轆坐起來,盯著那個男人。他看上去五十多歲,很瘦,滿臉胡茬,頭髮亂糟糟的,像是一個流浪者。他就那樣懶洋洋地坐在那裡,沖鶴微笑著。

鶴有些惱怒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校服。他把校服脫下,扔到地上。中年男人饒有興緻地看著。鶴不再理會他,重新躺下。

他來到了一個漆黑的地方。我這是在哪裡?一扇門忽然打開了,母親探出頭來。嗨,我在這裡,媽媽,我在這裡!可母親充耳不聞,她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皺著眉頭。嗨,媽媽,我在這裡。母親嘆了口氣。門關了。

他睜開眼。我這是在哪兒?哦,火車站。那個中年男人不見了。他感到一股寒意,涼颼颼的小風掠過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火車站裡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可沒人往他這裡看一眼。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想。寒冷使他不得不重新穿上校服——儘管這讓他感到了一絲羞恥。

突然間,他很想遇見一位熟悉的人。隨便是誰,只要是我見過的。可這裡走來走去的人,沒有一個是他見過的。一張張陌生而漠然的面孔。站台也是陌生的,甚至腳下的地磚,牆上的掛鐘,以及屁股下面的長椅,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看了眼那塊陌生的鐘錶。列車還有十幾分鐘就要進站了。

「你認識我兒子嗎?」一個女人毫無預兆地坐在他身旁,「你見到他了嗎?」你兒子是誰?他吃了一驚。「你一定見過他的吧。」女人露出不滿的神色,「我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求求你了,我不能離開他……」

車來了,他卻沖向相反的方向。他跑出候車大廳,跑出火車站,一直跑了很遠。火車票還在手裡攥著。天已經亮了,他站在關掉的路燈下,將車票撕成碎片。

回到學校時正好趕上她在上體育課。他看見她小跑過來,手裡還攥著羽毛球拍。臉被太陽晒黑了,留著爽利的短髮。「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沖他笑,轉動著手裡的球拍。

「我不小心把車票弄丟了。」

他攤開手,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掌。

9、

手洗到第三遍時皮膚已微微泛紅。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母親的潔癖症似乎傳染給了自己。不論在公司還是家裡,他總要洗無數次手,如果不這樣他就會渾身不自在,而站在洗手池前,他則會感到無比安心。他擰開水龍頭,不緊不慢地洗著,享受著洗手帶來的快感。

他將關得嚴實的衛生間的門打開一條小縫,往外看。從那條縫隙,他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就在二十分鐘前,父親酒氣熏熏地走進家門。一進門,他就口齒不清地大聲嚷嚷起來。母親正像往常那樣細心地擦拭著陽台的窗子,對丈夫的行為充耳不聞。她著迷於擦窗戶的動作,似乎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值得關心的事物了。

「你看看,這還像個家嗎?」他在客廳東倒西歪地來回走動,對著那些被蒙在白布里的傢具大聲斥責,「簡直是停屍房。」他惱怒地一把掀起蓋在沙發上的白布。布匹發出呼嘯聲,掃到了房頂的掛燈。掛燈左右搖晃了一會兒,慢慢平穩下來,直到恢復成此前的靜止狀態。父親栽倒在沙發上,響起呼嚕聲。

母親神情寧靜地擦完窗戶,來到客廳,盯著攤在地板上的白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鶴不知道母親心裡在想些什麼。他覺得那盞掛燈似乎依然在不易察覺地晃動,使母親臉上的神色有些難以捉摸。他看見母親拾起白布,蓋在了躺在沙發上的父親的身上。

一切又平靜下來。父親打著呼嚕,母親回到了卧室。他換好鞋,悄然走出門。

外面的空氣依舊悶熱。太陽已經落山,黑暗向四周平鋪開來。路燈到特定時間就亮,准得很。他走過一排排路燈,走過一群群在社區花園鍛煉身體和下棋的老人,走出小區。他走上街道,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餐館,規模有大有小。接著是菜市場。國小。髮廊。這是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的路,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不信試試。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厭倦,開始往回走。東邊是新建的居民區,嚴格的統一規劃,樓房的模樣都差不多。有幾次他甚至在那裡迷失了方向。更遠處,依稀還可以看見施工隊高高的吊車,很快又會有新的樓宇蓋起來了。那一輛輛吊車,他想,就跟一個個巨大的十字架似的戳在夜色中。

身上出了汗。他回到小區,走過一群群在社區花園鍛煉身體和下棋的老人,走過一排排路燈。回到家時,他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顯然是剛剛睡醒,眼神渙散。

「我總是在想……」父親一邊疲憊地揉搓著太陽穴一邊說,「如果我們能找到那最初的,也就是所有事情的源頭,問題會不會好辦一些?」他抬起頭,盯著站在門口的鶴,「我的意思是,所有事都有因果,一件事導致另外一件事,前面的事導致了後面的事……」

父親的話令他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他嘀咕著,不再理會,走到自己的卧室門前。他的手搭在門把上,停了幾秒鐘,又放下。他來到父母的卧室前,輕輕推開門。母親正坐在床頭,懷裡抱著什麼東西,正在用抹布擦拭著。

是一隻鐘錶。

他認出是那隻一直掛在他們卧室牆上的老式掛鐘。那還是他們剛結婚時買的,現在依然非常精準。此時她正把它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一個嬰兒。隨著擺錘左右擺動,鐘錶發出「咯噔咯噔」鋸木般的聲響,像是從她身體里傳出來的。她無比專心地擦著鐘錶的硬木外殼,臉上呈現出某種迷醉的神情。

10、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閑坐著,只有領導路過時才會擺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就像是現在,他無所事事地盯著電腦,不時看一下時間。快12點了,離下班還有六個多小時。窗外依然是昏沉沉的,沒有陽光,一切都籠罩在烏雲的陰影中。室內的光線來自於頭頂的白熾燈,他抬起頭,凝視燈管。據說燈管每秒鐘都會有上百次的閃爍,但人的肉眼是觀察不到的(只有蒼蠅能捕捉得到),那麼,一兩次總能看到吧?他不動眼珠地盯著其中一隻燈管,直到眼睛酸痛。

他慢慢地活動脖子,聽到從脊柱傳來清脆的嘎巴聲。

「今天吃什麼?」身後的同事轉過身來,低聲問道。

他很想回答他:吃屎。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不知道。」十二點十分了,離下班只有五小時五十分鐘了。他們一起去天台抽煙,然後隨便找了一家快餐店吃午飯。回來時已經一點,意味著距離下班只剩下整整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並不算長。你的身後還有十個小時,一百小個時,一千個小時……如果將它們轉化為分鐘、秒鐘,那簡直令人絕望。每一秒鐘,你都老了一點點,只是你未曾察覺。人的細胞每七年就會完全更新一次。那時將會是一個嶄新的人?我看未必……

領導走過來了。他連忙打開文檔,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起來。領導在他身後站住,用寬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鶴,一會兒來一下我辦公室。」

從辦公室出來,回到工位,他開始收拾東西。我早想到有這麼一天了。他的心裡此時並沒有沮喪,相反,還有一絲欣喜。沒有什麼東西可帶的,平時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儘是垃圾。他象徵性地往紙箱里放了一些零碎的東西,然後抱著往外走。一些同事微微抬起頭來看他。

多麼富有戲劇性的鏡頭啊。我早想到有這麼一天了。

路過前台時,他停了一下。跟她打個招呼吧?她正在打電話,他抱著箱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電話總也打不完。這樣乾等著太傻了。算了吧。他朝電梯口走去。他看到前台的女孩抬起頭來,瞅了他一眼。他想說聲「再見」,可她立刻又低下了頭。

電梯下行。他饒有興緻地盯著自己映照在光滑的電梯壁上的,那張年輕的臉。

11、

火車站與他上次來時相比已經大變了樣。他這才意識到,自從那次以來,他就再沒來過火車站——高中畢業后,大學也是在這座城市上的,繼而工作也是在這裡。火車站比他印象中至少大了一倍,人群進進出出,沒有停歇的時候。他被這喧囂的場面嚇了一跳。他找到一處馬路牙子,把紙箱放在地上,坐在旁邊,看著眼前穿梭不停的車流。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來火車站。從公司出來,時間還早,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幹什麼。於是他抱著箱子四處亂逛,隨意地搭乘一輛公車。他倚在車窗上,不知過了幾站。窗外的景色一直在變化,直到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大鐘。

唯一沒有變的就是火車站廣場上的大鐘了。他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曾領著自己來到火車站(至於什麼目的已經記不得了),走過大鐘時,他非常清楚地記得父親指著它,說道:「火車站的鐘是世界上最準的鍾,你不用擔心它快了或是慢了。」說著,他還對著上面的時間調了調自己手錶的指針。

這個場景他記得很清楚。現在,他又站在了大鐘下。他伸出手腕,對照錶盤上的時間。與大鐘相比慢了兩分多鐘。他像是父親當年那樣調整了手錶。一秒也不差了。手錶上的指針與大鐘的指針同步行進著。

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期間有幾個人過來借火,還有兩三個女人走過來,向他推銷什麼,他根本沒有聽。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大鐘上的時間顯示已經快七點了。天色暗了下來。他看著遠處天邊有一塊碩大的烏雲,在黃昏的光中呈暗紫色。漸漸的,雲氣變得黯淡。火車站周圍的燈盞接連亮了起來。

夜晚的火車站依舊繁忙,人聲鼎沸。這些人都從哪裡來的?他看著從自己面前倏忽而過的一張張面孔。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的與心事。人們在這裡彙集,最終又散落不同的地方。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念叨著自己兒子的女人還在這裡嗎?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她。他想,如果還能遇見她,說不定會願意跟她多聊上一會兒……

他以為自己會再次進火車站看一看,但他對此失去了興趣。他抱起紙箱,準備離開這裡。這時,他看到一輛長途大巴車停在不遠處,一個青年男子在大聲吆喝,招攬乘客上車。「還差一位!」青年男子喊道。

他抱著紙箱走到大巴車前。昏暗的光線中,他勉強認出車身上的字:諾亞長途汽車公司。

「你……」男子疑惑地打量著他。

「稍等。」他走了幾步,將紙箱扔進附近的一隻大垃圾桶內,然後返回,彎腰鑽進車裡。

車裡沒有開燈。一張張黝黑的臉。他找到一處空位坐下,旁邊坐著一個雙目緊閉的男人,看上去疲憊不堪。車子很快就發動了。他並不知道車子開往哪裡。他閉上眼。大巴車在夜色中穿行。

過了一會兒,他從褲兜里拿出手機,撥通了家裡的號碼。

「喂?」是母親接的電話。

「今天我不在家吃飯了。」他輕聲說。窗外,不時掠過片片燈光。

「哦。」母親平靜地掛了電話。

12、

他閉上眼,感受著車身的顛簸。

除了發動機的聲音和車廂的震動,四周是寂靜的。掠過車窗的燈光逐漸減少,最後變得星星點點,若有若無。窗外一片漆黑,望出去,不時閃過一些模糊的黑影。分不清是房屋還是山體。大巴車裡的乘客也很安靜,幾乎沒有交談。或許大家都睡著。車子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汽油味,加上顛簸,使他的胃裡翻騰起來,很不舒服。他有點想吐。上次暈車是什麼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很少離開這座城市。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緊閉雙眼,迫使自己睡著。他真的睡著了,但是,他做了一連串破碎的夢,在夢裡他被折騰來折騰去,跑了好幾個地方,卻沒記住哪怕一丁點夢的內容。當他醒來后,感覺不光胃裡依舊難受,腦袋也嗡嗡響起來。這場夢使他疲憊不堪。

外面依然是夜晚,是密不透風的黑暗。車子停了下來。司機亮起手電筒,下了車。他模模糊糊地聽到司機對那個青年男子說:「我實在撐不住了……」然後,他們壓低了聲音,又交談了幾句。司機打開駕駛室的門下車,點燃一支煙。煙頭在黑夜中微弱地閃爍著。

車門也打開了。幾個乘客下了車,活動身體或是找隱蔽的角落放水。他也跟著下了車。一股清爽的晚風迎面吹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胃好受多了,腦袋也平靜下來。走近了,他發現道路兩旁是茂盛的草叢。他伸出手,撫摸著柔軟的草莖。風吹過,它們發出好聽的沙沙聲。他不由自主地走進草叢裡。草沒過他的膝蓋,越往前走,空氣就越涼爽,夜色也越靜謐。他愉悅地不停地走,讓草尖輕撫他的雙腿與手掌。

不一會兒,耳邊除了風聲和草叢的摩擦聲,再也沒了其它聲音。他站住,回過頭,看到那幾塊縮成很小的明亮的車窗,像是幾隻靜止的螢火蟲,趴在夜色中。他繼續往草叢深處走去。

這是一個上坡。他慢慢走上去,月亮逐漸清晰起來。月光的清輝照在他的身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感覺它似乎變得有些透明了。幾顆星星在夜空中閃爍,他眨了眨眼,星星更多了。這是他在城市裡從未見過的星空。他的心情並不激動,相反,出奇的平靜。他感覺自己出現了短暫的失憶,忘記了很多東西,因此身體變得格外輕盈起來。

有不知名的昆蟲在鳴叫。他在一棵樹旁停下腳步。空氣里充盈著草木的清香。他躺下,雙手枕著頭。他閉上眼,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那聲音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從泥土裡鑽出來。他睜開眼,看到頭頂的樹枝正在生長,往四周伸延。這是在做夢嗎?他露出微笑,再次閉上了眼。這一次,他睡得很熟。

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走下山坡,回到公路上。大巴車當然早已開走了。手機也沒電了。他站在路旁,又冷又餓,身體單薄得像是一張紙片。只要有車經過,他就揮動手臂。終於,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停了下來。上車前,他抓起一把草叢裡的泥土,裝進褲兜里。

13、

回到家時,已臨近中午。他推開門,走進客廳。客廳靜悄悄的。他一眼就看見了陽台上晾曬的衣服。有他的,有父親的,還有她自己的。母親正往晾衣架上掛新洗的衣服。陽光中,每一件衣服都亮得刺眼。水還在往下滴,打在陽台的地磚上,很悅耳。

「鶴,你回來啦?」母親轉過頭,沖他微笑。她擦乾雙手,坐在沙發上。他看到那隻鐘錶放在茶几上,正對著母親。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鐘錶的錶盤,雙手搭在腿上,表情恬靜,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麼。在她身後,微風輕輕地鼓脹起那些洗得發亮的衣服。

(完)

責編:淙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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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嚴彬(微信 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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