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緬懷文博界大師張忠培：師者 學者 尊者

張忠培，是繼夏鼐、蘇秉琦之後，考古學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創建了吉林大學考古專業，打造出考古教育和研究的重鎮；他堅持務實求真，「讓材料牽著鼻子走」，為考古學界端正學風作出了表率；他身體力行，注重田野考古，形成了自己的學術體系，為考古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高度關注文物保護，奔走呼號，直言諫諍，使一批十分珍貴的遺址免遭破壞；他銳意改革，積極創新，推動了故宮博物院的科學化和規範化管理，為博物館界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7月5日，這位文博界的大師，因病離世，業界一片哀聲。本刊特邀他的學生、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王巍，以及他曾經工作過的故宮博物院的現任院長單霽翔，撰文講述他們心中的這位師者、學者、尊者。

單霽翔：老院長的完美答案

1987年，張忠培先生被國務院任命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在任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他為故宮博物院的安全、完整和長遠發展作出了重大和獨到的貢獻。

回顧老院長的治院理念、施政策略和宏偉規劃，我感佩良多，獲益匪淺。「怎樣辦有故宮博物院特色的博物院」「怎樣保護好紫禁城建築及其文物」「怎樣運轉好故宮博物院這個機構」「如何籌謀故宮博物院的長遠發展」等一系列作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必須面對的問題，張忠培先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作出了完美的回答。他用不懈的努力交給了我們一個完整的紫禁城、帶給了故宮博物院近三十年來健康穩定的跨越式發展。

怎樣辦有故宮博物院特色的博物院？

這是故宮博物院院長必然面對的一個核心命題。張忠培先生自入院任職之初即對這一命題進行了深刻思考，並將宮廷歷史、宮殿建築、古代藝術，作為構成故宮博物院特色的三項重要內容加以闡述，明確了故宮博物院的發展方向。

早在1987年，張忠培先生就明確指出，故宮博物院的優勢就在「故宮」兩字上，這個優勢是歷史形成、客觀存在、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因此，故宮博物院的主要任務有兩項：一是「保」，將故宮作為一個整體，安妥保存下去，這是一切工作的前提；二是「特」，利用故宮的優勢，搞出故宮的特色。「保」與「特」，他用最簡潔的兩個字概括了故宮博物院管理的兩大核心問題。

基於這一認識，他藉助各種機會向國家文物局、文化部和國務院主管領導闡釋故宮博物院的性質和功能，促使各方達成共識。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和論證，國家明確了關於故宮博物院性質和職能的兩個基本表述：1.故宮博物院是在明清皇宮及其文物收藏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以明清宮廷歷史、宮殿建築和古代藝術為主要內容的綜合性博物院。2.故宮、故宮文物，是中華民族幾個朝代乃至五千年歷史的遺物，是中華民族文明的結晶，是中華民族歷史的象徵。故宮博物院是中外聞名的國家級博物院，不是休息娛樂的場所。這種定性定位，對於正確處理文物保護與利用的關係，以及故宮博物院各項工作的開展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指導意義。

如何保護好紫禁城建築及其文物？

這是故宮博物院院長必須承擔的一個中心任務。張忠培先生在任期間，始終恪守典守之職，視保護古建築和文物的安全為故宮博物院的生命，視維護古建築和文物的完整為故宮博物院的使命。秉持這些理念，他制定了完整地保護紫禁城及紫禁城文物體系的原則，並狠抓了文物保護工作。

一是通過限流、設計參觀路線等著力解決破壞性開放問題；二是重新確定故宮保護範圍，「紫禁城東、西、北三面護城河及其外沿以內和南面東西兩側護城河及其外沿以內」均重新划入；三是積極交涉抗戰期間留存南京文物的事宜；四是研究制定藏品編目計劃。張先生多年來從事考古資料的發掘、整理和研究，形成了「學術研究之材料當為天下之公器」的理念。他將之應用於故宮博物院文物藏品管理工作之中，是富有遠見的。目前故宮博物院藏品大系的編纂及藏品目錄的公布均秉承了這一理念。

怎樣運轉好故宮博物院這個機構？

這是故宮博物院院長必須深思的一個關鍵問題。張先生在職期間，始終秉持解放思想、勇於創新的精神，狠抓管理體制改革，率先提出實行院長負責制，在全院推行崗位責任制，推動故宮博物院管理的科學化和規範化。

如何籌謀故宮博物院的長遠發展？

這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應當具備的一個重要素養。張先生始終以做強故宮博物院為職志，注重人才培養和學術研究，強調科學規劃。

他從完善人才知識結構入手，有計劃地引進大批高等院校的專業人才。以1988年為例，故宮博物院共錄用8位碩士研究所和4位大學部生，這批職員大多來自北京大學、吉林大學、人民大學、社科院、中央美術學院等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其專業主要集中於歷史、考古和美術史等相關專業。經過多年的培養和成長，目前這批職員多數已成為文博領域的知名學者或文博單位的領導者。

他從完善學術機構設置入手，開始實行專業技術職務任命制，並做了許多具有開創性的工作：設立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並取得審批文博系統正、副高級專業職務的權力；推動研究室職能改革，將科研、科研管理和學術委員會辦事機構三個職能集為一體；加強宮廷歷史研究，組織國際學術會議，推動業務工作、學術研究和文化交流之間的聯繫與並舉。

他從編製中長遠規劃入手，確立辦院方針、原則和目標，並注重各部處具體規劃與全院總體規劃之間的配合與協調。《故宮博物院七年發展規劃（1989—1995年）》從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及世界文化遺產保護與發展的視角，對故宮博物院各項主要業務進行規劃設計。

在長期對故宮博物院發展方向的思考中、在關注全國文物保護工作的實踐中，張忠培先生又提出了「完整故宮、安全故宮、歷史故宮、學術故宮」的概念，為故宮博物院的長遠發展指明了方向。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張忠培先生以考古學家的科學態度和嚴謹作風為故宮博物院的全局性發展謀篇布局，為故宮各項事業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位培養出了無數優秀人才的老師、一位繼承與發展了考古學偉大事業的學者、一位在國家文物保護事業中力挽狂瀾的老專家、一位為故宮博物院永續發展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老院長，張忠培先生，離我們而去了。斯人已逝，精神長存。我們將在張忠培先生為我們開拓出來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王巍：我的恩師與高參

張忠培先生的逝世，是考古學界的重大損失，也是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巨大損失。他不僅在考古方面，而且對文化遺產保護也投入了大量精力。他多次參加三峽工程、南水北調等一些國家重大工程項目的遺址保護的論證會、諮詢會。無論是面對地位多高的領導，他都旗幟鮮明、理直氣壯地發言，為保護珍貴的文化遺產大聲疾呼，據理力爭。他常常是出席此類會議的專家中態度最為堅定、語氣最為激烈的。他有一句名言——「有價讓無價」，即經濟建設工程一定要讓位於文化遺產保護，因為古遺址、古墓葬等遺存是祖先給我們留下的無價之寶，一旦破壞就無法再生。

張先生一直倡導要把考古學納入到文化遺產保護體系之中。他告訴我，要在考古工作的各個環節考慮到文化遺產保護的需要，也就是在制定考古發掘計劃、審批考古發掘項目申請、實施考古調查發掘、發掘之後發掘區域的保護、遺址博物館或國家遺址公園建設等環節，都要服務於文化遺產的保護。張先生的話，讓我頓開茅塞。考古學作為獨立的一級學科，其工作和研究有獨特的學術規範和規律，但它和文化遺產保護並不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只有保護好文物，才能為考古學保留珍貴的資源，只有發掘好、研究好這些文化遺存，才能更好地揭示其中包含的文化內涵，也才能更加有的放矢地保護好這些文化遺產。任何將兩者對立起來的觀念和行為都是不可取的。

張先生，我們會繼承您的遺志，恪盡職守、奮發圖強，以考古學和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進一步繁榮和發展，來告慰您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