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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君:皇后大道 | 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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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大道

by 吳君

十五年前,家住深圳沙一村的陳水英沒有成為香港人的老婆,是阿媽的一塊心病。

當時有許多姐妹都嫁過去了,陳水英卻還留在村裡。原因是沒人為她搭線。她的朋友阿慧出嫁那兩年,陳水英性格變化很大,不再跟人來往,似乎外面的熱鬧與她無關。不過再想想,又能理解,陳水英從小在西安生活過一段時間,想事做事,跟沙一村的女孩有些不同。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染上了北方人的毛病,傻乎乎,沒心機,缺乏人生規劃。大了不說,就說小事,那個年齡的女孩,喜歡嘴裡放一塊話梅或口香糖,說話的時候散發一種淡淡的芳香,陳水英則是弄一包葵花籽,放在包里,沒事的時候,便掏出來,搞得嘴唇和一雙手黑乎乎。包里連張乾淨紙都找不到,沒有一點斯文氣。阿慧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她喜歡陳水英,願意找她玩。這讓陳水英很感動,把心裡話一股腦掏出來,還把自己在西安學到的包餃子,教給阿慧。阿慧也樂意學,可惜家裡的麵粉太少了,她們只好到海邊挖一些泥回來包著玩,那時候的海還是海,甚至比較藍,沒有被開發商填成陸地,蓋成豪宅。

陳水英在北方呆過,受過不一樣的熏陶,喜歡玩點不一樣的。

有一天,在沙子上面寫下了友誼兩個字,逼阿慧念,還說念對了賞一包瓜籽。她明明知道土生土長的阿慧只會講土話,很少用這種酸詞說話、造句。

跟她預料得一樣。阿慧的臉憋得發紅。每次念完這句,陳水英都要學著阿慧的發音再念一遍,阿慧知道陳水英在捉弄她,裝出生氣,追打陳水英。陳水英則甩掉了鞋,笑著,撒了歡跑在前面。那時候的天異常乾淨,有些蜻蜓在海邊飛來飛去,阿慧見了,停下腳,伸出食指,等待蜻蜓。她不捉,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在指尖上打轉、停下,再飛走。

陳水英的手跟著季節走,冬冷夏熱,只有阿慧不嫌棄,夏天時陳水英把發燒的手放到阿慧冰涼的手臂上,阿慧忍著,最多瞪陳水英一眼,想鐵板燒豬肉啊!

陳水英知道阿慧會這麼說,繼續囂張,「是啊,我想吃呀,還是上等嫩豬呢。」她享受阿慧那隻手高高抬起,再輕輕地落在她皮膚上面,對於陳水英來說,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

後來,陳水英隨便找了一個男人結了婚。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很平靜。女兒考上高中住了校,她與丈夫再沒話講,分了居。陳水英的計劃是,旅遊回來,就去辦手續,讓自己身心自由,重頭再來。至於為什麼不敢公開,除了擔心影響女兒學習,也怕惹外人笑話,畢竟年齡上沒了優勢。這次去香港也是為這事。當然,也是阿媽的意思。陳水英離婚之後,阿媽象是重新有了希望,有事沒事走過來,在陳水英的耳邊念叨幾句:金鏈子,老婆餅,靚衫,皇后大道是她嘴裡的必備。阿媽常提到的東西和地名,陳水英也喜歡。每次聽了,都覺得心裡舒服,嘴上也舒服。怎麼早些年沒有這感覺呢。她覺得這些名兒起得洋氣,有香味,讓人聯想。陳水英知道阿媽這麼想她嫁到香港,是因為家裡沒有香港親戚,沒有人大包小包帶著禮品過來,讓阿媽臉上無光,在村裡一直抬不起頭,街坊鄰居間沒有身價,就連打牌的時候贏了錢,也不敢大聲笑出來。正是這個原因,她總是怪丈夫當年沒逃港,不像個男人,「要是你去了香港,我們還會住在這裡嗎,幾十年了,家裡什麼都沒變。」阿媽看著自己住的舊屋說。這棟舊樓,還是分紅時建的,當然也包括陳水英那一份。

陳水英的房子安在父母對面,衛生費有時還是父母替她交,這也是阿媽心煩原因,「要是你當年嫁到香港去,哪裡會這麼窮啊,嫁到香港,不僅自己住洋房,連我這個做阿媽的也能享受到。」只要有機會阿媽便會念上幾句。

陳水英聽了也不接茬,想到自己當年沒有聽阿媽話,即使阿慧不介紹,也可以等等別人,才弄成現在這副樣子,就有些內疚。家裡只有一個女兒,與香港人結親的事,哥哥和弟弟無能為力。對於這個家,她沒有盡到責任。她嫁給了沒錢,沒技術的老公。工作都是阿爸託了人找的,他一呆就是十五年,別人已經換了幾輛車了,老公還是踩著摩托上下班,陳水英覺得沒面子。

阿爸不以為然,只要身體好就行。

阿媽不這麼認為,說,「廢話!你倒是說哪個人身體不好。」

當年阿媽總是說,「別著急嫁人,阿慧比你大三歲呢,她自然要先嫁。她過去就好辦了,我託了她,還送了份厚禮呢,等閑了下來,她認識了那邊男仔就會幫你介紹。」

阿媽總是跟她說,「阿慧嫁的就是好,每次回來都給她阿媽幾千塊港幣,她阿媽身上的戒指項鏈全是阿慧送的。」阿慧確實是他們這個街上的驕傲。因為有了阿慧,她一家吃的用的都不同了,還拿了不少錢給家裡蓋樓,連哥哥們娶的老婆都好過一般人家。陳水英沒有不服,只有暗中生氣,怪自己的命不好。

阿慧曾經是陳水英最好的朋友,除了各自吃飯睡覺,兩個人差不多都是粘在一起。有一次,陳水英和阿媽吵了架,跑到阿慧家裡去睡。那一晚,象是受到刺激,她只穿了一件內褲,便鑽進了阿慧的被窩,如同嬰兒,綣成一小團,伏在阿慧的胸前,臉被烤得發燙,腦子一度出現了暈眩。

阿慧的身子一動不動,也像是發燒。陳水英要講的話,忘個精光。

第二天醒過來,兩個人的眼睛發紅,顯然都沒睡好。

用陳水英的話說,兩個人的關係屬於患難與共。當然這種話有點誇張。只能說明了阿慧在陳水英心裡的位置。她有什麼心裡話都跟阿慧說。阿慧只是聽,不喜歡說,直到阿慧嫁了,再不理她,陳水英才緩過勁兒,好象天塌下來一樣。她覺得阿慧和自己的感情是假的,這種事,竟然瞞著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她得出結論,深圳妹就是鬼,沒人情味,不知不覺她已經把自己當成北方人了。實際上,她在西安住了不到四年。那時父母想把她過繼給大伯。

誰也沒有想到,阿慧去了香港便很少再回家。即使回來也是晚上,住一晚,天沒亮就走,外人很難一見。逢年過節她會託人捎些錢或者東西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陳水英不再值望這個阿慧能幫自己了,她覺得友誼是虛偽的東西。人家是香港人了,關係不對等了。想通了這些,她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同時離開了條件不錯的村委會,去了離沙一村有點遠的電影院上班。想不到,沒過多久,新安電影院就說要下崗。還說這段時間去不去單位,工資都是七成。

阿媽怪不到陳水英的時候,就會罵丈夫。「香港連個親戚都沒有,女兒的事沒人幫忙不說,吃的用的哪樣都低人一等,人家吃老婆餅,吃榮華牌月餅,我看了眼饞還不能說。」陳水英覺得阿媽有些誇張了,老婆餅在深圳到處都有。有次阿爸買回來,惹了阿媽發火,「味道都不一樣,就是想讓我啞了不說話,總之,我不會收聲的。你這個男人就是沒用,沒用!」她用土話把阿爸臭罵了一頓。逃港的事情發生在八十年代初,那幾年,除了老人和小孩,在沙一村只要是男人,個個都想跑。阿爸卻留在了這邊。

「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這是阿爸經常受到的辱罵。

因為這些,陳水英下定決心,再婚對象鎖定在香港人身上,其他人,一律不考慮。這些事不能做在明處,她希望自己像阿慧那樣,定婚後再公開,免得節外生枝。阿媽說,陳水英是過了三十歲才會用腦子想事了,也算是給阿慧那筆學費起了作用,她學聰明了。

陳水英總是恨恨地想,年輕的時候怎麼沒人教自己,如果早點懂事,哪會這麼累。哪怕嫁個香港老頭或二婚男人也好啊,費事讓自己壓力這麼大,再說這種事為什麼要等別人幫呢。這麼想的時候,腦子裡閃過了馬智賢。

這次旅遊是單位安排的,不僅負責一半費用,連導遊的小費也由公司出。之所以這麼做,除了安撫,還有怕上訪的意思,要開亞運會了,維穩很重要。陳水英本來不想去,主要是忌諱香港兩個字,直到馬智賢在腦子裡出現,想法才變了,她在心裡說,去,一定要去。

還在游泰國的時候,她腦子裡就只有馬智慧了。飛機到了香港,別人都在報名去澳門,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約馬智賢見面。

馬智賢是陳水英十五年前認識的一個男孩。當年馬智賢陪著哥哥到深圳相親。相親的對象便是阿慧。阿慧家裡條件差,連個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只好借陳水英家的客廳說話、吃午飯。村裡女孩找的老公多數都是香港貨車司機,酒樓廚師,碼頭工人和再婚的中老年人,只有阿慧找的是大學生,據說還去過日本。這樣一來,家裡非常重視,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吃的菜也是從最有名的福如樓訂的。

就是這一天,陳水英認識了男主角的弟弟馬智賢。當時陳水英沒有向這個方面去想,除了晚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覺得馬智賢相貌古怪,臉只有一個小長條,眼睛鼻子全長到一起去了,很像在西安看過的拉線木偶。馬智賢說話很慢,喜歡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大人們說話的時候,讓馬智賢到客房裡看影集。家裡人說,馬智賢太小,還是個孩子。後來才明白,是馬智賢不會配合大人說假話。作為一個女孩子,陳水英也不能去到這樣正式的場合吃飯,儘管她是阿慧最好的朋友。見馬智賢很喜歡看,便一本一本翻出來。全是很久沒有動過的舊照片,害得他兩隻手黑黑的。陳水英帶著他去陽台上面洗,就這樣,兩個人算是認識了。路過客廳的時候,陳水英看到了馬智賢的哥哥,心裡猛地緊了下。那人長得一表人材,像是陳水英記憶里的北方男孩,高大英俊,非常儒雅。不知為什麼,看到他和阿慧並排坐在那裡,陳水英的心裡很是酸楚,好象阿慧搶走了她什麼東西一樣。當然她不能說,只能遠遠聽著馬智賢的哥哥講日本富士山、北海道和大學生活,偶爾還夾進一句英語。那一天的阿慧顯得比平時漂亮、文靜。她低著頭,微笑著擺弄自己的手指。

阿慧嫁的時候,整個村都出來送。村委會把唯一的汽車也用上了。小轎車一直開到羅湖橋。陳水英記得阿慧要去的地方是皇后大道。村裡人也都記下了這個名子。

那一晚,阿爸莫名其妙喝醉了。被人送到家裡,還在念,「可惜了阿慧啊,她可是我們沙一村最靚的女仔了,她為什麼要嫁啊!」阿媽聽了,一張臉變了顏色,如果不是有外人在,阿媽會給阿爸兩個耳光,再狠狠罵他,她認為阿爸就是個老不正經,心懷鬼胎。

馬智賢留了一個電話,寫在那一年的掛歷上。這是陳水英主動提出來的。她害怕這些人走了,什麼痕迹都沒有剩下。

那是一個坐機電話,她打過兩次,每次打,腦子裡想的都是馬智賢哥哥。最後的一次,都已經訂了婚,懷了孩子。為什麼還要打這個電話,自己也不清楚。每次都是一個老人接。講得那些話,陳水英根本聽不懂。對方也不懂陳水英講什麼,再後來也就沒了聯繫。

這次竟是馬智賢接電話。陳水英驚得說不出話了。那邊的馬智賢不慌不忙地說,「我是馬智賢,你是哪一位。」陳水英很興奮,告訴他,自己是誰,馬智賢說話還是那樣慢,細細的,像個蚊子。陳水英有點失落,覺得馬智賢連驚喜都沒有,好像接了一個普通熟人電話。憑這點,她覺得對方應該不喜歡她。

陳水英選了一個離住地比較近的商場見面。兩個人一見面就認出了彼此。馬智賢沒有變化,長得還像木偶,衣服似乎也是當年那件。看見他,陳水英自然想到阿慧,阿慧是馬智賢的嫂子。

他背著一個雙肩包。好象那個包很重,壓得他失去了平衡,兩隻腳總是站不穩。陳水英知道自己的毛病,老了胖了,這樣一想,便寬容地看對方了。

「以為你認不出我了呢。」陳水英笑著說。她顯得比馬智賢大方。

「認識認識。」馬智賢笑著,露出一排細小的白牙。兩個人從商場的中間,由陳水英帶著,轉到角落裡。她擔心在商場遇見出來逛的同事。

「你想看電影嗎。」沒等馬智賢回答,又說,「我想看。」她指著旁邊一個指示牌。她平時工作的地方就是電影院。工資不高,卻過得悠閑。只是很快就要被人承包,改成了放影廳了,九十塊才能看一場,放映廳有爆米花,可樂,哈根達斯。不管到哪,陳水英都想看看當地電影院,並且想進去看場電影。什麼片子不重要,她喜歡被電影裹挾的感覺,主要是哭的時候沒人發現。阿慧的原因,這麼多年,陳水英過著封閉的生活,不再和熟人來往,也及少出現在公共場所。

直到幾年前,陳水英才第一次到香港。因為誰都不認識,她只能去看電影。當時的電影院里只有十幾個人。其餘的人都是一對一對,完全不像夫妻,而是一些比較可怕的關係。放的是《教父》。從頭到尾是英語對白,電影里的畫面和音樂讓她很害怕。很快她便發現電影院只有她一個人了,片子沒等放完,她便伴著音樂跑了出來。驚慌失措中,走進了一個地下室,四周被各種交錯的管道包圍,像是一座迷宮。她在裡面繞了很久,才轉出來,隨後,她發現自己走在一條耀眼的大街上了。整條街上到處都是彩燈,好象是哪部電影的場景。

很快她便想到是皇后大道。這樣一來,她便緊張起來,想著會不會遇上阿慧呢,見了要不要打招呼。阿慧穿得應該特別漂亮,像演員那樣,陳水英腦子裡的阿慧被各種鎂光燈照著,穿著鑲著亮片的裙子,嘴角上揚,面帶微笑。

「好啊,我去買票。」馬智賢打斷了陳水英的回憶。

陳水英比較滿意對方的態度。

電影院里,馬智賢從頭到尾盯著銀幕,除了遞給陳水英一瓶水,再也沒有說過話,陳水英看見馬智賢半張了嘴,盯著前方。陳水英不好意思說話。又過了一會,看見他還是那個樣子,才碰了他的手,想試探對方的反應,她發現對方的手很涼,跟死人一樣,沒有體溫。這種地方如果再握住那樣一個冰凍的手,有些恐怖。她又想起了上次的電影。她放棄了關鍵地方拉住馬智賢的想法。再說,具體情況還不知道呢,他這個年齡或許已經結婚有孩子了。儘管當年馬智賢說過香港男人四十以後才結婚,還說跟日本人一樣。後來才知道是因為買不起房子。

看電影的時候,她腦子裡全是這件事,要不要問,如果問了,會不會很丟人,傳到他的嫂子阿慧那裡怎麼辦,她可不能再丟臉了。想到書上說香港人情冷漠,即使兄弟姐妹成了家也各過各的,基本不來往,她才放了心。

阿慧嫁了之後,只有一次晚上回家,遇見過陳水英,當時,陳水英正挺著六個月的身孕。兩個人都顯得尷尬,連招呼也沒打。

她根本沒有心情看電影了,分明是敖時間。出來的時候,正好對住商場的化妝品,陳水英對著范冰冰的巨幅頭像走過去。像是跟誰鬥氣,她想給自己買瓶眼霜。因為有人看著,心裡便有了奇妙的變化,她為自己挑了一個最貴的。馬智賢跟過來,主動提出付賬,陳水英說,「不用不用,我有錢。」

馬智賢看到價格才不爭了,笑著說,「噢,我知道了,公司會給你們報銷。」陳水英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心裡想,你怎麼不到深圳看看,那邊發生了多大變化啊,什麼報銷啊,就是看多了那些造謠的報紙,大陸人難道連一個眼霜也買不起了嗎,你們連普通話都沒有長進。她想起接電話的老人,粵語不會聽,普通話也不會聽,她不能想像這個年代還有這種人。轉過頭,她又想到自己,阿慧讓她傷透了心,包括這次,她也只到過香港兩次,儘管來往很方便了。

馬智賢像是沒有明白陳水英的話,看著她笑。他這一笑,陳水英也就不生氣了,她理解馬智賢為什麼相貌沒有變了,因為簡單,沒有那麼多心計。這樣一來,她很想試試他。她讓馬智賢帶自己到公園走走。一進到公園便發現跟深圳的差不多,除了老人、出來曬太陽的菲佣就是拾荒的。這樣一來,她的膽子大了起來,到了拐角處,她拉了下馬智賢冰冷的手,讓馬智賢抱自己。馬智賢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腿腳卻顯出了僵硬。陳水英很高興,覺得自己佔了上鋒,有了主動權。被陳水英拉扯著,兩個人挨到了一起。她懶洋洋地往馬智賢懷裡鑽的時候,覺得自己像個強姦犯。隔了厚厚的牛仔褲,她觸到了對方敏感的部分,忍不住向自己拉緊。馬智賢顯得很激動,張開小嘴說,我還是第一次跟女仔這樣抱呢。

終於託了底,說明對方還是單身,這讓陳水英興奮起來。她覺得香港這種晚婚的風氣就是好,不然,馬智賢怎麼還能留到現在。又一想,他這種年紀還是單身,有些不可思議。這到底是條件好,還是不好,她有點犯糊塗。她想跟阿爸通個電話,說說自己的事,想想又放棄了。陳水英跟父親關係還算好,偶爾也能說兩句話。只是後來,他不支持陳水英離婚,才讓父女關係疏遠了。阿爸和她一樣,對香港兩個字過份敏感。每次有人提,他都會低下頭,臉色也變了。只是不久前突然冒出個香港親戚,阿爸表現得很平靜,讓她吃驚不少。倒是阿媽忙前忙后,大呼小叫,想讓街上的人都聽見。她最遺憾的是原來的老村民都搬走了,或是炒股成了窮人,怕見人,消失了,沒人跟她分享這份喜悅。當時陳水英正掏鑰匙準備進門,發現父母和自己的門之間有一雙臟乎乎的波鞋。她一邊猜想是誰家狗叨過來的,一邊把它們踢到了樓下。

推開家門嚇了一跳,有個光頭男人正撫在沙發上打電話。陳水英趕緊出門找鞋。

看見陳水英進來,對方舉著電話愣住了,任憑電話里傳出一個女孩聲音。據說是這邊認識的四川女孩,他想娶了做老婆。

好在阿媽端著一碗排骨湯進來,笑容可拘地做介紹,「這是你阿叔,香港的,快叫阿叔。」

陳水英笑得有些勉強,心裡想,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阿叔了,從來沒聽過。

「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一直沒聯繫,你阿爸有這麼一個好親戚也不跟我們說一聲。」阿媽高興得手舞足蹈。

此人再用電話的時候,陳水英跟阿媽說,「香港佬那麼有錢幹嘛不用自己手機。」

阿媽說,「讓他用吧,我這是幫你呢,讓你阿叔在那邊幫你找找。」阿媽也盼著陳水英離婚,在香港重新找一個。

這回陳水英不作聲了。

陳水英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生了氣。她覺得自己非嫁個香港人不可,否則真得好象差過誰一樣。

這次陳水英很大膽,主動提出住到馬智賢家裡。除了節省開支,也是想看看馬智賢的家底怎樣,算不算有錢人家,還有那個接電話的老人到底是誰。如果真得嫁過去,她需要知道這些。除此之外,她希望第二天馬智賢帶她逛逛街,總不能空著兩隻手回深圳。

馬智賢站起身,走到遠處打了兩個電話后,同意了。

車轉來轉去,陳水英暈頭轉向,完全不清楚到了哪裡。最後,她竟然被送到了阿慧家裡。

她打開門的時候,陳水英驚得措手不及,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倒是阿慧早知道她要過來的樣子,沒有慌張。阿慧也變了,皮膚還是很白,可是變得特別薄,裡面的血絲也看得見。當年阿慧很高很白,脖子長長的,跟村裡的女孩都不一樣。誰都認為嫁給香港人很自然,畢竟比她難看的人都嫁了過去。

不知為什麼,她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把皮膚映照得陳舊、泛黃。這種服飾與香港人的穿法格格不入。陳水英覺得阿慧笑的時候,嘴角生硬,顯出了幾條發令紋。沒等放下行李,她就招呼陳水英吃飯。陳水英確實餓了,眼睛盯住飯菜。桌上除了一盤小蝦,還有三條排列整齊的紅彬魚。陳水英吃了半條后才想起自己失態,儘管吃飯的只有她們兩個。因為心裡有鬼,還惦記著人家老公,要問的一句也沒出口。她猜想,馬智賢的哥哥可能出差了。阿慧一直躲避陳水英的眼睛,說,「吃呀,不用擔心,還有啊。」她指著盤子里的另外兩條。

回到房裡,發現剛剛還在的電話機不見了。顯然是怕她使用,收了起來。陳水英心煩,又說不出來,躺在床上生了一會悶氣,才睡著。

前一晚約好了逛街,早晨起來,阿慧站在陳水英床頭時,陳水英恍惚了,像是回到了過去。當年她也是這樣,站在床前等陳水英上學,任陳水英磨磨蹭蹭起床,刷牙,洗臉,

兩個人站在路邊很久都沒見到巴士,又不想說話,便顯得尷尬。再後來,陳水英有點累了,身上發粘,心裡想,才幾個錢啊,用得著這麼省嗎,說了句,「還是坐的士吧,我兒有散錢呢。」

阿慧笑了,「說馬上到馬上到,不用急。」

看看阿慧也急得額上出了汗,陳水英只好不催了,暗暗打量阿慧。她發現阿慧的眼袋很大,由於瘦,脖子上面露出了青筋。

不知過了多久,才來了一輛中巴,阿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陳水英走在前面。陳水英沒有張羅買票的事,她想起當年,家裡把客廳借給阿慧,她才得以到了香港,她認為,這個情阿慧應該還的。

兩個人並排坐上中巴的時候,陳水英忍不住講了幾次沙一村土話,每次阿慧都是用香港話回答。這樣一來,陳水英不再開口,兩個人都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阿慧打破僵局說,「你還是叫我馬太吧,我不習慣那個名了。」

下了車,陳水英昂著頭,走在前面,她不想和阿慧說話。轉了一圈,她覺得這個地方有些眼熟。想起這就是傳說中的女人街。陳水英發現,這裡的衣服全是深圳東門的商品,十幾塊錢就能買到,包括皮帶,手袋,還有一些裝飾項鏈。

陳水英走到一半就累了,她說,「有沒有那樣的地方,買化妝品,還有名包。」

「有啊。」阿慧伸出手指了指隔壁的這間。

「我是說LV、CUCCL那種。」說完這句,陳水英自己都嚇了一跳,平時,她根本沒想過買那些,價格太貴不說,款式也不喜歡。

「也有啊。」阿慧站起身指著另外一家店說,「你看都有啊,還很多。」

陳水英故意裝出輕鬆,「我說得不是假貨。」

阿慧想了想,似乎臉上掠過一絲無奈,說,「那還得走很遠的路,你去不去。」

「算了算了,不去了。」陳水英心煩,想早點回去。花了這麼長時間,把自己一雙鞋都走髒了,卻被到了這麼個地方。平時陳水英花錢不會大手大腳,沒想到阿慧這麼小看自己。她覺得阿慧又窮又裝,除了電話,放在洗手間的一瓶凡士林也被收了起來。誰還用那破玩意,又不是十幾年前。出門前,餐桌上那吃剩的紅魚,她用眼睛數過,還是前一晚的兩條半,排得整整齊齊。她真想伸出手指數數,讓對方難堪,讓阿慧明白自己的生活有多麼寒酸,連深圳人的一半都不如。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自己當年跑到阿慧面前,哭訴心事。為了討好阿慧,托她幫自己介紹香港人,用省下來的錢封紅包的事後悔。那時她才工作不久,是全部的積蓄。更主要的是,說了些低三下四求人的話。那兩年,誰都看得出,陳水英在等阿慧的幫助,最後什麼也沒等到,讓她成了困難戶,最後草草打發了自己。過了很久,自己那些破事還被村裡人拿出來取笑。總之,自己的人生被阿慧徹底毀了。

買了點東西就回了。晚飯由馬智賢和阿慧兩個人買單,說是給陳水英餞行。地方安排在一個英國人開的餐廳里。

進門前,阿慧拉住陳水英乞求,「回去別提我呵,你和馬智賢約會的事我也替你保密。」

陳水英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這麼多年過去,阿慧連點愧疚都沒有,還要在她面前裝。甚至還拿馬智賢的事來威脅自己。

她明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在那兒,陳水英見到了馬智賢的哥哥。他還像當年那樣白凈,只是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他穿了一件燕尾服,像舞台上的指揮那樣,顯得異常古怪。他的手指還像當年那樣細長白嫩。前一晚也不知他住在哪,一點聲息都沒有,突然就冒了出來。他一上來就說喝日本青酒,還說要象當年在京都那樣,加上冰塊。陳水英喝過這種酒,覺得此酒有股邪勁,剛喝得時候甜蜜,輕柔,到了後面則會讓人頭疼欲裂,魂飛魂散。

看見阿慧過來勸阻,還交待服務員說只喝飲料,連徵求她的意思都沒有。陳水英突然動了怒,改了不喝酒的主意,笑著對馬家哥哥,「喝呀,咱一醉方休吧,我就是喜歡日本酒,過癮!」

見阿慧臉色已經變了,陳水英更是得意。

先是敬了馬智賢哥哥幾次,隨後,她和他划起了拳。

馬智賢過來拉她,勸她少喝點,別醉了。陳水英的頭已經暈了,她笑著拈住對方下巴,搖了幾下。她就是要做過阿慧看,雖然當年她輸了,此刻,這兩兄弟卻被她陳水英指揮。她就是要氣阿慧,讓她再得意,讓她再不顧陳水英死活,拋下她十幾年,自己只有再厲害一些,才能打擊到她。這麼多年,誰都在欺負她,她受夠了,單位的,阿媽的,更主要的是阿慧留給她的一切,總之,在今晚,她要痛快一次。

馬智賢的哥哥又提到富士山的時候,陳水英已經徹底醉了。她站到椅子上面,用一張報紙捲成話筒,把當年在西安學的一首日語歌《北國之春》,大庭廣眾下唱了兩遍。

酒還沒有喝完,馬智賢的哥哥便舊病複發,被送去了搶救。

馬智賢一家也是當年逃過去的,為了領到救濟,馬智賢和父親還住在貧民區。父子二人同住一間卧室。這也是他把陳水英帶到阿慧家裡的原因。馬智賢的父親從來不說家鄉話,聽見鄉音就裝聾作啞。為了面子,他從不和村裡人聯繫,也不回深圳。之前是因為自己不敢,後來是阿慧不同意,還威脅說,如果聯繫,她就要跑掉,再不回來,讓他們的兒子變成寡老,重新送回精神病院。阿慧每天一早都要把包好的餃子,一家一家送到茶樓去。有時還會接一些大陸客,把她們帶到假貨市場挨宰。現在開放了,來往很方便,錢不容易賺了,提成也不容易拿,主要是假貨被發現后,除了退錢,還要挨打。阿慧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正因為這個,全人都怕她,她也早成了一家之主,馬智賢的哥哥被關在小黑屋裡,也是她的主意。

陳水英問,「她怎麼不回深圳呢。」

馬智賢說,「也回,經常早晨過去,買些便宜的肉和蔬菜帶回來,包了餃子再一家一家餐廳去推銷。」這是家裡的生活來源。

陳水英慶幸離開的前一晚,把身上喝的茶葉和感冒藥都留了下來,放在餐桌上說,「不想帶了,放在身上太累。」她還想對阿慧說,「內衣重新買一件吧,你那個變了形,要對自己好一點。」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了。回到深圳當晚,陳水英把阿慧的事跟阿爸說了。

陳水英第一次見到阿爸喝這麼多酒,還給陳水英倒了滿滿一大杯。他說,「你以為當年我沒逃嗎,剛下去就被浪打了回來,個個都罵我怕死。這些年沒人看得起我,包括你阿媽,那滋味比死還難受。」阿爸又說,「阿慧那男人有癲癇病,我看第一眼就知道了。可是不敢說,怕被人打死。她哥哥弟弟都很兇,想拿阿慧換老婆呢。他們家未必不知道這些。阿慧落到眼下這步,我有責任,我真是該死啊,如果當時說了,最多也就是挨頓打,也不會讓她受這麼多苦。」

看見阿爸這樣,陳水英紅了眼圈,說,「去香港之前我還恨她,怪她說話不算,不幫我。直到見了那些印著「友誼水餃」的小卡片,心裡的恨全沒了,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

當晚陳水英把女兒和侄女從學校叫回來吃東西。陳水英指著照片介紹,還特意提到皇后大道。

女兒先頭沒什麼反應,一直忙著從糕點中尋找果粒,直到發現陳水英情緒異常,聲音變得憂傷,才停下,安慰道,「聽你們說了好多年,什麼皇帝皇后,怎麼聽都是老土的道兒。」

透過淚水,陳水英看見女兒,正拿著一顆草梅,對著太陽光晃動,隨後瀟洒地拋進口中。

她覺得過去那一頁或者可以翻過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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