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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涅利和李自成

2021/12/25

本來這周不打算寫文章了，剛從雲南玩了一圈回來，還沉浸在做一條無憂無慮的鹹魚的喜悅中。再加上租的房子要到期了準備換個新房子，也沒有什麼時間，所以想著這周就不寫啦，下周爭取更新兩篇，畢竟我寫一篇文章都要查很多資料憋個三五天才行。不過今天早上一起來看新聞，發現萊斯特城主帥拉涅利被解僱了，這事讓我感慨良久，決定還是寫點東西吧。

萊斯特城是英超的一隻小球隊，在次級別聯賽掙扎了十年才於13-14賽季升入英超；然後14-15賽季萊斯特城辛苦保級，他們有140天排在英超倒數第一；15-16賽季主教練拉涅利入主萊斯特城，然後呢，他們獲得了這個賽季的英超冠軍。就在上個月，拉涅利獲得了FIFA年度最佳教練的稱號，而在他被炒魷魚的前十天，萊斯特城隊獲得2017年勞倫斯「最佳體育精神獎」。

像我這樣一個一年只看四五場球的偽球迷，都被狐狸城的奇迹深深震撼。要知道，英超是全世界競爭最激烈的主流聯賽，有曼聯、利物浦這樣底蘊深厚的老牌貴族，有切爾西、曼城這樣靠俄羅斯、中東土豪入主而一飛衝天的暴發戶，還有多年以來都能保持穩定高水準競技水平的阿森納。所以說萊斯特城奪冠多不容易啊，在金元足球的年代，一個沒有球星、沒有高薪、沒有知名度的小球隊，拉涅利帶著他的弟子們就這樣硬生生地、一場一場地把英超冠軍啃下來了。像歐洲杯、世界盃這樣的杯賽里出黑馬還是挺容易的，畢竟就那麼三五場一鎚子買賣，而這個聯賽可是一整年跨度、二三十場比賽，每一場都要實打實地踢出來。打倒老貴族，滅掉新土豪，這就是一個屌絲逆襲勵志的不能再勵志的故事了。目前只有六支球隊獲得過英超冠軍，萊斯特城就組成了這六分之一。再次對去年的萊斯特城尤其是那個神奇的老頭拉涅利致以崇高的敬意。

為什麼大家喜歡看「黑馬」，因為驚喜啊，因為欣慰啊。要強的一直強、弱的一直弱，那無論是體育比賽還是整個社會，就都了沒什麼意思。要給普通人一點念想、要給屌絲一些逆襲的機會嘛。我們對於「黑馬」的期待，很多都有自己感情的投射在裡面。灰姑娘、醜小鴨的故事也大多包含了類似的情感，更不要提那些劣質網路小說和心靈雞湯了，就是給無數少男少女們一個YY的念想。因為現實社會太殘酷了，人們的內心太脆弱了。要把它們理解成一種客觀規律：人們有這種精神需求，自然就會出現這些內容。

不過再多一句嘴，為什麼要批判那些毒雞湯、成功學，就是搞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騙人的，讓我們麻痹了神經、更看不清這個客觀現實，在虛妄的臆想中沉淪。還有那些所謂的成功學，我曾經調侃說，只要你成功了，你說什麼都算成功學。馬雲會告訴一萬塊錢的工資最幸福，創辦阿里巴巴是個錯誤；王健林會告訴你先把賺個一億元當成個小目標；任志強會拍著胸脯說我紅三代、我軍倒、我批條子、我用軍用飛機販貨、我搞到大量廉價土地但是我不拼爹我是靠個人奮鬥；李小公主會驕傲的聲稱自己除了能力之外的資本都是零。信了這些人的話是要過錯年的。

但是跟網上一些劣質心靈雞湯不同，萊斯特城這事是真的，是實打實打出來的，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所以我們要去敬佩他、要去讚美他。這是為什麼大家喜歡競技體育的地方——相比於我們這個紛繁雜亂、無所適從的現實社會，競技場上能達到最大限度的公平。所以萊斯特城拿了冠軍就挺感慨的，感謝這個時代能給我們如許震撼、如許感動。

然而一年之後，歷史變成了傳說、傳說變成了神話、神話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我們再一次見識到了現實社會的殘酷：逆襲的屌絲依然是屌絲。獲得冠軍后，球隊沒有留住核心球員坎特，畢竟人往高處走，拿了冠軍人家還是覺得你是個小球會，有豪門招橄欖枝馬上就投懷送抱了。夏窗球隊的幾個引援也大都中規中矩，可以說球隊實力不升反降。相比於幾家大豪門，或有著百年榮耀，或有著花錢從不手軟的土豪，雖然經歷短暫低谷，但都能迅速走出——花上幾個億砸幾個球星來，就算不能獨領風騷但也不至於在競爭中一敗塗地。所以這個賽季萊斯特城又再保級線上掙扎了。然而「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球隊的智障管理層彷彿得了一次冠軍就真把自己當豪門了，於是在這樣一個成績下，功勛主帥拉涅利成了替罪羊，不得不離開了這個他一手打造的奇迹。

所以現在來看，萊斯特城的奇迹透著一絲悲涼：貴族終究還是貴族，屌絲畢竟還是屌絲。我在知乎上回答王寶強的一個問題的時候這樣寫到：「我們一輩子也逃不開我們身上的階級烙印」。

然而拉涅利的身上透露出悲涼中的悲涼：你親手賦予了一個奇迹，然而當這個奇迹因為種種客觀原因無法複製的時候，你就成了被千夫所指的那個人。短短一年，逆襲的萊斯特城就被打回屌絲本色了。我很好奇，於是去翻一些今年他們比賽的戰報和新聞，看下面網友們的評論，基本都把矛頭指向了萊斯特城隊的球員——說他們得了冠軍之後就飄飄然了；說他們不像從前那樣滿場飛奔地去拼每一個球了；說他們以為自己是球星了，開始踢大爺球了；說他們賽季初經歷了幾場敗仗之後就完全不思進取、渾渾噩噩混日子了……我感覺，這支隊，得了冠軍之後高高在上，再稍微經歷了一點挫折之後，就心氣全無了。我早上看了這些新聞之後，第一個就想起了李自成。

我之前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李自成從起義開始，起起落落三數次，最慘的時候帶著十八個人敗入商洛山，最後屢次都能東山再起翻天覆地，為什麼偏偏山海關一敗就無從挽回了呢？李自成的失敗原因有很多，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以為打下北京就是得了天下，再山海關遇到了大挫折，「心氣」全都沒了。

要知道，一直在保級線上掙扎保級成功，跟得了冠軍再被打到保級線上相比；和一直造反沒有造反成功去山裡打游擊，跟打下北京城了再被趕到山裡打游擊，這兩件事是可以類比的。拉涅利可能不這麼想，李自成可能不這麼想，但是他們手下的球員、將領，怕是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心理落差的。

首先我們要知道的是，李自成的農民軍很強悍、很能打。根據明軍戰報，崇禎十一年三水之戰，孫傳庭大破起義軍戰場上的繳獲物資主要為馬騾727匹，鎧甲185副，武器1652件，而事後招降起義軍有3050人，獻出馬騾3021匹——可見起義軍的裝備已經於正規軍無異，尤其是在騎兵方面更遠勝於官軍。李自成與明軍野戰的戰術是大名鼎鼎的「三堵牆」：「列馬三萬，名三堵牆。前者返顧，後者殺之。戰久不勝，馬兵佯敗誘官兵，步卒長槍三萬，擊刺如飛，馬兵回擊，無不大勝。」到最後山海關大戰，李自成的騎兵能跟關寧鐵騎打一個五五開，足見其強悍。

其次，李自成在山海關並未損失全部的主力，根據近代歷史家商鴻逵《明清之際山海關戰役的真相考察》考證，大順軍東征部隊不超過六萬人。而現當代的明史學界一般認為，闖王東征的部隊也就四萬有餘——甚至還少於關寧軍。根據商鴻逵先生的考證，大順軍在全國可以調用的有效軍事力量在20-30萬人左右，多爾袞傾全國之力帶來的清軍是八萬人。然而大順軍力量分散，襄陽、西安、太原、大同均有三——四萬人的駐軍和重要義軍將領把守，一時無法調動全國力量的大順政權只能處處挨打。

最後，在退出北京之後，李自成在懷慶組織了反攻，取得了不小的戰果。然而戰役上的勝利卻帶來了戰略上的失敗，多爾袞認為農民軍依然是清軍的最大威脅，於是暫緩南下，先剿滅農民軍，再解決南明政權。南明政權依然幼稚地把農民軍當成頭號政治對手，妄圖「借虜平冦」，或是堅定了「寧與友邦不與家奴」的信念。同時大量明朝正規軍投降清朝，成為了剿滅農民軍的急先鋒。要問為啥明軍打農民軍的時候就能「撤退轉進其疾如風，包抄迂迴其徐如林，危害百姓侵掠如火，友軍有難不動如山」，而一旦投降了清朝就成了進擊的皮皮蝦？原因很簡單，大清能給足軍餉，明朝就不行。大明朝那群封建士大夫你從歷史上找不到比他們還王八蛋的群體了，屬於養狗都不肯喂骨頭的那種，那你讓那群丘八怎麼用心打仗呢。還有比如說哈，中原大地都烽火燎原插遍義旗了，居然在不斷地往農民身上加稅，簡直就是嫌李自成那邊兵源不夠啊。然後能怎麼辦咯，「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沒辦法，那群東南封建士大夫腦子基本都壞掉了，說明末是文臣誤國，毫不誇張。

等到多鐸下江南，本來就帶著兩萬人馬，就是去打個劫，沒有什麼太多的政治訴求，當時清朝野心也就是達到金朝老祖宗的成就就行了。結果江北四鎮降了三鎮，剩下一鎮黃得功對史可法講了句MMP。那你拱手送的江山我不接也就不行了。據統計，在清朝統一全國的過程中，明軍前後投降約70萬人，這些人大部分都成了剿滅農民軍的主力。等到晚期農民軍再湧現出像李定國這樣傑出將領的時候，雙方實力比已經天差地別無法挽回了。

講完了客觀條件，終於可以繼續解釋農民軍主觀方面什麼叫「心氣沒了」。李自成的農民軍再其長時間的作戰過程中，基本能做到對百姓秋毫無犯，相比於其他軍紀堪憂的搶劫團伙，這也是李自成為什麼能發展壯大的原因。然而進入北京城之後，大順軍的軍紀一落千丈，燒殺搶掠之事頻發。這事也挺感慨的，一位紀委的朋友跟我講，他們查處了一位大貪官，看他的政治履歷在基層的時候清正廉明口碑頗佳，然而爬上了一個油水甚肥的職位之後，就開始大快朵頤了。那個貪官對我朋友說，我當清官、當好官、壓制自己的慾望，不就是為了能爬到上面去貪一筆大的么。想一想看還真有道理。

然而麻痹神經、放鬆軍紀的大順軍帶來的後果是很嚴重的，直接導致大順政權在北京民心盡失無法立足。也就是考慮與此李自成山海關大敗之後才沒選擇召集各地軍隊死守北京。然而需要知道的是，北京的堅城大炮和沒有帶去山海關的守城軍隊，絕對是可以與剛剛入關的清軍一戰的——然而這裡要加一個條件，北京的民心必須要是一個堅實的戰略後方而不是一個隨時可以爆炸的火藥桶。

放棄北京還可以說情有可原，然而大順軍在太原、西安、襄陽三處戰略要地均不戰而走，這完全就可以看做自暴自棄了。尤其是陝西是李自成的老家，襄陽是大順軍最初建立政權的地方，都有了一定時間的經營與沉積，屬於「民心可用」的地方，然而自從山海關大戰之後，李自成的部隊似乎就從歷史上消失了一樣，除了史書上的幾筆「敗」「大敗」之外，再也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了。

姚雪垠先生為李自成寫過一副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