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尋找貓咪~QQ 地點 桃園市桃園區 Taoyuan , Taoyuan

《當代》| 格非的寫作課:文學的經驗

你要經歷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然後有一天你再回來。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謝廖沙的忠告,我也把它當做對所有寫作者的忠告。

——格非

文學作品是經驗的表達

文|格非

經驗不是自動獲得的

今天我想跟大家討論一個問題:文學和經驗的關係。我們擁有經驗嗎?大家也許會覺得奇怪,無論是寫作還是一般人,每個人都擁有經驗。如果我們很簡單地說,這種經驗構成了寫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來源,這當然沒有問題。可是我覺得這並不妨礙我們來追問,我們真的擁有經驗嗎?我寫《春盡江南》,寫《山河入夢》,還有《人面桃花》,比較多地體會到經驗在我身上發揮的作用。

比如說在我們老家,在江蘇省,被稱為江南的地方,村莊裡面有很多老人,我小的時候跟他們在一起玩。其中有一個老人,他在家裡種菜,很普通,鬍子當時都已經白了。村裡人都覺得這個老頭是個瘋子,覺得這個人不可理喻。他經常跑過來跟我講一番話,但是他講的話我聽不懂,講半天,不知道他說什麼。我小時候也就把他看作是一個瘋子,要離他遠一點,非常害怕。但是他對人非常和善。他究竟在說什麼?我腦子裡一直有一個疑團。後來我讀了大學,從上海回家,這個老頭還活著,他經過我的時候又跟我說了一番話,我聽懂了。他說的是英文。引起我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假如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家,也從來沒有學過英文,這個經驗就會一直在我思想中沉睡。後來我去了解這個老人以前干過什麼,我把他寫到《人面桃花》裡面去了。它構成了我寫作的經驗,但是這個經驗不是自動獲得的。

我們每時每刻都會經歷不同的事情,我們有大量的記憶,但是這個東西是不是一定會被用來寫作,很難說。我們知道有兩種類型的作家。一種類型的作家比如說的沈從文。沈從文去北京開始寫作之前,差不多就已經走遍了大半個,經歷了無數的事情。當時很多事情是面臨生死的考驗。大家都知道沈從文是國小畢業,可能沒有畢業,文化水平很差,郁達夫他們都覺得奇怪,說你這麼一個文化水平的人怎麼能寫作?沈從文說別的我不敢肯定,我超過莎士比亞是肯定的。他非常狂妄,因為他積累的事情太豐富了,有大量的事情湧上筆端。

還有另外一種類型,霍桑、卡夫卡,他們的經驗跟我們相比,不會多,只會少。一輩子當個小職員,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構成了這些人的寫作?這也是困惑了我很多年的問題。我經常在清華給學生講課,講到這個問題,大家都知道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文左安在他的追憶裡面分析過這件事,他說如果這首詩翻譯成英文的話就糟糕了。意思就是說,我在歧王家裡經常見到你,我在崔九家裡也聽說過你,現在到了江南這個地方我們又見面了,換成英文就是這麼簡單。所以美國人的詩不知所云。這是唐詩裡面非常重要的詩,這首詩是杜甫去世前一年寫的,他什麼經驗都沒有說,不是要把什麼經驗呈現給大家。相反,他是想把經驗藏起來。要讀懂這首詩特別不容易,你得了解當時的安史之亂,你得了解當時杜甫回不了家,他很懷念他的家鄉,他對家鄉的記憶突然被一個故人李龜年引發出來了。這首詩背後隱藏的東西才浮現出來。

卡夫卡《變形記》插圖

我也可以舉一個小說的例子。大家都知道古典小說《金瓶梅》《紅樓夢》。曹雪芹說,所有在他之前寫的作品,無非是帝王將相,無非是傳統作品。即便之前寫了那麼多色情小說,也都是勸人向善,充滿著說教。為什麼到明代的中葉會突然出現一部《金瓶梅》,為什麼它出現了完全不同的面貌?這當中,我覺得涉及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金瓶梅》在文學史上非常重要,它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東西,直接影響到對文化經驗的重組。我就在做這個研究,我想把《金瓶梅》的出現和明代的思想史結合起來,做一個梳理。如果沒有思想鬥爭,《金瓶梅》是不可能產生的,因為大家都是生老病死,都是酒色財氣。為什麼會在萬曆年間出現一部反道德的作品,把所有的道德全部作廢,這其中如果沒有思想史的影響,是不能想象的。這也提醒我們,經驗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所以我們真的需要經驗嗎?我的回答是,不見得。你可能經過很多事,但這些事情可能對你的精神狀況、對你的寫作、對你對於這個世界的想象不構成什麼樣的威脅。

這裡面我們還可以順便提到一個方面。也不能說我經歷了一件事,馬上就可以把它寫成小說。經驗儲存在你的記憶中。它首先會儲備。不能說我今天發生的事情今天就寫,不可能的。這個經驗在記憶中儲存的過程也非常微妙。比如說我們小時候,跟父親一起去釣魚,你釣到一條魚,你會跟同學們講,我這個魚釣得多大。我小時候有一個同學,釣到一條22斤重的魚,這個人講了一輩子,是他一生中最風光的事情。我這次回老家他還在跟我講這個事情,當然我覺得他很悲哀,但是完全可以理解。這樣的記憶我們通常把它稱之為意願記憶,我們願意把它記住,想忘都忘不掉。但是,在這種記憶的背後,有大量的經驗其實在我們腦子裡面沉睡著,我們從來不去喚醒它。

法國有一個很重要的作家普魯斯特,他最重要的貢獻是發現了另外一種記憶,非意願記憶。你沒有想記住它,但是它發生了。它一直在你的大腦記憶裡面酣睡。這些記憶什麼時候被喚醒?當普魯斯特得了哮喘,處在一種百無聊賴的狀況中,別人都忙著掙錢、生活,他有用不完的時間在那兒苦思冥想,所有這些非意願記憶一一出現,這構成了《追憶逝水年華》的所有材料。我兒子十三四歲時,到了讀《追憶逝水年華》的年齡,我沒有讓他讀,但他還是偷偷地讀。快要把第一本讀完的時候,他忽然到我的房間跟我說,爸,這個我讀不懂,雖然我花了很多力氣但還是讀不懂。我跟他解釋為什麼人家這麼寫。普魯斯特在打撈、追尋這個記憶的時候,他看重的東西跟我們所有人不一樣。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一個問題。

話語對寫作產生重大影響

現在我來說說第二個問題。就當代社會來講,對我們寫作構成威脅的是什麼?因為互聯網,因為信息高速公路,因為傳播手段的發展,我們每個人用的東西都差不多,你不可能再經歷千辛萬苦去獲得距離和感覺。比如說,過去一個人要到四川去,他可能會死在半路上。住在東城區的一個家庭,有一個小孩,二十年代,這個小孩考取了清華大學,他要從家裡去學校念書,父母都會流眼淚,因為太遠。現在如果不堵車的話,從東城到清華也就二十分鐘。可是當年葉聖陶和俞平伯兩個人約著要去看朱自清的遺孀,他們住在東城一帶,要去海淀,提前幾天就商量行動路線,中午在哪吃飯,到黃昏抵達,雇了一輛驢車。今天由於空間的變化,由於交通信息的便利,都抹平了。我昨天到達香港,他們問我,你來過香港幾次了?我說來過很多次了。但是我對香港一點都不了解。

對當今寫作的另一個非常大的威脅,我覺得是文化、話語。我們擁有的經驗,其實只不過是擁有話語對今天的陳述。比如說我今天處在什麼樣的社會,現在的思想鬥爭是什麼樣的,你是左派還是右派,還是中間派,每個人都在對號入座。這個社會有大量的文化信息,有很多的時尚,我們都在遵從,我們也來不及思考。今天早上他們給我送報紙來,它無時無刻不在塑造你、影響你,它在影響你的判斷,幫助你發掘你自己的經驗。所以文化的話語、現實的話語、意識形態的話語,他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們,使得我們在寫作中,在調動自己經驗的時候,會陷入一種托爾斯泰曾經說過的自動化的辨認。辨認大家都在說的,大家都在討論的。這樣一個趨勢,我認為會越來越強烈。

李清照畫像

我在這裡舉一個例子。李清照的丈夫叫趙明誠,是一個軍事學家,喜歡收藏,他經常跟李清照兩個人出去收東西。他們愛情中很多甜蜜的東西都和收藏有關。收了東西以後,突然時代發生劇變,全家倉皇南遷,逃亡。趙明誠因為做官,一個人先溜了,家裡的老小、輜重、所有東西全部交給一個婦女李清照。傳統的道德,或者說對經驗的規範裡面,理應如此。當年老舍抗日戰爭中,逃到昆明,家裡的母親、孩子一大堆都得交給他妻子。他的老婆九死一生把小孩帶到昆明見到老舍的時候,從這樣一個女性的思維來講,她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沒有人問過。

李清照當時也是這樣,她押送著東西逃到徐州,徐州又失陷,逃到南京,再到浙江。逃到南京的時候,趙明誠已經到湖州去當知府了,已經做官了。大概南邊的局面已經穩定下來了。然後兩個人開始告別,李清照站在岸上,趙明誠在船上。李清照覺得心裡不踏實,覺得兩個人分手就是生死之別了。但是丈夫這麼絕情,什麼事情都沒有交代。李清照大叫一聲,說如果再遇到敵人把城攻陷了,我怎麼辦?丈夫說,如果遇到敵人攻陷,你先把輜重拋了。如果還不行,你把衣被拋了。如果拋了之後你還逃不掉,你就把捲軸書畫我收藏的這些東西扔了。如果還不行,你可以把我收藏的古董也扔了。但是最後有個東西不能扔,鍾器,實在不行,你和鍾器共存亡。李清照明白了,我的價值和這個器物一樣。李清照突然在那個年代裡面寫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金石錄後續》,流傳至今。李清照這一問,問出了一個大問題。對於所有女人來說,傳統道德約束下的婦女,她的情感、生命,她對這件事情的感覺,在什麼地方能夠得到寄託?趙明誠給她劃出了一條秩序,先扔什麼,再扔什麼,最後你跟這個東西共存亡。作為東西都交代了,我怎麼辦?丈夫說你是可有可無的。的傳統經驗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不質疑。這裡面除了秩序之外,還有等級。在今天這個社會中,我們先要幹什麼,然後再幹什麼,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次等重要的,什麼是可以放棄的,我們基本上生活在這樣一個話語的控制之下,也自以為被這樣的經驗所把持。

文學經驗和他者的關係

第三個問題,經驗這個東西我們怎麼才能獲得?我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一千零一夜》裡面有一個故事,後來被寫成了小說,題目叫做《兩個做夢人的故事》。一個生活在巴格達一帶的人晚上睡覺時,有個咬著金幣的人敲門跟他說,你有一筆財富埋在伊斯法罕城。他就雇了一個駱駝去了伊斯法罕城這個地方,去了以後發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沙漠,什麼也沒有,帶的一點錢也用光了。他正在一個修道院里睡覺,城裡出現了小偷,警察進來抓小偷,沒有抓住,結果把這個人抓去了。警察審問他,你從哪裡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個人就說,我是某某地方的人,我做了一個夢,夢中說我的財富在什麼地方,我就來了。巡邏隊的隊長哈哈大笑,說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傻瓜。我昨天晚上也做了一個跟你同樣的夢,說我的財富在什麼地方。他說的這個地點正好是做夢的這個人出發的那個城市,兩個人互相顛倒。他繼續往下說:那裡有一面牆,有一條路,進去之後,有一個大院子,院子裡面有一個無花果樹,有一個噴泉,這個噴泉下面就埋著大筆的財富。這個地方就是那個人的家。他從修道院出來以後,趕緊狂奔回家,在噴泉下面果然挖出了無數的財富。這個故事可以從不同方面去分析。我今天講經驗,我認為也可以從經驗的方面來推論:你擁有的經驗你並不知道,你需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你需要受到強烈的啟示,你才可能從你的眼皮底下把你的財富挖出來。

經驗其實是和他者有關係。我們怎麼樣獲得我們自己的經驗?有一個非常好的辦法:先把你的經驗放下,然後去觸及、去了解一個新的東西,這個新的東西能夠幫助你發現自己。比如說如果你作為一個女性,你不知道自己是女性,你碰到第一個男性,你就知道自己是女性。因為他者出現。一比較,你就知道我的特點是什麼,我的生理構造是什麼,我擁有什麼。假如你從小就生活在女人堆里,一輩子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男性,你對自己的財富是不知道的。

《一千零一夜》插圖

我在大學讀書時受到理性、現實的影響。我到了上海,上海那邊告訴我,你這個鄉巴佬,你都不知道自來水龍頭往哪邊開。所有的城市對我來說都陌生。我在上海經歷了四五年的折磨——到了這個新環境裡面,你原來的經驗沒有用。可是到今天,所有的上海人和北京人,上海的作家和北京的作家,遇到我和蘇童這樣的作者都會很羨慕,說你跟我們不一樣,你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在北京生活了十年,但是同時你最重要的生活,比如說從1歲到17歲是在農村度過,而這個記憶我們都沒有。我開始了解我那17年的記憶到底是什麼,這不是突然明白的,是一步一步慢慢地開始了解那個生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整個近代史提供了怎樣的經驗。《人面桃花》和《春盡江南》的一部分,都跟這個記憶的重新認識有關。如果我沒有離開家鄉,我就跟我家鄉的男男女女一樣,還處在對現實的抱怨裡面。

什麼叫文化?過去沒有這個概念。正是西方文化進來之後,我們才會有文化的概念、文學的概念,才會有國學的概念。年輕人去讀大量的作品,不僅不會對你自身的經驗造成影響,反而非常有作用。你應該盡量地去了解跟你異質的東西。我發過一條微博:「其實文學所要發現的意義,不在於經驗裡面,而在於經驗和他者的關係裡面。就像真相併不在事實當中,而在對於事實的解釋中。」

最後再講一個小事情。我若干年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看到謝廖沙,這是小說裡面最純潔的一個人物,猶如天使。所有的人物都很骯髒,充滿著慾望,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帶著非常謙卑的目光去看他們,對所有這些人都充滿慈愛。只有一個人例外,謝廖沙,他是一個小孩。我每次讀到謝廖沙出現,去保護一個小孩的時候,都會流眼淚。這樣一個孩子在這個非常糟糕的世界上,你會為他捏一把汗。這個小孩崇拜修道院的一個長老,他覺得我要離開這個世界,我要到修道院去侍奉上帝,我要把我的一生交給上帝。當他的幾個哥哥、他的父親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就跑到寺院裡面跟這個長老說,我要求留在您的身邊,終生侍奉上帝,外面這個世界我就準備放棄了,跟我沒有關係。佐西馬長老跟他說,你可以侍奉上帝,但是現在不行,你現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因為你還不能理解你的上帝,你要經歷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然後有一天你再回來。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謝廖沙的忠告,我也把它當做對所有寫作者的忠告。謝謝。

本文系格非在香港書展上的講稿

◆轉載自《當代》官方微信



熱門推薦

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寫了7763篇文章,獲得2次喜歡
留言回覆
回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