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綉春刀》：一部細思極恐的武俠電影

作者 | 趙天石

本文由 傳媒志 原創出品 轉載請授權

這是學研回歸后的第 168 篇原創文章

《綉春刀》當然可以當做一部武俠片來看，但更有意思的觀賞方式，是將其視為一部歷史驚悚片來看。

影片的第一部分可以概括為殺人機器的覺醒。身為暴力國家機關錦衣衛的一分子，張震飾演的男主角沈煉本該冷血而高效地履行本職工作，但他卻偏偏對楊冪飾演的北齋動了惻隱之心，不僅放了她，還殺了一道執行任務的凌總旗。果然，私放北齋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毀掉了沈煉重回按部就班的正常體制生活的退路，從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以身涉險，並落入腹背受敵、進退維谷的絕境。

武俠片反派各有各的壞，正派主角卻都離不開情義二字。然而，情義在《綉春刀》的世界里總是成為人物的絆腳石。本來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的，一念出了差池，便越陷越深，乃至萬劫不復；本來可以僥倖逃脫，苟且偷生的，一時意氣用事，常常將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誰也不知道，沈煉對北齋的寬忍，是做錯了還是對了。

傳統武俠文學對情義二字是不容分說地大力倡導的，而《綉春刀》顯然不想做一種簡單的繼承；影片中，那些有情有義的角色隨後都付出了頗為慘痛的代價，足見導演路陽對古典浪漫派武俠精神進行反思和解構之後，給《綉春刀》注入了黑化的現實內核。

從主角設定上，影片便分外曖昧。沈煉是個灰色人物。他的糾結在於每每試圖調和情義與職責（有時是自保）之間的矛盾，卻又無比失望地發現在他所處的時代，二者之間的矛盾歸根結底是無法調和的。正如開頭他為了救自己而逼死了下屬殷澄，為了救北齋而殺了凌總旗。他不想完全地淪為當權者的走狗和附庸，卻又知道自身能力有限，反抗亦無門，所以只好儘可能多保留一點寬仁，兩邊兼顧，做個夾縫人。

在《綉春刀》里，沈煉的這份複雜的性格讓他在遇到各路人馬時，總能有一部分和對方產生共鳴：他會跟陸文昭一起向飛揚跋扈的太監表演低眉順眼，也會在裴綸遭到暗算奄奄一息時毫不猶豫地施以援手。他遊走於各個群體之間，卻深知自己從來不真正屬於哪一個群體。他的敵我觀，善惡觀，是非觀，都是主觀的。

沈煉沒有濟世之志，他想救的從來都是具體情境中具體的人。救陸文昭，救北齋，救裴綸，都是發自於他本能的善，與他所在陣營和既得利益無關。沈煉最終被逼得無路可走，可見暗無天日的世道下，那些心中尚存善念者已經難以為繼，乃至被迫同流合污。影片劇情所揭露的荒誕在於：它讓人物的手段和目的在亂世中無法達成一致。沈煉想做好人（救北齋），就先要做壞人（殺掉凌總旗）；陸文昭要除掉魏忠賢，改變世道，就要先變得比魏更陰險毒辣。

《綉春刀》中男女主角的關係明面上是戀愛線，暗線則是人生選擇。女主角北齋是男主角沈煉的逆轉倒置版本。北齋雖柔弱，卻有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的執著信念。她作諷刺時局的畫；有寧死不出賣信王的氣節。而沈煉雖出生入死，精神卻難覓寄託；他雖不怕死，但也弄不明白怎麼活。北齋恰恰能為沈煉提供一個理由。沈煉從欣賞、同情再到被她打動，接著承認這個不自量力的女子遠比自己更強大。因此一時衝動的救了她，到後來保護她，把最後一絲生還的希望留給她。接觸的越多，沈煉愈發覺得北齋活出了自己敬佩的樣子（叛逆精神+堅定意志），進而認為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北齋會喚醒更多如自己一般麻木的人。

因此，明明幫不上任何忙，導演卻非要讓逃出好遠的北齋又回到浴血奮戰的沈煉身旁，並告訴他一個無關緊要的信息——自己的真名是妙玄。這對沈煉而言是一個重要的信號，也是他砍斷橋，不讓鮮血沾染北齋的直接推動力。因為，不怕一起死，即是願意一起活下去的意思。沈煉知道后的回應是砍斷橋：讓北齋帶著自己的這份心意好好活下去。（當然，我更傾向於覺得這一段劇情是槽點）

縱覽全片，愛意只是一閃即逝的焰火，背叛才是這個鮮血淋漓的殺戮故事的黑暗底色。來到中後段，《綉春刀》圖窮匕見，展現了一群在政治鬥爭中先後成為棄子的人物的悲壯抱團反抗。雷佳音飾演的裴綸信任張譯飾演的千戶大人陸文昭，結果後者冷不丁從背後捅了他一刀意欲滅口；陸文昭奉信王的命令追殺沈煉三人，結果信王還派了一堆人來追殺他。前一個場景里，上一秒咄咄逼人的裴綸下一秒便性命難保；后一個場景中，追殺與被追殺者結合為奇怪的臨時統一戰線。包括結尾處，年輕的信王討好並利用魏忠賢成功登基后，迅速翻臉打壓放逐了魏。得勢與失勢的巨大轉換，僅在一個眼神的變化中就已經完成，盡顯權斗的殘酷、無形和莫測。這也是《綉春刀》令人細思極恐之所在：即你預料到終有一天自己會被當權者遺棄；但你預料不到的是這一天竟然來得這麼快。

一個諷刺的情節是，陸文昭在出發追殺沈煉北齋之前，還忠心耿耿地向信王進諫，懇請信王不要因為私情而放過北齋這個大隱患。然而他沒有想到，出於同樣的理由，信王更應該除掉的是他。陸文昭天真地以為自己是上級的左膀右臂，而在上級眼裡他不過是枚棋子，是用來鋪路的屍體之一。陸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低估了主人的城府，高估了主人的仁慈。他想救這世道，終究是連自己都救不了。

沈煉曾質問過陸文昭：你為效忠信王所做的這一切惡行，與你要反抗的閹黨何異？執迷其中的陸不以為然，深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實現主人託付的崇高使命。陸文昭以為自己為權力鬥爭做出的貢獻能讓他成為這場政治大迫害中得以倖免，可正因為他親手策劃並參與了這一切，所以他必須作為統治者的污點被抹去。老奸巨猾卻又天真幼稚、過於相信主人的陸文昭，在追殺北齋未果、被榨乾了最後一絲利用價值后，落得曝屍荒野的凄涼結局。他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用「顧全大局」堅定了信王的殺心。

《綉春刀》極力刻畫了上級對下級的單向背叛。正所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令人唏噓的是，很多愚忠的下級都是親自用死驗證這個道理的。曹操語：寧教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君王如時代之白晝，接受百官萬民的朝拜歌頌；棄子廢臣則湮沒在歷史長夜裡，化為隨風而逝的灰燼。古往今來，多少權力的更迭都建立在上級對下級毫無徵兆的單向背叛之上。

如福柯所言，歷史是話語，是以特定的陳述組織而成的對陳述者有利的美化的事實。就像上級對下級的拋棄，總能被陸文昭這樣精明的謀士修飾為「顧全大局」一樣。武俠作品的精神基調往往是樂觀的，是詩與酒，是劍與江湖，其中正邪勢不兩立且不辯自明的。而《綉春刀》則揭歷史簾幕之一帷，窺見滿目瘡痍血腥。它渲染了沈煉等小人物無論如何掙扎，終究有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的悲涼憤懣。與眾多快意恩仇的武俠情節不同，《綉春刀》模糊了善惡，顛覆了敵我，使其成為一曲師承武俠卻又反武俠的蒼涼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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