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博爾特回母星了

博爾特在2017年倫敦田徑世錦賽男子4X100米的決賽中意外受傷，拖著那條傷腿最後一次跨過了那條人生的終點線。這個田徑場上的外星人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向地球告別，極不情願地回母星了。

博爾特的故事必須從1988年9月24日開始講起，那天的下午一點，我和一位上海同學悄悄溜出復旦校門，騎車來到了他在楊浦區的家。進屋后我倆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視機，正好趕上了那場男子百米「世紀大戰」的實況轉播。如果你不知道那場大戰的經過和結局，你就無法理解為什麼博爾特會被譽為田徑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甚至被認為是一個從外星球來的人。

博爾特出生於1986年8月21日，男子百米「世紀大戰」爆發時他才兩歲

當8還是一個神奇的數字

那天下午，當卡爾·劉易斯和本·約翰遜雙雙出現在漢城奧運會田徑賽場的時候，男子百米剛剛進入了9秒8的時代。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988年時的男子百米亞洲紀錄是10秒26，「破十」對於田徑愛好者來說簡直是個神跡。當年的我不但熟悉百米世界紀錄的每一次提升，甚至連每次「破十」出現的時間地點和人物都爛熟於心，因為總共也沒幾次。

當年的男子百米「破十」俱樂部的成員大都是美國人，從1968年首次跑進10秒的吉姆·海因斯開始，到先後跑出了9秒93世界紀錄的卡爾文·史密斯和卡爾·劉易斯為止，每個人的名字都是如雷貫耳，宛如天神下凡。他們和那個連勝122場的400米欄之王艾德溫·摩西一道，共同締造了田徑界的「美國神話」。

但是，對弱者逆襲的渴望同樣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當出生在牙買加的加拿大人本·約翰遜在1987年雅典田徑世錦賽上跑出了9秒83，一舉將美國人保持的世界紀錄提高了0.1秒的時候，全世界都沸騰了。那段時間報紙上天天有人討論這個紀錄到底會保持多久，不少人估計起碼得20年，就像美國跳遠選手比蒙的那個驚世一跳一樣。

沒想到，答案在一年之後的漢城奧運會上就揭曉了。約翰遜居然比劉易斯提前兩步撞線，而且在撞線前就已經在舉手慶祝了，那副囂張的模樣世所罕見。當屏幕上打出了9秒79這個數字后，我倆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第二天的報紙上甚至已經有人開始討論人類的極限到底是多少了，記得有篇文章引用了美國生理學家的研究結果，計算出人類的百米極限是9秒50，不過那位作者認為未來100年內都不會有人達到這個極限值，因為它實在是太難了。

加拿大的約翰遜在1988漢城奧運會男子百米決賽上戰勝美國人劉易斯的瞬間

3天之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約翰遜被查出服用禁藥，奧運冠軍頭銜和世界紀錄一併取消。劉易斯則以9秒92的成績成為新的世界紀錄保持者，重新奪回了美國人在短跑項目上的王者地位。

這很可能是世界田徑史上最著名的反轉事件，作為一名吃瓜群眾，我當時最大的感想就是：看來9秒8已經是人類極限了，除非吃藥作弊。我的這個預言一直保持了11年，直到20世紀的最後一年才被美國人莫里斯·格林打破。他在希臘雅典創造了9秒79的新世界紀錄，首次把人類帶入了7字頭的時代。

此後人類又用了9年的時間才把世界紀錄提高到了9秒72，創造這個新紀錄的是一個名叫尤賽恩·博爾特的牙買加少年。當博爾特在3個月之後出現在鳥巢的時候，全世界沒有幾個人認識這個當年才只有22歲的年輕人。

呯地一聲槍響，一道閃電劃過夜空。9秒69之後，博爾特一邊拍著胸脯一邊歡呼著跑過了終點線。所有人都被這個大個子的囂張舉動嚇呆了，人類從來沒有在百米比賽中見過這樣的衝刺方式，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這樣一個狂傲而又張揚的跑者。

他有足夠的理由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驕傲，因為這是男子百米首次「破七」，人類終於進入了6字頭的時代。更何況他當時光顧著拍胸脯了，有個明顯的減速過程，如果不減速的話還會更快。有人曾經根據錄像計算了他不拍胸脯的真實成績：9秒55。換句話說，當我們剛剛開始熟悉7這個數字的時候，博爾特已經一騎絕塵，邁入了5的門檻。他之所以故意放慢腳步，只是為了等一等我們這些步履蹣跚的人類。

博爾特在北京奧運會男子百米決賽上囂張地衝過終點線的一瞬間

3天之後，當博爾特再次以破世界紀錄的成績獲得男子200米冠軍時，我立刻給主編打了個電話。於是，當博爾特率領牙買加田徑隊拿到男子4X100米冠軍時，我已經踏上了牙買加的土地。

當時的我只有一個心愿：弄清楚這個人為什麼會跑這麼快，他的訣竅在哪裡。

博爾特為什麼跑得那麼快？

牙買加是加勒比海上的一個狹長的小島，東西長284公里，南北最寬處也只有80公里，總人口大約300萬，和北京的一個區差不多。可惜在這300萬人當中沒有一個我認識的，去之前我非常擔心找不到採訪對象。不過我安慰自己說，好歹牙買加的官方語言是英語，起碼在交流上沒有問題。誰知去了之後才發現，牙買加英語口音極重，語言反倒成了那次採訪最大的障礙。

至於說採訪對象，簡直太容易找了！我問過的所有牙買加人，無論是餐館服務員還是計程車司機，全都知道博爾特的家在那裡。不但如此，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一兩個練田徑的朋友，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很容易地去到了博爾特的家鄉，採訪了他的父親和親姑姑，以及兒時朋友和老師。我還採訪到了好幾個田徑教練，從他們口中了解了這個國家體育系統的運作方式，以及田徑運動員的訓練模式和生存狀態。

回到北京后，我洋洋洒洒地寫了一篇長文，覺得自己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了。在那篇文章里，我列舉了3大理由，說明博爾特為什麼跑得那麼快。

第一個原因就是遺傳好。博爾特的父親偉萊斯利身高1.9米，他的母親詹妮弗身高也達到了1.78米，兩人都是短跑好手，都拿過中學200米和400米冠軍。

博爾特的父親偉萊斯利在自家門前的留影

博爾特的姑姑莉莉阿姨同樣是一個身高1.8米，身材健碩的女人，胳膊比我的腿還粗。

博爾特的姑姑莉莉阿姨

另外，大部分牙買加人都是西非黑奴的後代，那裡人的基因類型偏向爆發力，白肌纖維發達，出過很多短跑好手。事實上，加拿大的本·約翰遜和多諾萬·貝利，以及英國的林福德·克里斯蒂等短跑好手都是牙買加移民。

第二個原因是營養對。幾乎所有的熱帶地區都盛產水稻，但博爾特的家鄉地處牙買加中部，屬於喀斯特地貌，地表積不住水，也缺乏河流，水稻很難種好，所以當地人很少吃米飯，飲食中的碳水化合物通常是從黃山藥、土豆和芭蕉等低GI值的食物中取得的。

典型的牙買加食物，包括山藥、芭蕉、土豆、蔬菜和雞塊，而且全都是煮熟的，基本上不用油炸

GI值的全稱是「血糖生成指數」（GlycemicIndex），這是衡量某種食品轉化成葡萄糖的效率的指標。GI值越低，說明食品中含有的碳水化合物分子越複雜（比如長鏈澱粉），轉化成葡萄糖的效率也就越低。常年吃低GI值食品的人利用血糖的能力有可能發生補償性的提高，因此在比賽時就會更有效率地利用能量。

博爾特的鄰居向我展示當地特產黃山藥

第三個原因是訓練刻苦。牙買加不是個富裕的國家，年輕人很難找到好工作。但如果田徑練得好，就有可能拿到美國大學的獎學金，去北邊那個同樣說英語的世界頭號強國開始新生活，所以牙買加年輕運動員的訓練都非常刻苦，即使場地條件差也難不倒他們。

牙買加西印度大學的學生在操場上跑步，請注意這裡的跑道是草皮的

有趣的是，博爾特恰恰是少數沒有去美國留學，而是一直留在本國訓練的牙買加運動員。偉萊斯利告訴我，美國大學對運動員壓榨得比較狠，那些運動員年輕時參加了太多的比賽，把身體累垮了，普遍缺乏後勁。博爾特之所以能取得好成績，原因就是年輕時沒有成績壓力，訓練循序漸進，傷病少。

博爾特的家鄉是一個典型的熱帶農村，氣候炎熱，物產豐富，村民們雖然不富裕，但衣食無憂

牙買加專題發表后，我依然繼續關注著博爾特的動向，目睹了他在柏林世錦賽再次登頂的全過程。那次百米決賽他沒有在衝刺時張揚地拍打胸口，而是奮力向前沖，釋放了所有的能力，終於成為第一個正式進入5字頭時代的男子百米運動員，接近了科學家們算出來的人類極限值。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發現我當年總結出的那些理論不一定正確，因為我並不是十分了解博爾特這個人。

外星人博爾特

一個記者要想寫出好文章，最核心的前提就是一定要盡量接近信息源。我雖然去了博爾特的家鄉，見到了他的家人和朋友，但畢竟沒有直接採訪到博爾特本人，也沒有採訪到他的主教練、訓練師和私人團隊里的任何一名成員，所以我得到的都是二手信息，不夠客觀。

以我現在的資歷，要想採訪到他本人並不容易。所幸英國BBC電視台替我把這件事做了，他們派了一個攝製組常年跟蹤博爾特，拍下了很多日常生活的視頻。他們還不知從哪裡搞來了博爾特私人團隊成員拍攝的很多私密錄像，其中包括博爾特一個人在旅館里對著手機自拍的幾段視頻資料。BBC把這些珍貴的視頻不加剪輯地編成了一部紀錄片，名字就叫《我是博爾特》（I Am Bolt）。

看完這部幾乎沒有解說詞的紀錄片，我發現我以前的很多看法都是錯的。比如，我曾經認為博爾特之所以跑那麼快，主要原因是基因好。但實際上博爾特患有先天性脊柱側彎，而且右腿比左腿短1.5厘米，這使得他的重心偏向右側，對於200米彎道跑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另外，博爾特身高1.96米，對於百米運動員來說太高了。當博爾特成功之後，很多人寫文章稱這個說法得修正一下，因為博爾特證明1.96米的身高是可以跑100米的。但是博爾特已經成功了快10年了，至今也沒有見到一個和他身高類似的短跑選手跑出好成績，這就說明博爾特的成功是無法複製的，1.96米確實有點太高了。

多年來博爾特一直是男子百米賽場上身材最高的運動員

至於說只有西非人才有短跑基因這件事，更是被無數事實否定了。就拿本屆倫敦世錦賽來說，男女200米的冠軍居然都是所謂的高加索人種，的蘇炳添也首次出現在了男子百米決賽的起跑線上。事實上，本次世錦賽把大家心目中的田徑世界膚色地圖徹底打亂了，白人運動員開始頻繁地出現在短跑賽場上，東非人對中長跑項目的壟斷也被打破，原本似乎只擅長短跑的牙買加人則出現在了中長跑和投擲項目的決賽賽場上。

再比如，我曾經認為博爾特是一個訓練非常刻苦的人，但從這部紀錄片透露出的信息來看，他其實是一個喜歡偷懶的傢伙，能不練就不練。他之所以喜歡自己的教練米爾斯，很大原因就在於米爾斯比較縱容他，不怎麼逼著他訓練。博爾特剛出道時一直是跟著另一位教練跑200米和400米的，後來他之所以放棄了400米，並不是因為出不了成績，而是因為400米是公認的最累的徑賽項目，博爾特吃不了那份苦。

博爾特的偷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懶惰，他只是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訓練場上，因為他太愛玩了。牙買加人很會開派對，博爾特更是此中好手。紀錄片中有好幾段博爾特參加當地派對的鏡頭，看得出他玩得非常開心，一直在不停地跳舞。我當年去牙買加採訪時他的朋友也告訴過我，博爾特最喜歡跳舞，他在比賽出發前面對鏡頭做的很多小動作都是舞蹈動作，獲勝之後他最喜歡做的那個射箭姿勢也是一種舞蹈動作的名字，叫做To The World，大致可以翻譯成「獻給世界」。

博爾特標誌性的慶祝動作其實是一個舞蹈動作，來自牙買加著名的是RDX舞蹈團

還有，博爾特之所以得到了全世界幾乎所有人的喜愛，除了成績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很擅長在公開場合講話，給大家留下了一個謙虛謹慎彬彬有禮的好印象。其實他在私下場合是一個愛搞笑的話嘮，和朋友在一起聊天時就屬他話最多，而且經常被自己說的刻薄笑話逗得前仰後合。

對於這樣一個愛派對、愛跳舞、愛出風頭、愛耍寶的年輕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枯燥的體能訓練更讓人崩潰的了。事實上，當他在倫敦奧運會上再次蟬聯3項冠軍之後，便已萌生退意，因為跑步的動力已經不在了。那段時間他不止一次在旅館裡面對手機鏡頭吐露過自己打算退役的想法，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名利雙收，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不必再去拚命了。

最終讓他振作精神再戰里約的，居然是加特林賽前拍的一段向博爾特叫板的視頻。後來又有幾名美國短跑運動員公開指責牙買加田徑協會偏袒博爾特，這兩件事把博爾特惹毛了，他終於收起笑容，一心一意地投入賽前訓練，最終在里約再一次擊敗了美國人。

兩年前的北京田徑世錦賽上，博爾特再次雙殺了加特林。我當時就坐在百米終點線附近的看台上，親眼看著他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滿場飛奔慶祝勝利。當時鳥巢內的所有觀眾都覺得他的勝利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場勝利來得是多麼不易。

需要指出的是，博爾特和加特林之間的互懟似乎並不是國家之間的恩怨，因為博爾特也曾用類似的方式在終點線上懟過同胞布雷克。在博爾特的心目中，跑步就是一場男孩之間的遊戲，他想贏，討厭跑在別人後面，僅此而已。

今年的倫敦世錦賽是博爾特的最後一戰，但因為加特林不跑200米，博爾特也就沒有報名參加自己最擅長的200米比賽，只和加特林在100米跑道上再爭一次輸贏。最終結果讓全世界的體育迷們失望了，全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噓聲。我無法想象博爾特當時的心情，但他卻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君子，一直在為加特林說好話。

對於一名運動員來說，一塊世錦賽銅牌說明博爾特仍然很有競爭力，為什麼這麼早就退役了呢？官方的解釋是，博爾特已經獲得了一名運動員所能獲得的所有榮譽，不需要再向世人證明什麼了。但真正的原因也許是：這個外星來的人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地球人，他要開始像一個地球人那樣享受生活了。

結語

既然博爾特天生存在基因缺陷，性格懶散貪玩，比賽動力也不足，為什麼他會跑這麼快呢？答案也許就是：以上所有。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優秀的人，但真正的曠世奇才極為罕見。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找出前者優秀的原因，因為他們的優秀屬於我們能夠理解的範疇。但對於後者，我們只能仰望，因為他們來自外星球，人類的標準對於他們來說是不適用的。

但是，總有一天外星人們要回到他們的母星去，對此我們只能遺憾，無法挽留。此刻我最想說的是，所有那些準時從床上爬起來看實況轉播的人，你們是幸運的，因為你們懂得珍惜和外星人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那段短暫的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