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泰電氣的一天

經濟觀察報 記者 鄭淯心 4月17日，早上8點，與朝鮮一江之隔的欣泰電氣員工陸陸續續進廠。到更衣室換上紅領深藍的工作服，左邊胸口印著紅線縫製的「丹東欣泰電氣」和紅藍色的公司標誌，標誌像一對翅膀，員工稱這象徵著騰飛和欣欣向榮。忠誠成了欣泰電氣監事會主席、工會主席韓冬的高頻辭彙，「公司處於極其艱難的時期，未來走向不清楚，誰都不清楚」。

欣泰電氣位於遼寧省丹東市振安區，23萬平方米的廠區是2003年建立的，內含六個廠房，有乾式變壓器生產車間、油浸變壓器生產車間等，建築面積十萬平方米，廠區內還有大量荒草地，路上的員工不多，從門口走到辦公樓，記者遇到了十幾個員工。

據這家公司的副總工程師王洪蛟介紹，最近在生產油浸變壓器，而以前是多業務線同時開工的，他忙的連年假都請不了。工程師的辦公室，原本有三個工程師，一個離職，一個休假，辦公室里只有他。他的桌面上摞著《特種變壓器理論與設計》等書，比新華字典還要厚，據王洪蛟介紹以前的書更多，因為技術工式太多不懂就要翻。「公司走到即將退市的這一步，技術人員格外焦慮，和錢的關係不大，對我的職業生涯是大打擊」。

王洪蛟稱，技術人員從2016年7月的60人銳減至現在的20人，八個小組負責人已經有四個離職。設計部門的辦公室沒有坐滿，零零星星的八九個人，油浸變壓器小組較忙，其他小組人數比油浸變壓器小組少。王海蛟介紹，過年的時候乾式變壓器小組較忙。現在的訂單都很小，接到什麼做什麼。「以前我都休不了年假，現在三點就下班了，在這個空蕩的辦公室坐不住，我會經常去旁邊走走和人說說話」，他低著頭，嘴角還掛著一點點苦笑，「是有些寂寞的」。

欺詐發行退市第一股

欣泰電氣以欺詐發行退市第一股聞名於二級市場。

2012年7月欣泰電氣IPO過會，2014年1月拿到批文上市，時任公司董事長、現實際控制人溫德乙對記者稱，上市很開心，一個農村孩子成了上市公司董事長。

溫德乙精瘦，穿著深藍暗花格紋西裝，裡面的襯衫是較淺的藍色，乾淨整潔，腳上套著黑布鞋，布鞋上有些土漬。目前，他被限制活動範圍、限制高消費。溫德乙生於1961年，現在看東西要帶眼鏡，手機舉著、低著頭投過眼鏡往上看才看的清，左手手背和手腕處有三塊紫斑，已經青紫色。

欣泰電氣的主營業務是節能型變壓器等輸變電設備和無功補償裝置等系列電網性能優化設備的研發、設計、生產和銷售。

2015年被證監會立案調查，2016年7月正式作出處罰，啟動強制退市程序。證監會經過查實，認為欣泰電氣存在欺詐發行行為。

2011年12月至2013年6月，欣泰電氣通過外部借款、使用自有資金或偽造銀行單據的方式虛構應收賬款的收回，在年末、半年末等會計期末沖減應收款項（大部分在下一會計期期初沖回），致使其在向證監會報送的IPO申請文件中相關財務數據存在虛假記載。

2013年12月至2014年12月，欣泰電氣在上市後繼續通過外部借款或者偽造銀行單據的方式虛構應收賬款的收回。

另外，證監會還稱溫德乙以員工名義從公司借款供其個人使用，截至2014年12月31日，佔用欣泰電氣6,388萬元，對此溫德乙向記者否認，「後來查了沒有」，他還說要等待最終結果。

對於欺詐發行的說法，溫德乙解釋稱「即便不做也符合上市條件」，「我們就是粉飾了現金流……這錢多嗎……我們當時不懂」。

這是市場上第一家因欺詐發行退市的公司。

「這對企業是毀滅性的打擊」，溫德乙對經濟觀察報記者稱，「我的企業經營狀況很好，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遭受滅頂打擊」。2011年，欣泰電氣第一次申報IPO被否，證監會認為其在2010年4月收購的遼寧欣泰股份有限公司66KV及以上油浸式變壓器業務相關資產，收購后該項業務收入大幅下降，同期遼寧欣泰股份有限公司出現經營虧損，對公司持續盈利能力構成重大不利影響。

欣泰電氣整合了四家國企在丹東曾是最大的電力綜合服務供應商，現員工離職后多南下謀生。

4月17日上午，溫德乙在辦公室接起電話，「下午我要去檢察院……他們要找我談話了解情況……」。

溫德乙的辦公室在九層，這個樓總共12層，11、12層為儲物間，九層為董事長辦公室。溫德乙的辦公室放著三台電話，一台小型監控顯示儀，這台監控能看到整個樓的情況，每個辦公室除了更衣室和廁所都有監控，「誰幹什麼我一清二楚」，記者在辦公室的時候，這台監控儀的圖像是走廊。

溫德乙的電腦上時刻盯著股票，「……又漲停了」，他對同樣被立案調查，卻罰的比自己輕的公司怨詞頗多。

當問到為什麼欣泰電氣是退市第一股，溫德乙態度激動，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問到感受，他倚靠在牆邊，稱「我已經麻木了，沒感受」。

他一方面起訴著證監會，認為被判定為欺詐發行不合理，另一方面對記者稱「要退早點退，再拖下去企業就垮了」。

2016年業績快報，欣泰電氣已全面轉虧。

2016年營業收入14,139.87萬元，同比下降62.02%，溫德乙對記者稱，因欺詐發行被處以暫停上市的決定后，公司信用等級下降、賬戶被查封，投標需要銀行賬戶往外匯保證金，但是基本賬戶被封了，無法進行投標，沒有大訂單。2016年實現營業利潤 -7,650.49萬元，同比下降795.10%；利潤總額-6,559.71萬元，同比下降1,517.06%；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為-5,719.87萬元，同比下降1,075.69%。主要原因有受行政處罰影響，導致公司發生訴訟等相關費用約400萬元；同時產品產量下降，產品單位成本上升，銷售毛利下降，由此造成2016利潤大幅虧損；另外，子公司虧損，導致歸屬於母公司凈利潤下降約380萬元，影響當期利潤。

業務下滑的同時，欣泰電氣的員工外流嚴重。

工廠零星生產、員工大減、訴訟不斷

銀行、合作方陸續訴訟欣泰電氣，申請財產保全，目前欣泰電氣的基本賬戶等賬戶都被凍結，發工資依靠應收賬款收回，溫德乙概況目前的狀況是企業在正常運行、訴訟不斷，「別人起訴我們，我們也起訴別人。」

韓冬對記者稱，欣泰電氣還在生產的員工工資為2000元，在家休息的工人工資為500元。王洪蛟對記者稱，技術人員的工資略減，基本無太大變化。溫德乙對記者稱，離退休職工700多人。

11點半，音樂響起，職工陸續去食堂吃飯。16張桌子在食堂里只佔了不到二分之一的面積，近中午12時，16張桌子沒有坐滿，零零星星坐了3、4桌。高管在一個小單間吃飯。飯菜自取，一個銀色餐盤用餐，菜有西紅柿炒蛋、蒜薹炒肉等九個菜，主食是米飯，有湯。溫德乙當天的主食是年糕，據說是朝鮮人送的，因為他的胃不好。

12點半，音樂響起，員工陸續回崗。

6個工廠均兩層樓高，大部分工廠只有幾個人從事工作，機器處於停運狀態，偌大的工廠顯得空蕩。

不斷有人來到工會主席韓冬的辦公室，談論的更多是沒有訂單、工資怎麼發，列印照片、裝訂材料也都來找韓冬，韓冬待人有禮，事情會盡量幫忙協調解決。韓冬每天早上到公司就先換上工作服去九層找溫德乙彙報工作，他對溫德乙的態度仍畢恭畢敬。

很多員工包括韓冬、王洪蛟對記者稱，其在欣泰電氣待了十幾年產生了感情，況且這種情況下工資還在發，企業走到這一步、溫德乙還在公司，他們不會過早離開。

溫德乙返廠后，他不定時在工廠內溜達，和員工說話，在食堂吃飯也會和員工打招呼，並且很少出差。

「贏證監會可能性不大」

因不服欺詐發行的判定，欣泰電氣起訴了證監會。2月28日上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欣泰電氣及其原董事長溫德乙、董事胡曉勇等訴證監會行政處罰、市場禁入等四案。

雙方激辯。欣泰電氣起訴的主要理由這麼幾個。一是認為事實不清。其主張證監會認定欣泰電氣存在虛構應收賬款收回以減少計提，沒有事實依據。一方面，認定財務虛假記載與重大遺漏所涉及的專業性問題，缺少權威司法鑒定部門或者專業審計部門的意見；另一方面，相關財務數據是由原告內部財務人員自行統計、編製，證監會未予論證、核實。二是適用法律錯誤。即使存在證監會所認定的虛構應收賬款收回的事實，其行為也不構成欺詐發行，且以往類似情況亦未被認定為欺詐發行。三是處罰過重。相比於純粹的經營造假，虛構應收賬款收回情節顯著輕微，不應處罰如此之重。

溫德乙還主張行政處罰決定沒有區分其作為董事長和實際控制人的不同身份，其並未實施過指使發行人欺詐發行的行為，被告對其分別按照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實際控制人予以處罰，違反了《行政處罰法》規定的「一事不二罰款」原則；被告對其採取終身市場禁入措施，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原告胡曉勇則主張其作為外部董事，無從知曉相關財務文件的虛假情形，其基於對會計師事務所等專業機構的信賴，對相關文件進行了審閱和核實，已經履行勤勉盡責義務，行政處罰也超過《行政處罰法》規定的兩年處罰時效。

而證監會稱：第一，證監會根據《企業會計準則》作出的認定足以證明有關事實；第二，欣泰電氣IPO申請文件中包含的財務數據存在虛假記載，不符合《證券法》第十三條規定的「最近三年財務會計文件無虛假記載」的條件，故已經不符合發行條件；第三，以往類似情況中的涉案公司最終均未能取得發行上市批複，而本案中欣泰電氣取得了發行核准且實際發行了證券，故不具有可比性；第四，在被告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時，沒有證據證明欣泰電氣設立了投資者賠償基金，也沒有證據表明欣泰電氣具有行政處罰法規定的其他法定從輕或減輕情節。第五，原告溫德乙既實施了作為董事長的管理行為，也實施了作為實際控制人指使發行人欺詐發行的行為，因此應當為此分別承擔法律責任。第六，原告胡曉勇作為董事，在相關文件上簽字並承諾對其真實性、完整性承擔責任，且現有證據不能證明其盡到勤勉盡責義務，故其應當作為其他直接責任人員承擔責任，本案處罰亦未超過兩年處罰時效。

此案未當庭宣判。

溫德乙對經濟觀察報記者稱，「贏證監會可能性不大，但完全輸也不可能，我的律師提出了32個問題，要一一判定需要時間，不可能全輸」。

證監會發言人曾稱對欣泰電氣要一退到底。按照證監會相關規定，因欺詐發行暫停上市后不能恢復上市，且創業板沒有重新上市制度安排。

賠付方案討論中

A股市場首個因欺詐發行而被強制退市的上市公司欣泰電氣讓投資者備受損失。

2016年7月，欣泰電氣保薦機構興業證券已出資5.5億元設立先行賠付專項基金，用於先行賠付適格投資者的投資損失。

2017年3月，興業證券稱，目前設立專項基金的進展情況如下：一、興業證券已擬訂先行賠付方案草案，進行了先行賠付所需的前期各項準備工作。二、因本次先行賠付面臨2015年股市異常波動、欣泰電氣因欺詐發行已啟動強制退市程序等複雜問題，為充分保護欣泰電氣投資者利益，賠付方案仍需要進一步論證與確認。公司正在努力加快進程，儘快正式確定賠付方案。三、公司進行先行賠付不受欣泰電氣提起行政訴訟的影響，不會因欣泰電氣提起行政訴訟而停止或暫緩先行賠付的實施。

興業證券證券事務代表梁文忠回復記者，沒有更多信息可披露。

興業證券2016年年報顯示，2016年度實現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與上年同期相比，減少50.89%。其中有原因是於2016年度計提了欣泰電氣欺詐發行先行賠付資金，導致公司2016年度利潤出現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欣泰電氣監事會主席韓冬認為，興業證券沒有盡到保薦機構應盡義務，在處理應收賬款時，其沒有盡到提醒業務。溫德乙稱「興業證券就損失點錢而已，而我們要退市」。

中證中小投資者服務中心（下稱投服中心）總經理徐明對經濟觀察報記者稱，投服中心正在準備為欣泰電氣的部分中小投資者提供支持訴訟，有關方案正在積極論證完善過程中。投服中心隸屬於證監會，作為專門服務和保護中小投資者合法權益的機構，已經幫助匹凸匹和康達新材進行過證券支持訴訟，其中匹凸匹為全國首例證券支持訴訟案，投服中心接受九名因匹凸匹虛假陳述行為受損的投資者的委託，將上市公司原實際控制人鮮言作為第一被告、其他七名高管及上市公司作為共同被告，向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遞交訴狀，要求連帶賠償投資者經濟損失合計215萬元。

證監會發言人4月14日宣布，證監會批准了投服中心的《擴大持股行權試點方案》，將持股行權試點區域從上海、廣東（不含深圳）、湖南三個地區擴至全國，有利於投服中心進一步加強和推廣有關的公益維權。

怎麼退、怎麼賠，尚無定論。下午三點，欣泰電氣就已經下班，員工陸陸續續離廠。此時丹東的太陽正明，路上熙熙攘攘，三點半，工廠里基本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