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民的名義保證：趙德漢你呀，生錯了時代

一在《人民的名義》里，吃炸醬麵的趙德漢同志東窗事發，被正義凜然的侯亮平戴上了手銬。他那時一定後悔：早知那是最後一碗炸醬麵，就該多放點佐料。

趙德漢的原型，是國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長魏鵬遠。他掌握著煤炭項目的審批，在任期間受賄金額達2.1億元，創下了1949年以來檢察機關一次起獲贓款現金數額最大的紀錄。2016年10月17日，「億元司長」魏鵬遠被判處死緩。

劇中的趙德漢聲稱自己工資「只有那麼多」，這倒真是如此。就算倒回去一兩百年，京官的合法收入也確實不夠用。像清朝戶部郎中李慈銘，以當時的銀價摺合米價計算，如果1兩銀摺合150元人民幣，每個月拿到手也就2000元，一年收入不到25000元。

但李慈銘的年支出卻達到30萬元，而且花得理直氣壯，完全不像趙德漢同志那樣有錢不敢用、委屈了自己成全了點鈔機。

只是李慈銘同志跟趙德漢一樣有個好習慣，就是喜歡記賬。在他的《越縵堂日記》里，事無巨細地記載了每一筆收入，不管是灰色還是紅色。

1887年，李慈銘被授予戶部江南司郎中一職。經歷7年候補之後，這一年他終於轉正了。戶部相當於如今的財政部，總管全國錢糧，而江南司就是戶部下面14個司中的頭牌，李慈銘相當於副司長一級。

靠工資，李慈銘只能餓死，哪裡談得上「有尊嚴的生活」？ 他的灰色收入主要來自三塊：

1 地方官們的孝敬。比如丁義珍進京來跑項目，就要向李慈銘上貢。「冰敬」相當於夏天的清涼飲料費，「炭敬」相當於冬天的烤火取暖費，此外端午、中秋和春節還有過節費。地方耗子平時搜刮百姓所得，進京時總要給平時油水不多的帝都耗子抽成，這個人人都覺得天公地道：利益均沾才能細水長流。李慈銘這項收入共計62700元，跟趙德漢收丁義珍一千多萬比，真是廉潔得緊啊。

2 印結銀。中央財政吃緊，只能通過賣官鬻爵來籌集資金，但大清的公務員職位雖然明碼標價，但也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的。每一個買官的人，都要請同鄉的京官出具一份蓋章證明，以保證買官者的准入資質合乎規定。由於京官對材料的真偽負有連帶責任，因此買官者除了掏錢給吏部（組織部）之外，還要另出一筆錢給京官，這就是印結銀。李慈銘這項收入共計51900元。

3 講師費。李慈銘在兩個書院講課，講課費非常高，年收入達到了164850元。這是李鴻章特意給他安排的，相當於封口費。因為李慈銘名聲還不錯，李鴻章不想遭到像他這樣清流人物的批評。所謂吃人嘴軟，講課費解決了李慈銘最重要的生活來源問題，所以後來無論別人攻擊李鴻章如何激烈，已經做了御史、專管攻擊官員的李慈銘同志都不發言。

再加上其他一些零碎收入，李慈銘的隱形收入遠遠超過了合法收入。這些收入雖然不是正式規章制度裡面有的，可是人人都覺得有理，連一把手皇帝也沒法干預，更加不會有什麼反貪局來查。

那時房價不貴，李慈銘租一年黃金地段舒舒服服的大宅院，房租也就1萬元。他出行必用車，買衣服的錢幾乎佔去全年總支出的一半。每天都在外面赴宴，不是請同事就是吃同事，有時一天趕三四場。

​當時唱戲的沒有女性，唱花旦的都是少年。因為他們像女性所以稱為「像姑」，後來被訛稱為「相公」，而李慈銘也是熱衷於「養相公」的，跟好幾個京城名角都關係曖昧。除此之外他還忙著納妾，可謂博愛不挑食。

最重要的是，李慈銘都是在工作時間干這些事的，相當於這一年基本都沒怎麼上班。除了報到時去了一次工作單位、年終考核時去了一次之外，其他時間基本都不去辦公室，而是用來吟詩作畫、陶冶情操、放歌縱酒、享受生活。

那具體的事誰來做呢？戶部的「書吏」。雖然職務只相當於普通辦事員，但職權卻有如趙德漢。因為各地錢糧的具體處理事宜，都是由戶部的一千多名書吏來操持的，李慈銘們只是最後走個過場、在財務報表上簽字表示同意而已。

不要以為書吏不重要，他們才是沒人惹得起的大牌。

曾國藩打平太平天國之後，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報銷這些年來的軍費提上了議事日程。依據財務制度，曾國藩需要先將這些年來的軍費開支逐項統計，整理成冊送交戶部。戶部審計過關之後，才呈報最高領導予以報銷。

所以戶部的態度是關鍵。態度好，該報不該報都可以報；態度差，哪個雞蛋里挑不出幾根骨頭？態度由什麼決定？由「部費」決定，也就是辦事的回扣，這筆回扣基本上都會落在經手辦事員的口袋裡。

曾國藩知道，這錢是免不了的。他托李鴻章去打探風聲：戶部的同志有什麼要求？

很快李鴻章傳話回來，價格童叟無欺：一厘三毫。也就是報銷一百兩，給一兩三錢的回扣。書吏表示：這個1.3%的比例已經是極其優惠的了。曾國藩需要報銷多少呢？三千萬兩白銀，回扣算下來差不多四十萬兩。

就算曾國藩雄才大略安邦定國、什麼世面都見過，也還是被嚇了一大跳。這筆錢太多，他實在沒法答應。怎麼辦？只有繼續託人找關係求情：戶部的同志們，實在拿不出那麼多，能不能再通融些？

要是換了別人，戶部的書吏們早就譏諷上了：你們打下偌大一個南京城，國家什麼金銀珠寶都沒見著，如今向我們哭窮來了？誰撈了多少誰心裡沒數？

幸好曾國藩不一樣，曾國藩不撈錢的名聲在外，連戶部的人也知道曾國藩跟一般的官員不一樣。於是在艱苦卓絕的討價還價之後，戶部的同志們忍痛大放血，把回扣打折到了八萬兩。

就在雙方即將成交之際，最高指示下來了。出於對曾國藩卓越功勛的表彰，慈禧同意曾國藩免於報銷：你說打仗用了多少，就用了多少吧！

曾國藩欣喜若狂，比陞官進爵還高興，「感激次骨，較之得高爵穹官，其感百倍過之。」手下說恭喜大人，既然不用報銷，那八萬兩可以省下啦！

曾國藩說不，照給。左右一時不解：不是用不著戶部的同志了嘛？

曾國藩說：這次不用，你敢保證將來永遠不用？閻王好說小鬼難纏，照給！

別說是曾國藩了，就算比曾國藩級別更高的人，該上的貢也不敢省掉。

乾隆那陣，福康安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是皇帝跟前的第一紅人。他從藏區征討凱旋，正準備報銷軍費的時候，一名戶部書吏求見，要求「賞賜萬金」。

福康安剛剛立下大功，恩寵如日中天，人人見了他都是阿諛奉承，如今一名小小戶部書吏居然敢登門要錢？福康安勃然大怒，一見面就拿出大將軍殺氣騰騰的氣勢：「你妹的，一個戶部的蒼蠅辦事員，居然索賄索到老子頭上來了？信不信馬上把你拉出去槍斃？」

這名小吏鎮定自若，不慌不忙，開始從容一一道來：

「索取賄賂？那可是國家法律明文禁止的，小人哪裡敢違法犯罪呢？

「只是軍費動輒數千萬，賬簿太多，必須增加人手日夜加急辦理，這才有可能在幾個月之內審計完成。大領導這時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心情舒暢，一高興就通過了。

「要是沒有這筆額外的加班費，就憑現在的人手既要應付日常工作、又要認真核實賬簿， 分批陸續報銷，沒有個三四年是搞不定的哦。今天彙報上去報銷一點，明天彙報上去又報銷一點，領導煩了必然心情不好。

「何況這麼大的支出，哪能保證一點問題沒有？到時趁著領導不高興，眼紅的人跳出來告一狀，怕是要牽扯出一窩一窩的大案子來啊。我求賞賜是為您考慮，不是為我們自己牟利哦。」

福康安聽完二話沒說，老老實實地交了兩百萬兩銀子給戶部書吏。這錢，他交得心甘情願。

清政府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雖然分工不同，宗旨都是為百姓服務，但趙德漢們都有油水可撈。

管財務報銷的戶部不用提了，第一等肥缺。而主管幹部建設的吏部（組織部），根據行賄者所求官職的大小、實缺和肥瘠決定索賄數目。對於行賄者而言，現在給人家一分錢，明天做了官，哪裡不能十倍百倍地撈回來？

工部（建設部）一遇到大工程，書吏們便大獲其利；禮部（文化教育部）一向哭窮，但遇到會試或是大婚、國喪之年，也能撈大錢；刑部（司法部）總是盼著外省發生大案，一發案就可以吃完原告吃被告；兵部（國防部）更不用提：軍火生意什麼時候不是暴利？

那時的書吏們家產之豐饒，遠遠超過像李慈銘這樣的正牌京官。如果說李慈銘的生活只是中產，那書吏們的豪富完全是奢侈階層。另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他們永遠不用像趙德漢一樣，藏著一屋子的錢不敢用，時刻擔心晚上有反貪局上門。

據媒體統計，近10年報道的貪腐案件中，涉案金額超過千萬元的涉事官員，至少有17人是科級和科級以下幹部，其中有6人涉案金額接近或者超過1億元。

所以兩相對比，趙德漢們只能怪自己晚生了一百多年——不幸地生在了一個反腐倡廉的時代。你躲得過自己的良心，還躲得過鐵拳的制裁？那可是以人民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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