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詩詞大會」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姑娘們經常吟詩作畫。
□本報記者 徐敏
不久前落下帷幕的詩詞大會餘熱不斷，許多古典詩詞愛好者仍然對其津津樂道。其實，吟詩作賦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們的風雅韻事，曹雪芹《紅樓夢》中飽讀詩書的姑娘們亦是如此，她們也成立詩社，選定合適的主題召開「詩詞大會」。而且，書里的詩詞大會比我們今天更勝一籌——寶玉和才女們可是用原創詩作來較量才情高低。
壹大觀園首開「詩詞大會」，皇妃主持
大觀園內第一次「詩詞大會」的發起人不是別人，正是寶玉「才選鳳藻宮」的皇妃姐姐元春。
既然是元妃省親的宏大喜慶場景主題，又是元妃令寶玉和姐妹們為大觀園題匾作詩，大家自然齊力詠唱起了大觀園的景緻。迎、探、惜三姐妹和李紈的詩作都有些平庸，探春的一句「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爭光輝」，倒把自己想用語言表達卻無能為力的心態和無奈寫出了。不過，「言不出」不是探春應有的水平，為此作者特意解釋說：探春自知比不上薛、林，胡亂湊合了一首。
元妃看罷眾人詩作后，誇獎寶釵、黛玉的詩作比前面四人高一個檔次。寶釵作《凝暉鍾瑞》：「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簧時待鳳來儀。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當諸姐妹寫大觀園裡的山水時，寶釵第一句便著眼於一個更大的空間——帝城，並標註出「芳園」的位置。頷聯未寫春字而春意盎然，說是「高柳喜遷」，實際是寫賈府中的人歡迎元春歸省的喜悅；下句化用了匾額「有鳳來儀」，筆調端莊典雅。大氣，不落俗而敢於創新是寶釵的一貫作風，在這一首詩中就處處體現出來。
黛玉題的匾額為「世外仙源」，和前面幾位的「萬象爭輝」、「文採風流」、「凝暉鍾瑞」大不相同，她的孤高由此可見一斑。黛玉的詩道：「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從文采、創意上看，黛玉的詩毫不遜色。如果說寶釵詩的擬人手法寫活的是「高柳」、「修簧」，黛玉詩寫活的就是整個大觀園。一個「借」、「添」，看似閑筆，卻把大觀園集大地之靈秀於一身的特點寫到位了。
元妃主持召開的詩詞大會不光展現了姑娘們的才情，也看出她們的心思和性格。寶玉作詩時用了「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看到后馬上悄聲提醒他，元妃不喜歡「綠玉」一詞，讓寶玉改成了「綠蠟」。看到寶玉冥思苦想，黛玉便幫他作了《杏簾在望》一首，這首反被元妃點為最上。其實黛玉本想當夜大展奇才壓倒眾人，但元妃只命一人作一首詩，她只好作罷；而寶釵則對寶玉說「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顯然對元妃的地位甚是羨慕。貳「海棠詩社」，群芳爭妍
大觀園提匾額的賽詩會主題是讚頌，限制了寶玉和眾姐妹的才情發揮。住進大觀園后，眾人成立了「海棠詩社」，在書中，詩社成員們召開了多次「詩詞大會」。不過，他們的比賽是作詩，而不是背詩。
「詠白海棠」是詩社成立后的第一次正式詩會。李紈被大家推為社長，負責評詩，迎春限韻，惜春監場。這次詩會上黛玉寫下了全書中最經典的詩作之一：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同主題的寶釵詩作也十分可圈可點：珍熏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采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兩人詩成后，眾人認為黛玉的最好，李紈卻評寶釵為第一，探春表示贊同，寶玉則為黛玉不平。李紈評黛玉的詩「風流別緻」，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可見風格上兩人絕不相混。李紈、探春推崇寶釵，獨寶玉偏愛黛玉，評詩的分歧也都表現各自立場、愛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
寶玉詩作中則蘊含了釵、黛二人的命運：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中間二聯可以看作對薛、林的評價和態度。寶釵曾被寶玉比為楊貴妃，用「冰作影」正寫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內心冷漠無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則是以「玉為魂」。「曉風結愁」，「宿雨添淚」，正是寶玉一生終不忘黛玉的心事寫照。
爽快姑娘史湘雲來晚了，次日提筆作了兩首詠白海棠詩。「自是霜娥偏愛冷」一句，脂硯齋也說湘雲是「不脫自己將來形景」。在第二首中，如「難尋偶」、「燭淚」、「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後來成了牛郎織女那樣的「白首雙星」。作者還寫湘雲「英豪闊大寬宏量」，則「也宜牆角也宜盆」的隱義是說她無論是在史家綺羅叢中受到嬌養，還是投靠賈府寄人籬下，都能處處順合環境，隨地而宜。這也是作者對史湘雲的偏愛吧。
叄 會寫詩的「吃貨們」
大觀園裡有極致的景緻，也有玲瓏的美食。寶玉和這些女孩子們生活的高雅脫俗，就連吃螃蟹也會附和上幾首「螃蟹詠」。這次，先完成詩作拋磚引玉的是寶玉：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不過，黛玉卻不欣賞寶玉的詩作，笑嘻嘻地嘲諷他「這樣的詩，要一百首我也有。」於是提筆一揮：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自覺這首詩作得並不好，林黛玉轉眼就撕了並揚言要「令人燒去」。這時候，寶釵自言也勉強寫了一首未必好的《螃蟹詠》請眾人鑒賞。大家看時，寫道是：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前兩聯剛出來，眾人就紛紛叫絕，看畢后說這是「食螃蟹絕唱」。
三首詠蟹詩中，寶玉、黛玉明顯是喜氣洋洋的「吃貨」：字裡行間色、香、味俱全。冬去春來，轉眼又到了秋季，勞作了大半年的大觀園沉醉在收穫的氛圍中，小廝們在燒烤的鐵架子旁不停地翻動著烤肉，油滴在火上，「滋滋」地歡叫著；丫環們一籠一籠地蒸著螃蟹，更換碗碟，添加著姜醋。寶玉的臉上早已是桃花一片，黛玉則是不顧斯文地啃著一隻大蟹腿。
文如其人，薛寶釵作詩一向是中規中矩，沉穩老練，字斟句酌，措辭得體，但是這首《螃蟹詠》卻一眼就能看出一副「憤青」的口吻，似乎是腹有積怨，不吐不快。尤其是第二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兩句，把賈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場賭棍描繪得十分維肖。所以，小說中特地強調：「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仔細想來，這首詩出自薛寶釵之手，與小說中的人物性格、修養也是協調的。寶釵精通世故人情，作詩含蓄老練，為人雖隨分從時，平和寬容，卻絕不軟弱糊塗；她是個很有心機、必要時也能有口角鋒芒的強者。這樣的人吟出這樣的詩來，是非常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