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朝鮮半島「外科手術」的矛與盾

在東北亞日漸為戰爭陰雲籠罩之際，朝鮮高層卻密集表態，展示毫不屈服的強硬姿態。本月4日，朝鮮外務相李勇浩日去信東盟秘書處，批評美韓兩國從上月開始的大規模軍演令半島局勢正在失控，並稱將採取最嚴酷的對抗措施，包括加強核武遏制力。10日，朝鮮外務省發言人聲稱將「欣然回應美國所願的任何方式」。11日，《勞動新聞》更是直言：「朝鮮革命強軍已將南朝鮮和美國侵略軍基地，甚至美國本土置於核武器瞄準鏡之下。」

除卻這些時下的強硬表態，此前3月26日，朝鮮人民軍總參謀部發表的聲明更值得玩味。這份聲明指出，美韓正在進行投入大量兵力和核武力的「侵略性」協同軍演，軍演的內容包括以「清除戰爭指揮部」等為目標的「特殊作戰」和以破壞主要戰略對象及設施為目標的「先決打擊」作戰。朝鮮將以朝鮮式的「先發特殊作戰」和朝鮮式「先決打擊戰」，粉碎美韓所有「陰謀」活動。人民軍發言人進一步表示，在其他國家、其他地區嘗到了甜頭的所謂「特殊作戰」和「先決打擊」，在朝鮮是絕對行不通的。朝鮮軍隊將在任意的時間，沒有事前警告地對其進行殲滅打擊。

分析朝鮮政府和軍方的上述表態，可以看出，儘管其仍然極盡一貫的誇張、恫嚇修辭，但還是透漏出了不少值得關注的信息。首先，朝鮮從美韓軍演和美軍在其他地區的實戰行動中已經基本看清了可能發生的「第二次朝鮮戰爭」的最初作戰模式；其次，朝鮮認為現有的核武力量不足以威懾對手，在其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必須果斷髮起先發制人的打擊，儘管主動挑起戰爭並不符合朝鮮當前利益；最後，朝鮮對於下一次戰爭的基本判斷絕非誇張，也不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無論戰爭以什麼方式爆發，最後都很可能演變為全面戰爭，甚至是「核戰爭」。

先發制人取代防守反擊

在三八線的另一邊，自1953年簽署停戰協定以來，美軍也一直在為第二次朝鮮戰爭做準備。其「502X」系列作戰計劃中的「2」，就是美軍指代朝鮮半島的作戰地區編號，「50」則是直接負責朝鮮半島作戰的美軍太平洋司令部代號。

根據戰爭爆發的不同模式，「502X」有5套預案供選擇。其中，5026是一個純粹的進攻計劃，即在朝方沒有打響第一槍的情況下，美韓判斷朝鮮核武進度已經「無法容忍」，此時美軍將對朝鮮發動先發制人的外科手術式打擊。與5026相反，早期的5027計劃付諸實施的前提是朝鮮首先動手，美韓聯軍隨後展開大規模反攻。5028計劃是柯林頓時期「同時打贏兩場局部戰爭」理念的產物，該計劃的作戰模式與5027相似，但更加強調如何在全球範圍內合理調配兵力。5029與5030並非單純的作戰計劃，前者於1999年出台，當時美國認為朝鮮經濟「已經觸底」，時任駐韓美軍司令約翰•泰利里承認，美韓已經制定了方案應付「崩潰的朝鮮」——這指的就是5029計劃；後者的重點是推動朝鮮軍隊「兵變」，美韓聯軍趁亂介入。

進入21世紀后，「同時打贏兩場局部戰爭」已被拋棄，而朝鮮政權至少在表面上還相當穩固，因此上述5項計劃具有實施可能的恐怕只剩前兩項，尤以5027計劃最受美韓重視。該計劃每兩年就會做一次微調，且美韓歷次「關鍵決斷」演習均以5027計劃為藍本。演習設定朝方在三八線附近發動大規模火力突擊，裝甲部隊在滲透敵後的特種部隊配合下突破韓軍西部防線，美韓聯軍轉入機動防禦，空中力量則遮斷朝軍第二梯隊與後勤補給跟進，隨後美韓聯軍展開大規模反攻擊敗朝鮮。也就是說，空中力量在5027計劃中主要負責對地戰場支援，地面裝甲部隊仍會是主角。

不過，5027計劃的最初藍本畢竟是上世紀70年代的產物。1998年制定的5027-98計劃首次納入了對朝鮮發起先發制人打擊的內容，這也意味著原來的5026計劃基本被放棄。到2015年，5027計劃又被重新命名的5015計劃所取代，後者的內容與前者基本一致。此外，美軍還與日本聯合制定了5055作戰計劃，以便日本自衛隊能夠在半島爆發戰爭時順利參戰。

在已經結束的2017年度「關鍵決斷」演習中，我們看到除B-52等傳統裝備外，F-35、B-2、B-1B等隱身機型也參與其中，而專門負責第一波「踹門」的F-22曾在往年的「關鍵決斷」演習出現過——這進一步印證了從5027計劃演變而來的5015計劃的「先發制人」傾向。在當前的半島局勢下，美軍顯然認為坐等朝鮮核武力量成熟是無法接受的，而且正在跟時間賽跑的朝鮮主動挑起戰爭的可能極低，因此最初的5027計劃所強調的「防守反擊」模式已經不符合目前的戰略需求。

「手術刀」

在近年來的歷次半島危機中，朝方不斷宣稱已擁有小型化核武器及可打擊美國本土的彈道導彈。這也並非空穴來風，非機動型的「大浦洞」-2洲際彈道導彈據稱能夠打到夏威夷甚至舊金山。不過沒有明確的信息證實這種導彈進行過成功的試射，甚至連其前身「大浦洞」-1也沒有成功試射的記錄，因此尚無足夠理由證明朝方的口頭威懾是可信的。

朝方在今年3月22日試射失敗的導彈並非「大浦洞」-2，而是從2013年開始頻繁試射的「舞水端」中程彈道導彈或其改進型。「舞水端」很可能代表了目前朝鮮戰略打擊能力的極限，其射程估計為3000千米，足以覆蓋韓國、日本全境，對東北亞美軍已構成實質性威脅，但還不具備攻擊關島與阿拉斯加的能力。該導彈是在蘇聯SS-N-6潛射彈道導彈的成熟技術基礎上改進而來，朝方並未做增程處理，且導彈與配套的發射車曾經出現在平壤閱兵式上。不過，目前該導彈顯然還達不到作戰使用的要求，其僅在2016年的8次試射就有7次失敗，2017年的這次試射同樣以失敗告終。

然而，朝方不斷試射新型彈道導彈這一行為本身即表明，其未來對美韓的軍事威懾與反制將主要依靠彈道導彈，這既是一般軍事威脅，同時也可能是核威脅。在此背景下，美韓海空力量的第一波打擊目標已沒有懸念，朝鮮的核設施與彈道導彈系統肯定將成為優先選擇。我們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美韓聯軍是否有能力完成上述任務。

位於對峙最前線的是駐韓美空軍第7航空隊。該航空隊裝備的機型中具備縱深打擊能力的只有約80架F-16C/D。此外，韓國空軍還擁有總數200多架的F-15K和KF-16,由於朝鮮空軍缺乏爭奪制空權能力，這些戰鬥機可以將主要精力用於對地打擊。

駐日美空軍第5航空隊與「卡爾•文森」號航母上的第2艦載機聯隊亦可對朝鮮發起空中打擊，而且「羅納德•里根」號航母與第14艦載機聯隊預計到本月底也將就位。第5航空隊僅有36架F-16C/D具備遠程奔襲能力，「卡爾•文森」號與「羅納德•里根」號上另有80多架F/A-18E/F。此外，駐日本的美海軍陸戰隊第3遠征部隊還擁有10架F-35B隱形戰鬥機。

綜上所述，在美軍尚未向戰區做大規模轉場部署的情況下，美韓聯軍可用於縱深打擊朝鮮導彈與核設施的戰術空中力量約有400架以上的規模。他們還能夠得到來自美國本土和關島的B-2與B-1B戰略轟炸機的支持。如果美國人認為有必要讓經常穿梭東北亞臨時部署的F-22留駐的話，那麼「猛禽」的加入將使這支本已令人生畏的空中力量更加強大。

毫無疑問，美韓空軍擁有一把相當「鋒利」的「手術刀」。表面上看，如果目標情報準確，其在戰爭打響的第一天即可覆蓋朝鮮8處主要核設施及所有的「舞水端」導彈發射車。當F-22與B-2領銜的第一攻擊波踹門而入，或癱瘓朝鮮防空系統，或敲掉那些即將發射的導彈后，大批F-15、F-16、F/A-18將蜂擁而至，一部分掛載巨型鑽地炸彈掀翻朝鮮地下核工廠，另外一部分則在朝鮮上空肆意捕殺剩餘的彈道導彈……

在5015計劃的設想中，這將是一場完美的戰爭，平壤不會再有機會簽署第二份停戰協定，甚至連舉白旗的機會都沒有，未來的半島沒有朝鮮，只有韓國。

然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再完美的計劃也無法完全預演實戰。

三八線之「盾」

在外界普遍看來，朝鮮的空防能力根本不值一提。朝鮮空軍唯一可以與F-15、F-16抗衡的機型是40架米格-29「支點」，與科索沃戰爭中南聯盟空軍使用的機型類似。而且，這些米格-29均為早期型號，留空時間短且缺乏超視距作戰能力，雷達與電子戰設備也很落後，面對美韓絕對優勢的作戰體系恐怕連升空都很難。由於朝方將790架作戰飛機中的40%部署於前線，其空中力量很可能在戰爭伊始就被摧毀。

不過與屢創奇迹的朝鮮海軍一樣，朝鮮空軍同樣不缺乏勇氣。2010年延坪島炮戰後，朝方果斷出動米格-23與韓方KF-16對峙。在2013年朝核危機期間的「關鍵決心」演習中，朝軍戰鬥機和直升機累計出動達700餘架次，是之前演習時期的6倍。另有消息指出，朝鮮空軍保留了約300架老式蘇聯安-2「馬駒」雙翼運輸機，這種飛機非常陳舊，但由於擅長低空低速飛行，採用木質結構和帆布蒙皮，反而不易探測。美國五角大樓有官員認為，它們將用於特種部隊的滲透作戰。韓國軍方甚至透露消息稱，朝鮮空軍已將包括米格-17在內的很多退役戰鬥機經過加裝自動駕駛儀和高能炸藥等措施，改造成了無人駕駛攻擊機，用來突襲美韓空軍基地、防空導彈陣地和彈藥庫等。如果朝方在察覺美韓動手迫在眉睫的情況下反客為主，先發制人，由於戰場縱深不大，上述攻擊模式有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朝鮮的國土防空系統幾乎完全由蘇/俄制裝備構成。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朝鮮是除俄羅斯外唯一部署有「雞窩」大型相控陣預警雷達的國家。在平壤-元山以南不足20千米的區域內，人民軍布署了1.25萬門高射炮，1萬枚防空導彈，防空火力密度堪稱世界之最。這意味著如果三八線突然爆發戰爭，在北方一側空域將會出現一面「火牆」。

人民軍的高射炮從大口徑的100毫米到小口徑的23毫米，配套完整。其主要缺陷是火控系統已落伍，炮瞄雷達易受干擾，指揮儀仍為機電式，解算速度慢。但根據海灣戰爭中伊軍高炮部隊的作戰經驗，只要預先劃分好射擊空域，並裝定射擊諸元，即便受到強烈電子干擾時進行盲射，仍然可對入侵敵機構成威脅。伊軍的高射炮群採用這種方式曾擊落多架「狂風」式戰鬥機及「戰斧」巡航導彈。

朝鮮人民軍的要地防空以「薩姆」-2和「薩姆」-3地空導彈為主。前者負責高空攔截，後者負責中低空攔截。從技術上看，這兩種導彈龐大笨重，抗干擾能力差且命中率不高。不過軍隊在越南戰爭中曾經研究出許多運用「薩姆」-2巧妙對抗美軍電子干擾和反輻射導彈的戰法，再加上這兩種導彈的部署密度相當大，如在戰法上有所創新，「薩姆」-2和「薩姆」-3仍然能夠發揮一定作用。

由於朝鮮長期面臨美韓的軍事高壓態勢，因此其國土防空系統的戰備程度非常高，預案周密，處置突發事件的能力很強。1990年4月18日，在三八線韓方一側，一架美軍OH-58B偵察直升機突然轉向90度向朝鮮領空飛去。這架美軍直升機剛飛越軍事分界線不到一分鐘，北方一側山頭上人民軍防空炮火就怒吼起來，OH-58B被擊傷后迫降在三八線以北，兩名機組乘員被俘。在2003年3月3日，又有一架美軍RC-135S電子偵察機竄至朝鮮東海岸，企圖對朝鮮的岸艦導彈發射訓練進行電子偵察。在RC-135S距離朝鮮海岸240千米時，遭到朝鮮空軍2架米格-29和2架米格-23戰鬥機攔截，米格-29擠壓RC-135S至相距不到20米，美軍偵察機只得放棄偵察返航。

正是由於朝鮮防空系統長期保持高度戒備，且處置得力，導致美日韓對朝情報搜集長期來並不得力。其對朝鮮國內狀況、核武發展、人民軍戰力多次做出嚴重誤判。而一旦爆發戰爭，美韓空中力量若想一舉摧毀朝鮮藏匿地下的核設施及可機動的導彈發射車，根本前提是必須具有細緻、準確的情報支援。一旦情報有誤，未能在最佳時間窗口摧毀朝軍反制手段，即有可能立刻招致朝方導彈與遠程火炮的災難性打擊。

根據韓國國會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朝鮮擁有8處主要核設施，其中位於平安北道的寧邊最為外界熟知。除寧邊外，平安北道還有至少3處核設施，包括核能研究所、氣體石墨反應堆、一個200兆瓦核電廠、核燃料生產和核廢料儲存工廠，以及地下核試場地。平安南道則是朝鮮國防科學院所在地。位於朝鮮東北部的咸鏡北道也有至少3處地點與核計劃有關，包括負責核基地安全的軍事基地，以及核燃料存儲倉庫等。

即便真如一些分析所指，朝鮮歷次核試驗的結果並不理想，但數千噸TNT當量的「臟彈」已足夠毀滅一座小型城市。至於核武器的小型化，沒有明確證據表明朝方這方面的宣傳屬實。另有一種分析認為，如果無法用導彈發射，人民軍特種部隊可能攜帶核彈秘密潛入漢城引爆，但此種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如果特種部隊可輕易攜帶核彈滲透，說明其已成功實現小型化，那麼選擇用導彈發射豈不更加方便？不過，核爆威脅仍是現實的，如果美韓地面部隊越過三八線，朝鮮也有可能採用玉石俱焚的方式在本土引爆核彈。

由於無法確定朝鮮已經擁有了幾枚核爆裝置，也不清楚朝鮮擁有的武器級核材料足夠裝配幾枚核彈，因此美韓聯軍必須在戰爭爆發后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摧毀朝鮮核設施。朝鮮擁有一條相對完整的核彈生產鏈，該鏈條分散在多處核設施中。如果情報準確，只需通過一至兩波外科手術式打擊，用巨型鑽地炸彈斬斷鏈條上的關鍵環節，則無需摧毀所有核設施，即可癱瘓朝鮮的核彈生產能力。至於朝鮮已經生產出的核彈就比較麻煩了，要精確找出核彈倉庫非常困難，比較現實的辦法是阻斷核彈被送往發射或引爆陣位的渠道。

摧毀地面上的彈道導彈難度也很大。朝鮮可實用的彈道導彈均為車載機動發射，很難準確定位和摧毀。目前「舞水端」的裝備數量與戰備狀態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朝鮮還擁有大量「勞動」彈道導彈。這些導彈即便不裝備核彈頭，也可以對韓國和日本構成威脅。如此，美韓數百架常駐戰術飛機與少量F-22和戰略轟炸機就不一定夠用了，因為這些飛機同時還要負責後續戰場支援以及對其他縱深戰略目標的打擊。搜索和攻擊朝鮮導彈與核設施的工作很可能長期化，這是美韓絕不願意看到的。

當然，美韓陸軍和海軍也還有一定的縱深打擊能力，如陸基的ATACMS戰術導彈系統，「玄武」-3型巡航導彈，以及海基的「戰斧」巡航導彈。尤其是美軍經過改進的「俄亥俄」級巡航導彈核潛艇，一個攻擊波即可發射154枚「戰斧」巡航導彈。但問題是這些導彈既無法擊中遠程高機動目標，也難以摧毀位於地下或洞庫里經過加固的高價值目標。因此最後能解決問題的還是飛機。

「關鍵決心」演習及參演裝備已經顯示出美軍對下一場朝鮮戰爭的基本設想。單純從軍事角度看，在朝鮮擁核之後，先發制人是最有效的選擇。但僅通過外科手術式打擊解除朝鮮的核武裝，必然招致朝鮮在三八線附近的大規模火力報復，局勢瞬間即會失控。因此，美韓5015計劃必須通盤考慮朝鮮半島的全面戰爭問題，而不僅僅是一次完美的「外科手術」。

文/上海交通大學國家戰略研究中心特約副研究員王宏亮

本文轉載自澎湃防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