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高明的剪裁者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孔璋】

《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電視劇，以一個歷史愛好者的角度來說，我願意用四個字形容它：似非而是。

從考證的角度來說，本劇堪稱漏洞等身：人物上，光幾位主人公里，張居正就任裕王侍講時，已經是1564年，而海瑞就任淳安知縣，卻早在1558年，戚繼光最後一次在浙江打倭寇，則是1561年的事情；事件上，萬曆出生時沒有瑞雪也沒有嘉靖的出宮慶祝，百官們沒有為了阻止移宮而被集體廷杖，海瑞也沒有因為購買二斤牛肉而驚動胡宗憲，至於全劇的核心劇情「改稻為桑」，更是全屬虛無飄渺。

然而，這部電視劇又的確可以自稱「正劇」，剛愎乖戾同時又閃爍難測的嘉靖，柔媚恭順同時又陰狠老辣的嚴嵩，事上有術卻也御倭有術的胡宗憲，剛直如劍卻也精明如算的海瑞……電視劇中所塑造的他們，可以說是極鮮活、極生動、極符合史書。

至於那些從未發生過的事件：萬曆出生時的確沒有被祈求著的瑞雪，但1531年，嘉靖長子出生時，卻的確發生過「祈嗣禮成，瑞雪遂降」的事件；1566年的明廷百官們的確沒有去跪哭宮門並因此被集體廷杖，但1527年，「大禮議」的時候，當時的百官們的確在左順門外跪哭並因此被集體廷杖；海瑞的確不曾因為購買兩斤牛肉而感動胡宗憲，卻的確曾經因為買了兩斤豬肉而讓胡宗憲驚嘆……

《大明王朝1566》是一位高明的剪裁者，他摘取出這些人最典型的事件和最顯著的特徵，濃縮到儘可能最短的時光和最窄的空間中，引發出最激烈的衝突和最強大的衝力，於是，便有了這部電視劇。誠然，我們不能說歷史上確乎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是，我們卻可以說那些人近乎是那樣的人。

劇中的海瑞

……修不完的萬壽宮，也是一起這樣「似非而是」的事件。

全劇一開頭，財政虧空的原因，就指在了宮殿的修建上，「兩宮兩觀」的修築，貫穿全劇，是原因，更是結果，直到最後，海瑞「家家乾淨」之疏的觸發點，仍然落在移宮的賀表上。劇中，嚴黨借著修宮之事，上下其手，大發橫財，並最終引發了嘉靖的憤怒「……專留下一百萬給朕修萬壽宮？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分朕一百萬，還要朕感謝他們!」

從劇情來說，這是一個很精巧、很重要的事件，對劇情的發展和矛盾的激化起到了頗大作用。但如果從歷史上來考證的話，這事件就和海瑞的牛肉與萬曆的瑞雪一樣，子虛烏有……不，不僅是子虛烏有，已經是顛倒乾坤了。

上節引文，出自《明史》「徐階高拱張居正傳」，真實歷史中的嘉靖四十年（即電視劇開始時的年份）永壽被火，嘉靖不得已移居玉熙，窄隘不便，於是想要有所修增，他先是詢問了首輔嚴嵩的意見，嚴嵩建議還居大內（嘉靖作為著名的修真皇帝，長年居住於西宛，大內空置）而不是重新修建寢宮，這令嘉靖很不滿意，就又去詢問次輔徐階的意見，徐階表態說理當重建，並推薦了自己的兒子主持這項工程。之後，百日功成，帝心大悅，對徐階父子多有超賞，而拂逆君心的嚴嵩則「乃日屈」，行情一天天的看衰了。

明史所述，簡略其事而已，而時人私史所記，則要詳盡的多，比如說：

上節引文，出自《萬曆野獲編》，所記工部奏疏，可說是將「曲意奉迎」四字做到了極致，而正是依靠這樣完全不遜色於嚴嵩壯年時的柔媚手段和精揣細摩，徐階一黨才能終於在嘉靖未年打倒了柄國二十年的嚴嵩，成功上位。可以說，整個萬壽宮重修事件，就是由徐階一黨精心安排，一手把持，並最終恃之而開始破壞掉了嘉靖與嚴嵩間的信任關係，是權爭戰場上的一次激戰和一次勝利。

至於電視劇中「這二百三十萬是給國庫的還留了一百萬我收到了工部。五十萬年前送進宮去給皇上賞人；剩下的五十萬，過了年，就幫皇上把去年燒了的萬壽宮修起來!」的貪婪吃相……如前所述，嚴黨根本就沒能參與到這重建事件當中，又從那裡來上下其手，大發其財呢？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有資格為此喊冤。正如前面所說的一樣，這個劇情的設置，在我看來，正是「似非而是」，確實，歷史上，嚴黨們並沒有利用這次宮室的修建中飽私囊，但，也僅僅是「這次」罷了。

陳寶國在劇中塑造了一個陰鷙、有著高超馭臣術的嘉靖帝

說到修建宮室，嘉靖放在整個明代三百年裡，也堪稱最頂尖的人物，從自興獻王府進入北京開始，他就一直在固執的把修建宮室當成一件心愛的武器，來與群臣反覆交戰：前期，他通過修建世廟和生母的宮殿，來表明態度，貫徹意志，後期，他通過興建龐大而又華麗的宮觀，來稱量群臣，求仙向道，從試探與較量的世廟和仁壽宮、玉德殿開始，到完全制服朝廷后宏大無前的三殿、九廟，再到隱身西宛期間那些修不完的觀閣直到萬壽宮或者說是永壽宮。

修建宮室，貫穿了嘉靖四十五年統治的全部時光。嚴嵩當初打倒夏言上位，正是始於對方在太子宮和大享殿修築方案上的錯誤（那時，大概沒人能夠想到，二十年後，嚴嵩將會同樣在宮室修建中錯誤表態，並因此而同樣開始失去掉嘉靖的信任……只能說，造化之奇，一至於斯！），而之所以能夠寵信不衰，柄國二十年，也離不開他在三殿、九廟，乃至求仙宮觀等一系列土木之事上的全力襄贊。至於在這過程中，他，乃至他門下黨人的吃相，另一則材料，正是很好的說明：

上文同樣出自《明史》，載於趙文華的傳記。他是嚴嵩一手提攜，曾經主持東南軍政，胡宗憲正是通過對他的小心奉承，才被接納進入嚴嵩的視野，並最終得已建功東南。當時，趙文華剛剛立功而回，主工部事，負責營造宮室，但大木美材，皆為其自用，嘉靖宮室遲遲難起，自己的華屋早早建成，並因此得罪。有此例在，電視劇中安排嚴黨借著修建萬壽宮的借口，大肆侵吞，且因此引發了嘉靖的憤怒，也就顯得極為合理了。

上文事後，嘉靖「惡」、「慍」，不久，便將趙文華免官，逐竄，但，也正如電視劇中展現的一樣，嘉靖倒嚴黨而不倒嚴嵩，仍然以其為首輔，榮寵信用，未嘗有衰。究其原因，終究還是嚴嵩揣摩有術，能夠讓嘉靖舒心自在。

電視劇的最後，嘉靖終究沒有住進他心心念念的「兩宮兩觀」，而歷史上，雖然嘉靖早在嚴嵩致仕前就住進了萬壽宮，也並沒有什麼朝天觀和玄都觀，但，在他最後的時間光中，也確實仍在固執的不停起建新殿……並且，最終也未能入住。

1564年，重建惠熙、承華殿，1565年，建萬法寶殿，1566年，嘉靖治世的最後一年，他還一口氣新建了真慶、乾光、紫宸等一系列宮殿，並和電視劇中一樣，等待且等來了群臣攙著諫書的賀表，而與電視劇不同的是，他並非被這些諫言阻止了搬入新殿的步伐，而是因為「疾已亟」。

1566年冬天，嘉靖帝的四十五年治世終於結束，而這些他所心愛的宮、殿、觀、堂們的結局，則也頗近乎他喜愛並信用過的嚴嵩及其一黨們的結局。

幾乎是在他剛剛去世之後，這些宮殿便被廢棄，開始只是撤下上面的匾額，後來是拆取其中那些大材美木，移作他用。這樣子過了沒幾年，那些曾經威嚴、神秘、代表了無上權威，左右過多少重臣命運的宮殿。陋室空堂 當年笏滿床, 只余「壞垣斷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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