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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25
我們可以選擇命運，或者被命運溺死。
1
每個孩子都會對父輩或祖父輩的情史興緻勃勃，等到他們長到一定年齡，六歲或者七歲，就會孜孜不倦地追問：你們是怎麼相愛的？
孩子，在這一點上，你有些後知後覺；直到你即將十歲的秋天，我才迎來這個問題。
那是一個典型的倫敦黃昏，肯辛頓公園籠罩在橘色的暮光里，廣場上的懸鈴木像是穿了金甲的衛士，守護著不遠處的銅像；白鴿停落在銅像的胳膊和帽子上，引頸眺望。你總說那銅像的形體跟我們相去甚遠，其實並沒有那麼千差萬別，除了明顯不同的口鼻眼睛，其他都大同小異，地域性的差異在進化論的牽掣下保持著完美的和諧，而且一些文化上的象形寓意近乎一致，比如心形圖案都表達了一種喜愛，而點頭則代表同意。再遠處，是一排黑色的劍形圍欄，越過圍欄，是一片碧綠的青草地，造型獨特的阿爾伯特紀念碑聳立其中。
我拉著你的手--孩子，你從前多麼喜歡拉著我的手走路，而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嫌棄我這個老頭子，這沒什麼，會有更多新鮮有趣的事情搶劫你的興趣，而我只能拱手相讓--那天你出奇地順遂，把小手乖乖地停泊在我的掌心。最近這幾天，你的情緒都有些低落，我很擔心，開導你是我這次晚餐前散步的任務，但你什麼都不肯講。
步行廣場上雲母鋪就的小徑熠熠生輝，凝結在小徑上的鴿糞因為日久而褪色，宛如雪花。
我們走過小徑，坐在一個木質長椅上，你抬起頭，問出那個問題。
「爺爺，你跟我的奶奶是怎麼相愛的？」在我開導你之前，卻被你佔據主動。
「哦，」我俯身拾起一片巴掌大的懸鈴木落葉，「那是一個奇迹。」
2
在我幾乎可以看到終點的一生，經歷過兩個奇迹。
第一個就是遇見你的奶奶。
那時候，我們被稱為霾人。
我們往往會記住幾百年前的歷史，但卻迅速淡忘了幾十年前發生的事。幾十年前是個尷尬的概念，沒有積蓄足夠的時間蛻變為傳說，也缺乏躋身當代史的新鮮。幾十年前，我們還沒有移民到英國，在我們的遙遠的故鄉；幾十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夥子，用這邊的流行語叫做young man，可是跟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可以隨意塑造信仰；幾十年前，我是一個別無選擇的霾人。當然，我說的幾十年前不包含「睡覺」的時間。
「什麼是霾人？」你瞪大了一雙雙碧藍的眼睛，它們猶如湖水般深邃。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別著急，我得先做設定。
你看看天邊的落日，這在我們的故鄉也可以稱為奇迹：那裡一年四季被濃厚的霧霾包裹著，根本看不到太陽。跟這裡的霧霾不同，那裡的濃度要高得離譜。所以當你抱怨天氣差，我會覺得矯情，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天氣差；就好像你考試不及格時對我說你爸爸一定會對你爆發一場災難，你也不知道什麼是災難。
霾就是災難。
而霾人就是為了攻克這災難而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原本只有部分地區才有的霧霾擴展到了大部分轄區，然後將整個國度吞沒；高度上，從三百米攀升到五百米，接著是八百米；時間上，從以前的冬季蔓延到四季。一開始人們很樂觀，科技的高速發展給了我們信心，但事實證明，我們可以把飛船發射到十萬光年之外，卻對八百米以下的霧霾束手無策。
當我們移民到這裡之後，接觸到這邊的科技，他們的科學家有一個很可笑的宇宙文明等級分類。
「我在一大學部普書上看到過，」你說，皺著眉回憶，「Ⅰ類文明應已掌握行星級別的能源，可以利用到達他們星球的全部太陽能，可以對天氣進行控制和改造，在海洋上建立城市；Ⅱ類文明應已耗盡單獨一顆行星的能源，並且掌握一整顆恆星的能源，能夠控制太陽耀斑，並點燃其他恆星；Ⅲ類文明已耗盡單一一個太陽系的能量，並已在其本星系的廣大範圍內進行殖民，這種文明能夠利用100億顆恆星的能量。而每類文明比其低一級別的文明之間相差也是100億倍。」
「非常好，」我鼓勵著你，並為你的勤學感到驕傲，「按照這個分類標準，我們算是Ⅰ類文明，我們不僅能在海洋上建立城市，還製造出空中之城--為了逃避霧霾。」
在空中之城之前，我們對抗霧霾的方法就是我們自己的呼吸。
在任何國家和地區，都是貧富兼具，我們家鄉也不例外。毫無疑問，你爺爺我是窮人，地地道道的窮人。科技的高速發展帶來了廣袤的財富，同時也加劇了貧富差距。富人們居住在霧霾相對稀薄的城市，窮人們則擁擠在嚴重污染的地區。經過漫長的進化，富人和窮人對霧霾的抗性已經發生本質的區別。霧霾對身體的傷害之大難以想象，為了生存，我們產生了變異，再加之一些生物科技的推波助瀾，我們被改造成霾人--瞳孔呈渾濁的灰白色，便於在霧霾環境下視物；鼻子和嘴部呈渦輪型，可大量吸入霧霾空氣並將其分解、凈化，然後由兩腮的排氣孔排出。
我們受雇於富人，進行吸霾作業，凈化多少立方空氣可以換取相應的酬金。因為吸霾作業通常只需要呼吸即可，所以我們在做功的同時還會從事一些工藝品加工，當然，所有一切都在戶外進行。
在利用霾人吸霾的同時，人們也製造出一些吸霾塔，那是一種高約二十英尺的百葉窗結構空氣凈化塔--英尺是這裡的稱呼，我到今天還在努力適應他們的文化。吸霾塔應用靜電吸附灰塵原理，用納米技術營造出一個巨大的磁場，吸附形成霧霾的顆粒物。吸霾塔將凈化后的空氣排出，留下一堆含量42%都是碳的廢物。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些有趣的人對我說，42是個神奇的數字①。我們生產的工藝品就是利用吸霾塔里的廢物製成「寶石」。這只是半成品，最終這顆「霧霾寶石」被製成一顆鑽戒。是的，鑽戒，因為鑽石的成分也是碳，從化學成分上來說，無可厚非。我就是在加工霧霾戒指的時候，認識了你奶奶。準確地說，我們被分配到同一條生產線上。
3
我發誓，我從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她身材嬌小，一頭瀑布般的紅髮卻垂在腰間，我總是擔心她纖細的腰肢不堪重負，但她的胸脯卻是那麼挺拔，走起路來雙腳就像是兩隻白鴿，一縱一躍，隨時可能起飛。
「你搭訕她了？」你調皮地問道，情緒多雲轉晴。
「當然。」
「你跟她表白了？」
不，遠沒有那麼直接，內斂的性格敕令我循序漸進。
事實上，第一次見面我們沒有任何交流，我只是裝作無意地偷偷看她。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坐在床邊，回憶著昨夜模糊的夢境，突然想到她的紅色瀑布，我才發現，我已經愛上她了。在磅礴的愛情面前，我的防備和過渡都不翼而飛。
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們的對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對話。
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們在吸霾作業和工藝品製作的時候不允許說話，但這並不能限制我們的溝通，樸實無華的勞苦大眾總能另闢蹊徑。我們一口一口吸入足以將富人們的肺泡和血管折磨得千瘡百孔的高濃度霧霾，然後呼出乾淨的空氣。經過長時間的摸索，我們可以控制呼出氣體的形狀，只要在腮口塗上一些熒光粉，就能隨心所欲地呼出一個圓形、橢圓形、正方形、梯形，還有心形。我們用一系列圖案表示固定的字元，如同手語，一個圓形加上一個三角形，意思是你今天早上吃的是什麼；一個正方形裡面再套上一個正方形，則是說我明天要休息一天。我第二天見到你奶奶的時候，對著她呼出了一串心形。
「她怎麼說？」你激動而好奇地問道。
「她什麼也沒說，」我摩挲著懸鈴木落葉的紋理，「莊重地點了點頭。」
4
你平時厭倦我的嘮叨，但那個黃昏，你表現出極大的熱忱，一再追問，「然後呢？」
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是在適合的年紀遇見一個喜歡的女孩，比這更幸福的就是，那個女孩恰巧也喜歡你。這就是然後。
「適合的年紀？」你有些疑惑地問道。
「當然。」
「怎麼算適合？愛情來臨的時候，還會考察你的年齡嗎？」你有些不服。
「至少，你現在的年齡還有些不適合。」
我一定是太過投入講述，忽略了你的抗議，我應該更早發現你的癥結所在，可我只是自我陶醉地繼續回憶。
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雖然睜開雙眼，窗外仍然是弄得化不開的霧霾，可我的心裡卻陽光和煦。我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甚至一起朗誦詩歌。你奶奶，她總是覺得我們的生活已經貧瘠地可憐，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泉水滋潤。我對詩歌毫無感覺，但愛屋及烏，我也不時搜羅一些在她面前獻醜。
時至今日，數百年過去，我仍然記得其中一首，你奶奶最喜歡的一首。
你想聽嗎？
你不置可否，為我剛才對你的侵犯進行著無聲的反抗。
我仍然沒有察覺，並且開始咳嗽一聲，準備朗誦之前的情緒醞釀。
詩的名字叫做《秋天》②：
那些晦澀的靈魂在原地打轉/異鄉人回到枯寂的故鄉/我的時代只有一種單調的味道/牙痛折磨著我的神經/大地埋葬了多少孤兒/在陰暗的爐子上，時光化為水蒸氣。
重點來了，這首詩的結尾，也是俘獲你奶奶審美的兩句：理想是濕透了的碎紙/無法飄起卻沾滿秋天的小徑。
你奶奶說，最後這兩句是對我們霾人的寫照。
你覺得呢？
「我只接觸過一些愛情詩，這首顯然不是其範疇。」
「愛情詩？」這時候，遲鈍如我也有一些反應，如果你再試探和冒頭，我一定能抓住你的心事，然而你狡猾地催促我繼續講述。
我們在一起不久，我就見到她的父親。不，不是我上門拜訪，我還沒想到那一步，是她的父親敲響了我前廳的客門。
「您是？」我看著這張陌生的面孔問道。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女兒，」他開門見山，「但為了她的幸福著想--如果你真的喜歡她的話--請你離開她。」
在我看來，我的幸福建立在喜歡她之上，而她的幸福亦與我息息相關。我有些不解，甚至是生氣，即使在我得知她是你奶奶的父親之後。任何人都無權插手和過問他人的愛情。
「是的！」你熱烈附和，「愛情的領土完整不容侵犯。所以，你後來堅持跟我奶奶在一起，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
並沒有那麼簡單。
後來我先是屈服了。
他給出一個讓我吃驚的理由，他已經為你奶奶安排好婚約，對方是一個正常人。這就是他當時的措辭，好像我們這樣擁有渦輪型口鼻和排氣孔的人是非正常人類。對方可以出錢為你奶奶做手術，並且把她帶到天空之城。
「婚姻是她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他總結道。
我還能有什麼選擇，我別無選擇。如果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女孩，但是出於某種客觀的原因，你要主動放棄，你一定會懂我的心如刀割。不過，要到那一天，還需要幾年時間。你現在還太小，不能--
「不，」你奮起抵抗，「我已經足夠大了，而且，我正在經歷你所謂的心如刀割。」
這下輪到我瞠目結舌。我們互換角色，在我跟你奶奶的情史劇終之前，先插播了你的困擾。
你說你暗戀一個女同學，她比你高出一個年級，上學期剛剛轉到你們學校。她生長在奈及利亞，來英國是投靠在教會擔任牧師的叔叔。你準確地形容了她的打扮，可見用心之極，你說她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容，她擁有一雙雙褐色的眸子，溫柔動人。跟她說上一句話，也能讓你像打雞血一樣興奮整個下午。我當然懂這種感受，剛剛喜歡上一個人時，她就是整個宇宙。可是你一直不敢表白，你覺得自己不夠優秀。這就是最近一直搞得你心神不寧的事情，你戀愛了。看來，你並非後知後覺，而是早熟。
我不知道應該安慰你的失落，還是鼓舞你的士氣，我只能先把我們的愛情故事講完。
「然後，」我說，「我以一些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借口敷衍了你的奶奶，提出分手，但很快被她看穿，她遠遠比我勇敢而有遠見，她選擇私奔。我把她父親說服我的那堆道理反芻給她，同時表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和堅定決心，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不幸福。但是你奶奶對我說，『生理上的缺陷可以用健全的心理彌補，心靈上的空虛永遠無法用外界的一切慰藉。』我打趣她，『這又是誰的詩？』她說，『這是我的態度。』接著，她噴出一個心形圖案。我也噴出一個，把她的圖案籠在其中，心心相印。我們戰勝了她的父親。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真正的幸福來自彼此擁有。再然後，我們發現了地球。」
5
「有什麼問題嗎？」我的故事講完了，沒什麼新鮮，任何愛情故事對於旁觀者都大同小異，只是對當事人轟轟烈烈。
「你之前提到天空之城，那是什麼？」
空氣凈化進展地並不順利，富人們另闢蹊徑，建造了天空之城，一勞永逸地把霧霾踩在腳下。一般來說，八百米是天氣的分界線；八百米之下，一片混沌，八百米之上，方見晴空。任何地區都有貧富之差，但跟通常意義上的富人區和貧民窟不同，在我們的星球，富人居住在八百米之上的天空之城，而窮人如我們，則苟且在地面之上。經久不散的霾，就是我們的封印。八百米，也是人種的分界線。
「這麼說來，那些富人才是我們星球的主宰，但我從未見過他們？他們去了哪裡？」
我正要說這件事。
三百年前，我們發現了地球，經檢測非常宜居，於是我們乘坐星際宇宙飛船來到這裡。這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飛行，我們全部族人都在冬眠艙里沉睡。飛船使用的是聚變衝壓噴氣發動機，從星際空間收集氫，然後進行聚變，在此過程中釋放無窮無盡的能量，驅動飛船以及飛船上的生態系統。廣袤的太空中，氫離子無處不在。飛船在地球紀元2134年蒞臨。
「你還記得那個文明分級嗎？顯而易見，他們是〇類--但他們自認為是0.7類。在我們掌握常溫核聚變的時候，他們還主要從死去的植物獲取能量，比如石油和煤炭。所以，我們輕而易舉就佔領了地球，並且沿襲了一些他們的文明特徵，便於更好的居住和統治。我之前說過移民，這個措辭不準確，應該是殖民。」
「你還是沒有解釋那些富人們去了哪裡？」
「死了。」我說，「三百年前，我們對地球的檢測是宜居，誰也沒想到他們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地球搞得烏煙瘴氣。這是第二個奇迹。富人們無法適應地球上的霧霾，都死了。一些地球人也因為霧霾長期的侵害而殞命，反倒是我們特殊的生理構造適應了這裡的環境。就像我之前說的，霧霾已經把我們變成了兩個不同的物種。」
夕陽已經沉入遠方，天色變得黯淡起來，你的四隻眼眸卻明亮無比。
往回走的路上，你仍然拉著我的手，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你停下來，「爺爺，你會為我的愛情保密嗎？」
「當然。」
「那麼建議呢？」我就知道逃不過這關，但我早就想好對策。
「這個，你可以諮詢你的奶奶，她在愛情和詩歌方面的造詣比我厲害多了。」我邁進家門，微笑地投入你奶奶的懷抱和晚餐。
註釋：
①42：生命、宇宙及一切的終極答案，出自《銀河系漫遊指南》。文中所說的「一些有趣的人」指的是幻迷，他們在遇見外星生物時，對「42」的科幻梗進行了科普，暗示「我」非人類。
②《秋天》，作者瓦蘭。他的詩歌始終追求一種自由精神，並恢復了美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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