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母殺人案，才是標準的激情殺人

今天一早起床，有朋友轉給我一篇貼子，是《南方周末》的「刺死辱母者」。

女企業家蘇銀霞曾向地產公司老闆吳學占借款135萬元，但利滾利，蘇銀霞最終抵押了房子湊到254萬元后，被告知依舊欠款17萬元。隨後，吳學占開始了暴力催款。

案發前一天，吳學占命手下在馬桶里拉屎，然後把蘇銀霞的頭按進帶屎的馬桶里。事發當日，吳學占手下杜志浩等11人將蘇銀霞和其兒子於歡困在財務室里，當面播放黃色錄像，人生攻擊和羞辱，用腳上的鞋子捂住蘇銀霞的嘴巴，將煙灰彈到蘇銀霞的胸口。最後，杜志浩甚至脫下褲子，當著於歡的面，用極端手段侮辱蘇銀霞。

蘇銀霞的職工報警，民警到場后僅僅說了一句「要帳可以，但不能動手打人，」隨即離開。這時候，蘇銀霞的兒子於歡已經到達崩潰邊緣，之後在一片混亂中，從桌上摸到一把刀捅向了那些侮辱自己母親的人。最終造成一人死亡，兩人重傷，一人輕傷。

法院經審理后認為，正當防衛辯護不成立，因為不存在防衛的緊迫性。而法庭考慮到被害人自身存在過錯，將於歡從「故意殺人罪」降成「故意傷害罪」，判處無期徒刑。

我談談我的看法，依據的是我在美國法學院學的《刑法》課程，不一定和法律一致。

一，正當防衛是否真的不成立？

在美國案例法中，正當防衛成立有四個要素「受到非法暴力威脅」（threat of unlawful physical force），「緊迫性」（imminence），「必要性」（necessary to respond with force），「適當」（proportionality）。

1.「受到非法暴力威脅」，特指肢體上的威脅。在此案中，言語侮辱甚至在性方面羞辱算不算肢體威脅？此案法院認為「被告人於歡及其母親的生命健康權被侵犯的危險性較小」，不一定錯，畢竟沒有生命威脅。但可以駁斥這點的是，蘇銀霞職工在警察離去時曾經攔住警察，說「他們母子今天死在裡面怎麼辦？」由此，我們也可以認為，他們是遭受了非法肢體暴力威脅的。所以這個要素是否成立，在沒有更多事實的時候，我們不能判斷。

2.「緊迫性」是一個非常狹窄的定義。上課時教授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被綁架了，綁匪說，等明天收到贖金就殺了你。於是當綁匪睡著時，你舉刀殺了他。但，這個不算正當防衛——因為沒有緊迫性。緊迫性，指的是當時當下，而不是未來的某一個點。背後的法理考量是，當一個威脅存在於未來而不是眼前的當下，當事人應該想其它辦法來規避這個風險，而不是以暴制暴。但是法理是這麼個理，落實在具體事實中，比如綁架案中，或者此案中，是否真的存在這個「其它辦法」？所以，從理論上來講，此案或許確實沒有緊迫性，但如果也是陪審團機制，大家可能都會有不同看法。

3.「必要性」和「緊迫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同一個意思，但另一層的含義是，是否一定要使用武力而不是其它方式回擊？在此案中，於歡是否已經窮盡了其它一切手段？我個人覺得應該是的。被11個黑社會成員困在室內凌辱長達1小時，而警察出現只是說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話就離開，試問還有什麼其它手段？

4. 最後一個「適當性」，指的是，如果對方只是打你耳光，你不能上來就把人捅死了。你的回擊應當和受到的傷害是成比例的。對方打你，你只能打回去；對方有致命武器，你才使用致命武器；只有死亡威脅時，才能殺死對方。從道理上來講，確實沒錯。但是，如果對方是一個彪形大漢而你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呢？他可能一拳就能打死你，這樣的情況下也不允許你使用武器么？在此案中，蘇銀霞於歡面對的是11個黑社會催債人，這個適當性，到底應該怎麼界定？

綜上所述，我個人覺得「正當防衛」是否成立完全取決於法官怎麼看待這些事實。不成立是可能的，成立也是可能的。但哪怕是不完美的「正當防衛」辯護，也是可以減輕罪行的。此案從故意殺人變成了故意傷害，法官其實也應該酌情處理了，但最後仍舊是無期徒刑的判決，似乎並不是我們心目中的正義。

「正當防衛」如果成立，於歡是可以無罪釋放的。那即使「正當防衛」不能成立，有沒有其它減輕於歡罪行的辯護？有的。

二，傳說中的「激情殺人」

葯家鑫案讓「激情殺人」這種說法被大家普遍知曉。在葯案中，激情殺人辯護純屬胡扯，但用在此案中，我倒覺得再貼切不過。

我沒有查的刑法相關規定，僅僅從百度百科上得知：「司法實踐中往往把基於被害人過錯而在突發情形下的『大義滅親』以及被害人主動挑釁、挑撥而造成的情急之下殺人歸入『激情殺人』，並按照『情節較輕』而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這個論述是準確的，那麼此案於歡律師沒有使用激情殺人辯護是失職的，而無期徒刑是過重的量刑。

在美國案例法中，「激情殺人」被稱為「provocation doctrine」或者「the heat of passion defense」，可以直接將「謀殺」（murder）減輕至「過失殺人」(manslaughter)。

「激情殺人」辯護最早是一種類型辯護，有四種類型，只要其中一類情況，激情殺人就自動成立了。四種類型分別是：1，受到極端的侮辱性攻擊（a grossly insultive assault）；2，目睹了對自己朋友和親戚的攻擊（Witnessing an attack upon a friend or relative）；3，目睹了一個紳士被非法剝奪了自由（Seeing an Englishman unlawfully deprived of his liberty）；4，目睹了自己的妻子正在和別人通姦（Witnessing one』s wife in the act of adultery with another person）。這當然是幾個世紀前英國法律的劃分，但我們可以看到背後的基本邏輯——「尊嚴」。如果說正當防衛對肢體暴力襲擊的回擊，那麼激情殺人是針對人格侮辱的回擊。我們人生的價值不止是「活著」，也需要「尊嚴」。

現在美國一般使用的激情殺人辯護，由以下六個要素組成：1，腦袋一熱（acted in a heat of passion;）2，腦袋一熱是可以被社會理解的（was reasonably provoked into a heat of passion）；3，沒有足夠時間冷靜（did not have sufficient time to cool off）；4，一個處在被告位置的正常理性人也不能冷靜下來（a reasonable person in the D』s shoes would not have had sufficient time to cool）；5，腦袋一熱是殺人的直接原因（provocation must be what actually provoked the killing）；6，在有些州，殺的對象必須是挑釁的那個人；有些州沒有這個規定。

啥意思呢？我們每條舉個反例大家就理解了。

1. 「腦袋一熱」。有些人雖然被極端羞辱了，但他並沒有腦袋一熱。他心理素質超強，並沒有受到影響。那就不算激情殺人。

2. 「腦袋一熱是可以被理解的」。比如說，在此案中，目睹有人脫下褲子對自己媽媽進行極端羞辱，我想人人都可以理解為什麼兒子會腦袋一熱。但是，如果僅僅有是罵了一句「我*你媽」呢？很多時候這個只是口頭禪，大家也理解這只是口頭禪，不是真的要付諸行動，那這時候，就不一定能對為什麼腦袋一熱達成共識了。再進一步，比如別人說：「你媽真好看。」然後他腦袋一熱殺人了，普通人就完全不能理解，那就算不上激情殺人。不過倒是可以考慮精神失常殺人辯護。

3. 「沒有足夠時間冷靜」。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條。比如，去年有人強姦了某人女朋友，今年某人失業了，想報復社會和對不起他的人，想啊想，就把那個強姦犯想起來了，這時候再去殺人。就不是激情殺人。

4. 「一個處在被告位置的正常理性人也不能冷靜下來」。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一件事可以記一輩子，但大多數人不會，也不認可這種行為。賈敬龍案中，2013年受到拆遷羞辱到2015年再去殺人報復，哪怕2年時間內賈敬龍本人真的一直都處於激情狀態中，恐怕大多數人也會覺得兩年時間太長了。因此賈敬龍案，我個人覺得至少「激情殺人」的辯護是不成立的。

5. 「腦袋一熱是殺人的直接原因」。比如說，我跟我的創業合伙人因為經濟糾紛撕了，然後我打算殺了他。我就存心激怒他，讓他口不擇言說一些會讓人腦袋一熱的話。他可能問候了我的母親和十八代祖宗也可以拉了一泡屎要讓我舔。天賜良機，我一刀就殺了他。但是，這時候腦袋一熱並不是殺人的直接原因，所以激情殺人也不成立。

6. 「殺的是否是挑釁你的那個人。」打個比方，如果在此案中，死者杜志浩是那個侮辱蘇銀霞的人，但是，於歡舉刀亂捅時，最後捅死的是杜的某一個同伴。這個算不算激情殺人?美國每個州的法律規定都不一樣。

綜上所述，我認為，這個案子里於歡的「激情殺人」辯護是有極大可能成立的。畢竟哈爾濱醫院殺醫能被認定為激情殺人，我覺得的「激情殺人」界定要比美國寬鬆不少。

三，我們為什麼要懲罰犯罪？

對犯罪的懲罰，是我們對社會公平正義的維護手段。但有時，在大的法理框架下的公平正義，落實到具體案件中，恰恰讓我們感到了不公平和不正義。

我們懲罰犯罪，是因為我們覺得犯罪行為「可鄙可憎」「不光對被害人而且對整個社會造成了傷害」。同時，我們懲罰犯罪，也是為了殺雞儆猴，「預防」社會上類似事件的再發生。對有葯可救的，我們期望通過懲罰讓TA痛改前非；對於無藥可救的，我們將他們徹底與社會大眾隔離。

但在辱母殺人案中，到底誰才是我們覺得「可鄙可憎」的那方？我們想要預防的，到底是於歡忍無可忍的殺人，還是黑社會不受法律約束的作惡？抑或是民警的不作為？於歡是不是有「前非」需要痛改？我們想從身邊隔離出去的無藥可救的人到底是誰？

我非常同情此案的被告於歡。人應該是理性的，但在某些事件面前，如果沒有「干他娘」的血性，真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法律也應該尊重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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