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產視野丨生命之樹

1988年冬·山東臨沂

湯谷上有扶桑，

十日所浴，

在黑齒北，

居水中。

有大木，

九日居下枝，

一日居上枝。

——《山海經·海外東經》

臘月二十九，離開山東省的民間玩具之鄉范堰村，途經蒼山縣（2014年初更名為蘭陵縣）層山鄉，趕了年根前最後一個大集。

鄉里唯一的十字街上，滿集的人，滿集的年貨；熙熙攘攘的街巷裡，到處是花枝招展、艷麗奪目的花鳥攤子。一行行用麥秸紮成的草架子上，插滿紅紅綠綠的手制花鳥，把集市點綴得光彩鮮亮。這些手制的彩花彩鳥模樣逼真，鮮紅、鮮粉的彩花配的是真的松柏枝，彩鳥的羽毛則用真鳥羽毛糊成，點彩上色便成了翩翩欲飛的精靈。老鄉說，彩鳥要插在房內條桌兩頭，彩花則插在門楣或院牆上，有吉祥之意。集市上還有很多手持青竹的人，一枝枝嫩綠修長的青竹，從人群里伸出來，在寒冷中搖曳著春意。青竹買回家，在上面掛滿紅棗、核桃等物，插在院中的石磨上，鄉民們叫它「搖錢樹」，象徵在新的一年裡吉祥富足……

《大花椒樹》 紙本 1998年

山東臨沂蒼山縣層山鄉臘月集市上賣「花鳥」的攤子。

一種民間習俗文化的形成，有其相對應的歷史文化淵源，在民俗形成、發展、演變的過程中，一定地域傳統的信仰文化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具有信仰意義的崇拜敬祭形象，有相對穩定和比較嚴格的承傳性。古老原始的崇拜形象一旦被民俗所接受，即會在民眾的信仰心理上形成十分牢固而頑強的基礎。這種來自民眾群體信仰文化心理的頑強的慣性，使民間藝術在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後，仍展示出強烈的生命色彩。

山東臨沂春節插吉祥花鳥的習俗由來已久，它和這一地域民間古老的信仰文化息息相關。

山東地區上古時代屬東夷集團，一個崇拜太陽、以鳳鳥為圖騰的氏族集團。太陽崇拜，這是世界上許多遠古氏族中都出現過的文化現象。一些民族古老的太陽崇拜文化遺存，在其民俗中都能尋到與之對應的吉祥象徵物和象徵符號，如美洲的阿斯特克太陽石（歷），印第安人的太陽鳥紋飾，埃及古文化中的蜘蛛太陽神崇拜，以及彩陶藝術及漢畫像石中大量象徵太陽的符號，如扶桑、金烏以及「八角垂芒」的八瓣花等。源於太陽崇拜的藝術象徵符號，在民間習俗中成為重要的民族文化特徵，成為民眾生存心理的吉祥保護神（物）。像甘肅隴東民俗中的「八卦鏡」「八卦剪紙」，雲貴苗族地區的牛角太陽複合銀頭飾，雲南少數民族中的「太陽鼓」等，都是遠古氏族太陽崇拜文化的殘存。

山東臨沂舊城年集上賣剪紙「掛箋」 的攤子。

民俗中隱含的古老文化內涵，在民間並不是人人皆知，但是民俗中古老儀式的保存，以及信仰原型符號的流傳，確實蘊含著很深的民族文化積澱。抹去民俗中功利實用的色彩，便顯示出原始的生命本質。

山東臨沂的插彩花習俗，即是承繼民間古老信仰觀念而來的。山東大汶口彩陶上的花瓣形紋樣，就是來自古老的太陽崇拜。有學者認為，東夷人是崇尚玫瑰花的民族，日月光華（花），「中華」即為「中花」，中花與古代建木、若木、扶桑的象徵觀念一樣，也是通天和永生的象徵。山東臨沂春節習俗中插於門楣和院牆上的吉祥彩花，即是東夷古老「太陽花」觀念在民俗中的遺存。這些彩花不僅向人們昭示著節日喜慶之吉祥，其古老的內涵也正是藉助「花」這一符號的象徵意義，祈求太陽神的庇護和福賜，院中之「花」，也即為家庭的太陽之「華」。

臨沂春節室內插彩鳥的習俗，同樣也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太陽崇拜。古代的東方，是一個鳥圖騰部族的世界，《山海經·大荒東經》載：「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左傳·昭公十七年》中記有少昊以鳥名官的故事。鳥圖騰不僅象徵部族先祖，在古代東夷集團和炎帝集團中，鳥同時又與太陽複合，成為太陽鳥——崇高而又永生的象徵。這在古代的「金烏神話」及黃河流域大量彩陶紋飾及漢畫像石上都有形象鮮明的反映。臨沂民間的吉祥彩鳥，即是古老的圖騰之鳥——「太陽之鳥」的世俗化演變和遺存。精靈艷麗的吉祥彩鳥，插於室內的條桌之上，在春節祭祖供神的習俗氛圍中，也正象徵著對古老圖騰之鳥和太陽之鳥的敬祭與供奉。

《人與羊》 紙本 1997年

多彩的吉祥花鳥，亦可謂意味深遠的文化之鳥。民間藝術，不僅因其所具有的古老民俗文化內涵，更通過無數勞動者不斷融進心靈手巧的智慧、鮮活生動的形象以及純樸美好的情感，才能夠永葆清新、質樸的生命色彩，久傳不衰。

山東臨沂春節的「插青竹」也是由來已久的習俗。寒冷的北方，冬雪的院中插一枝青竹，青嫩的綠色里吐露著生命的清新；青竹上飾掛的紅棗、核桃等果物，是民間諧音、隱喻觀念的表現，棗、核桃寓意「早發福」「早得子」，有人還直接把銅錢繫於竹枝，以明「搖錢樹」之主題。搖錢樹題材也多見於民間木版年畫中，這是民間普遍流行的祈福求財觀念的反映。

其實，這些以竹或樹為象徵物的文化原型，即是民間古老的「生命樹」崇拜。生命樹即扶桑樹，在黃河流域的民間剪紙中，扶桑樹的原型又為「鹿頭花」，是遠古動物崇拜向植物崇拜發展的反映。黃河流域民間剪紙中，有大量生命樹造型，其中扶桑式的生命樹，是謂太陽之樹；也有古老的「物候曆法」鹿角式變體、鹿頭花生命樹。扶桑生命樹是和古老的太陽崇拜聯繫在一起的。古代東夷之地，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日出湯谷」，《山海經·海外東經》記曰：「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東漢畫像石中即有許多以扶桑樹為主題的畫像。

生命樹的觀念在世界其他民族信仰文化中也有反映，如流行於歐洲民俗中的聖誕樹，古埃及和古巴比倫藝術中的生命樹造型等。生命樹觀念藝術在民間能流傳如此久遠，興盛不衰，其根源在於民間信仰意識深層，對生命崇拜主題的渴求與讚頌。山東臨沂插青竹生命樹的習俗，只不過是在民間古老的生命主題中又添加了世俗功利的色彩。祈求生命的功利色彩，是民間藝術顯著的文化特徵。

與古老生命樹觀念相關的，還有黃河流域鄉村流行的大神樹崇拜習俗。這一習俗的文化原型應為古老的「社樹」崇拜。古人祭社必植樹，社樹因此成為社祭的象徵。社祭的神靈為「後土」，就是大地之神的標誌。古籍中記載的社樹種類很多，如桑、梓、杜、松、柏、栗、槐、楸、榆等。古代的社祭與宗族、國家有著緊密的聯繫。「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因此，不同的宗族、國家有自己相應的社樹象徵，如《呂氏春秋》中說，伊尹生於「空桑」，殷人以桑為社樹，視桑為母。社樹作為社神的象徵，也含有祖先神靈的意義。隨著原始宗教的淡化，社樹觀念在民間逐漸演變為神樹觀，古代國家、宗族式的大型祭祀活動，也消解為村落式的神靈敬祭行為。

對於一方水土的鄉民來說，只要是年代久遠、高大蔥茂的樹木，都可作為神樹來敬崇，在山西、河北、山東一帶鄉村的村口或田野，常看到掛著紅布、供著香火的大神樹。一顆神樹，保佑著一方的生靈，向世人昭示著天地生命的古老和永恆。生命之樹，是人民創造的吉祥之樹。

發表於《沿著河走：黃河流域民間藝術考察手記》（青島出版社，2015年），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喬曉光，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民間美術研究與教學；油畫、水墨、剪紙等多媒材藝術創作與教學。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芬蘭《卡萊瓦拉》協會外籍會員。

1986年開始，持續考察黃河、長江流域民族民間藝術，關注民間習俗文化和鄉村社區非物質文化傳承現狀。2000年以來，在教育領域致力於非物質文化遺產新學科創建以及民間美術課程普及，主持多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社會實踐項目。近二十多年堅持實踐以本土文化精神為主旨的藝術探索之路，多次在國內外舉辦畫展，並多次參加國家重要展覽，探索以人類文化遺產為主題的剪紙藝術創作與國際間的藝術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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