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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故事(四)

在北京的各個面相之中,有一個彈性很大的空間,有一個敞開給各種各樣初來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細膩,酷烈而柔情,土氣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曠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搖滾,如同三聯書店裡那順著台階坐下的兩行背影……

崇文門兩年間

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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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結束了當年全國「兩會」的報道,大部隊撤離,我留在北京辦事處安了家。

崇文門東大街6號樓8門7層。前三門大街街沿的這些高大齊整的樓可都是有些來歷的,據老北辦主任說,是唐山大地震后,北京市政府建起的,堅固異常,專給政界、文化界有名望的人士居住。比如,沈從文;比如,北京市曾經的一位副市長。就連我後來在附近租的一套單居,據說戶主也是中醫界一位骨科聖手。而本報在崇文門東大街擁有幾套房子,是燈市口的一套四合院換來的,還不是主動換,是北京市政府要動遷還是另有他用,商議著換的。時隔幾十年,這樓精神頭兒還在,但外殼和內里都有些滄桑了。

剛來北京時,我們閑著沒事問了附近的房價,崇文門東大街後面一條是花市大街,聽名字就很美氣,有個樓盤——花市棗園,無限接近崇文門,臨近國瑞城商廈、新世紀商場、樂天瑪特超市……房價才2萬。我們從上海來,2009年的上海房價,內環已經是3萬左右。北京二環內繁華地段,雖然是城南(剛來就有人教了順口溜「東城貴西城闊,崇文窮宣武破」,那時崇文還沒併入東城),可也是城南最方便的市口了吧。才2萬?怎麼想的?可住下兩個月,房價就開始動彈起來了。

2009年夏天,丈夫的一個同事去美國定居,她的一套5號線沿線、奧林匹克公園對面的萬科星園住宅有意出售,60平方左右120萬,已經是2萬一平米的價格,五環邊追上了二環內。排除經濟因素,這是我們曾經最接近在北京安家的一刻,但最後關頭我猶豫了,考慮到未來可能要養育孩子,而我和丈夫的單位都不可能解決北京戶口,沒有戶口,生孩子和上學都不方便……至今,我還對萬科星園念念不忘,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區,假使有平行宇宙,我可能會作出另一個選擇,在那裡開始我們真正的北京生活。

2

回到上海已經快6年,天哪,真快。可我總也感覺離北京並不遠。碰到北京來的同行或者新朋友,我到了還是忍不住嘀咕一句「我也在北京待過兩年呢」,不管對方覺得我是攀附還是湊趣。

我曾經和《再會,老北京》的作者、美國人梅英東聊過一次天,他在大柵欄楊梅竹斜街住了好幾年,但寫出這段經歷卻是在倫敦。他說,在北京衚衕每天每天給自己播放一張Blur的CD,於是在倫敦開始寫作時也每天每天放著這張CD,一個寡婦大娘(他的房東)尖利急躁的聲音就忽然從裡面冒了出來,成為《再會,老北京》的開頭。我把這個故事作為非虛構寫作一個小小的經驗販賣給了好幾個人,但我本人真實地感覺到音樂與記憶對位的效應卻是在不久前——菲律賓歌手季小薇到上海開歌友會,一陣熱辣又慵懶的歌聲,淌著蜜色淋下來,我猝不及防眼睛熱了。記憶的軸不停地轉,像腳踏車輪不停地往回蹬,最後停在一個畫面上定格。那是2011年2月的一個凌晨,一場大雪降臨北京城。我們開車,從亞運村一個朋友家回到崇文門住所,雪花洋洋洒洒,漫天飛卷,四環路黑暗又美麗,只有遙遠的地方響起車輛開過的呼嘯。地面平滑坦蕩,數億朵輕微的雪花不慌不忙地結晶。那時,我們的車裡播放的就是季曉薇的CD。

這是完全新鮮的一個時刻,夜未央,天未明,我們完全擁有了北京,熟悉的地標從窗外從腦際掠過。鼓樓,角樓,箭樓,東便門,金寶街,同仁醫院,華僑飯店,明長城遺址,崇文門菜市場,馬克西姆西餐廳,新世界,國瑞城,崇文門東大街,熟門熟路折進樓后小道,倒進一個空餘的停車位。我們沒急著下車,打開天窗,望著無窮無盡的微羽自宇宙深處穿梭而來,它們都背負著一點路燈的暈黃,看上去暖意融融,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來不及到達耳邊就散了,但仍然在絮絮訴說。這是即將離開北京的一個時刻,心裡壯闊而又黯然。一個月後,我們告別了生活了整整兩年的崇文門,搬去西二旗一個群租大平層湊合了幾天。接著我們就開車回到了上海,永遠地告別了那段「北漂」的日子,告別了每天的陌生、激動與新鮮,告別了初婚以來長達兩年的「蜜月」——我們相戀不到一年,便因我派駐到北京而迅速扯了結婚證,同赴北京,美其名曰「到北京度一個長蜜月」——末了,發現連長城都沒去過,這是后話。

連長城都沒去過,因為一直覺得可以去,一直覺得那是外地人才幹的事。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把自己當外人。

3

接著說變化。我後來才明白,在歷史煙雲每時每刻的幻變中,我們於無意中見證了今昔。比如,曾經是一個多麼安穩所在的崇文門菜市場於今已蹤跡全無。崇文門菜市場始建於1976年,曾是著名的京城四大菜市場之一(另三家為東單菜市場、西單菜市場、朝內菜市場),它居於崇文門內要津地段,拱形外觀巍峨渾圓。我們到北京的第一夜,沿花市大街一直走到崇文門內,想找一個可資紀念的飯館,可最後竟然閑逛到崇文門菜市場北翼那一溜櫃檯食鋪前站下了。挪不開腳,煎餅果子、攤大餅、肉夾饃,現包現煮的水餃有木耳炒蛋餡的、有茴香餡的,我們都快看傻了。南方人哪見過這些餡,又還是冬天,人來人往要掀開厚厚的夾棉簾,冷風一時灌進,白煙影影綽綽,人聲鼎沸,食色鮮美,於是趕緊排隊,花五塊錢買了兩個灌餅,心滿意足地大嚼起來。一邊嚼,我一邊寒磣他:「這就是你在北京請我吃的第一頓飯,五塊錢!」

後來也經常去買點心,買饃,買餃子,可菜是買不起的,菜場主體部分陳列的新鮮菜和水果都有展示效果,常常是禮盒、禮籃,價格高昂。但畢竟沒想到,這樣一個龐然巨物,在北京的第一夜,以異常溫暖與廉價的食物,給我們帶來慰藉的地方,會說拆就拆了。2011年,已經臨近離開,崇文門市場也蒙上布,一點一點消失了,夷為平地。等我已經回到上海,才在那年夏天看到,廣州一家房地產公司把這塊地買下,樓麵價4.3萬多,創下當時北京單價地王新紀錄。

不過,我確信,仍然有許多溫暖與廉價的食物,在這個城市的燈火輝煌與燈火闌珊處,給陌生人以結實的滿足。

在北京的各個面相之中,有一個彈性很大的空間,有一個敞開給各種各樣初來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細膩,酷烈而柔情,土氣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曠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搖滾,如同三聯書店裡那順著台階坐下的兩行背影,如同暫時坐落在火神廟卻給了我無盡樂趣的崇文區圖書館,如同「動批」里50元一件厚實得洗不動的毛衣,如同皮村,如同蓬蒿劇場,如同夏天的朝陽公園、冬天的后海銀錠橋……你當然會愛上它,一生一次的那種致命的愛戀,但繼續前行的路,對每個人都是殘酷的。

作為一個漂過兩年又逃離了的戀人,我無法一語言盡,我一飲而盡。

在北京北漂的艱難歲月,最難熬沒有暖氣的那些凍人的日子;為了節約錢,想辦法逃公車票被抓現行尷尬的時刻;晚上聽完考研輔導課怕誤了公車回不到住處,就要晚上在外面受凍,我一路小跑著奔向公交站點的那些往事,永遠成為我生命的組成部分。

寫下「兩個北漂人的前世今生」題目時,我想起香港發哥主演的電視劇《上海灘》,生死摯友許文強和丁力在1930年代的上海,那個處於內憂外患、商會充斥與愛國民族主義抬頭的大時代,實現草根逆襲。北上廣在任何時代對於懷揣夢想的人都充滿了無限魅力,我說的兩個北漂人,也就是我和我的表哥大向,兩個70后。

大向重慶開縣農民出身,由於遲交學費,被大學勸退,1993年大學肄業后開始闖蕩社會,2003年來北京,從廚師做起,后當保安。保安公司派他到一家建築公司負責一個位於朝陽區團結湖附近的建設項目的安全,他被建築公司馬老闆看重,挖到其麾下。2004年8月底我從一家油田企業待崗,來北京當考研一族,投靠表哥大向,住進建築工地悶熱的木板房。每周要參加幾次考研機構的輔導,輔導機構在北京科技大學租了一間教室,晚上我經常在木板房裡與空中小姐——蚊子夜戰,天天我都是殫精竭慮,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團結湖建設項目被馬老闆轉手后,9月我和大向搬到五環外雙橋農場,大向為馬老闆管理一排平房的出租,房屋條件一般,沒有暖氣,用水是房外一個公用的水龍頭,水管冬天經常被凍上。廁所是公用的小旱廁——茅坑,男女各兩個蹲位。我在雙橋農場住了4個月,往返於北京科技大學、團結湖一家地下室旅館(晚上臨時歇腳處)和雙橋農場,這期間遇到了許多形形色色的北漂人。

冬天的夜最長,也最難熬。我們住的地方全靠燒煤取暖。煤爐和通風管全都是大向去市場採購,然後安裝的。雖然燒煤可以驅走一些寒冷,晚上我們睡覺時還是要全副武裝,毛衣毛褲都不能離身,頭上還要戴著帽子。凌晨兩點左右,大向都會起來加新煤防止煤火滅了。晚上有時候我鬧肚子要去廁所,還要拿著大向的手機當手電筒照夜路。不相信有鬼神,但走近黑漆漆的廁所時我心裡還是會忐忑不安,咳嗽幾聲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蹲在裡面時,寒風吹著我的屁股,我不停地打著寒戰,我對自己尊貴的屁股說聲「對不起,暫時委屈你一會兒了,平時一直把你好好保護著,但關鍵時候需要你出頭露面時還是必須的,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廁所里沒有鬼神,只有蒼蠅的寶寶,這些動物「北漂」有的沒熬過冬天,暴屍在旱廁的角落和磚地上;活下來的夜裡還在勤奮鍛煉,扭動身軀做著體操,增加些熱量與寒冷作鬥爭。有時我會給他們一些尿液的關照,讓他們做一個溫泉浴,幫助他們早日破繭成蠅。

冬季的到來,給平時日常生活增添了不少麻煩。我是汗腳,每天晚上脫了鞋,鞋墊全都汗濕了,因為沒有烤鞋墊的地方,三雙鞋墊都換不過來。大向發明了一個辦法,把鞋墊放在煤爐通風管上,然而熱量傳導有限,每天早上鞋墊上崗時還是水汪汪一片,對我一往情深。洗衣服也不方便,也不容易干。我的衣服大多數都是大向幫我洗,為了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大向蹲在外面的自來水水龍頭旁邊洗著衣服,冰冷的水凍紅了他的雙手。洗一會兒,他就要站起來搓一下紅彤彤的雙手。洗好的衣服掛了一夜就被冰凍上了,硬邦邦的。等近中午時,我會出來站在掛著的衣服近旁陪著衣服曬一會兒太陽。陽光穿透寒冷把一絲溫暖灑在我的臉上,那種感覺不是城裡人能夠體會到的。我對掛著的衣服說,「衣服呀衣服,你真是和主人同甘苦、共患難呀,你好好晒晒太陽吧,爭取早點上崗啊,否則我現在身上的衣服來不及換呀,已為我服務超時了。」洗澡也是那個時候最不好對付的,我都是偶爾在地下室旅館臨時住一宿時洗一下澡,大向只能在雙橋農場的平房內用熱水擦身。

2005年我順利考上人民大學研究所,於9月來北京上學,大向卻離開北京南下廣州。當時我曾給大向打電話,讓他重回北京,我們一起闖北京。表哥說,「治成,我們不一樣,你知道魯迅筆下的閏土吧。我就是閏土,一個農民,和你不一樣,我沒文憑,在北京不好混。你好好在北京發展吧。」

大向對我,從內心裡一直有些自卑,因為我來自油田的城市,他出生在農村。在乃至國外,確實,人們對於出生哪個層級都很看重。一隻皇宮裡的蒼蠅都會覺得自己比野地里的蜜蜂氣派。我又考上了名校,大向更覺得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了。而我感覺自己其實又能比大向高貴到哪裡,從社會的閱歷和人生的經歷,我無法與大向相比,人各有所長。

2008年,我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工作,我一直勸大向回北京發展,建議大向回北京當群眾演員。我說,「大向,你形象不錯,又有人生閱歷,雖然你不是演員專業畢業,你的閱歷就是你的表演財富,嘗試一下演員這個行當吧,王寶強都能行,你也闖闖吧。」2013年5月大向回北京從群眾演員做起,一次出場費只有四五十元。有一次,他回來憤憤地對我說,一個有些名氣的女演員瞧不起農民。在拍攝場地,她嫌棄一個農民工,那個農民工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輕視,嫌棄別人把她的衣服弄髒了。大向生氣地說,「我們農民也是人,沒有我們農民,他們吃什麼。裝什麼大尾巴狼!」那一刻,我發現大向沒有為自己是農民出身而感到自卑。他向別人介紹都會直言自己是一個農民。

大向於2014年3月幸運地進入電視劇《老農民》劇組,擔任男一號陳寶國的替身。2015年3月進入張藝謀導演的電影《長城》劇組,做張涵予的替身。由於個別原因某人說大向普通話不好,大向離開劇組。有失有得,大向在消沉一段日子后,加入了百集少兒公益微電影《少年夢》的團隊,現在是組委會辦公室主任,《少年夢》已完成兩集錄製。

從2011年年底開始我利用業餘時間進行文學創作,把我和大向北漂的經歷寫成了長篇小說《鳥巢下的北京水貨》。北京水貨是北漂人的自我調侃,意指不是純北京人。這本小說幸運地被國家圖書館以及台灣的多所大學的圖書館收入館藏。我也加入了所在企業的作家協會,並成為北京市寫作學會會員。

2015年5月23日一天下午,我戴著小丑面具扮成小丑,在王府井大街的教堂前宣傳自己第二部小說《給天使買房》,並打算賣些《鳥巢下的北京水貨》,等書錢攢夠了買個投影儀捐給朝陽安貞社區國學院(我是安貞國學院的志願者)。沒想到當天大向從小武基打車過來為我打氣。我對大向說,「你在教堂前看到我扮成馬戲團的小丑會不會吃驚,我怎麼會這個樣子?」大向笑著說,「沒有吃驚,我覺得你一點兒也不醜,我們北漂人的心地不醜。」後來城管來了,不讓我擺紙板廣告,說要通過有關部門批准才行。我只好把東西收起來。

當天晚上,我和大向坐在一起喝酒敘舊,回憶起我們當時來北京的情景,聊起我們逝去的親人和逝去的青春,我們都是眼淚滾滾。

大向喝高了,我打計程車送他回去。在計程車上,大向高聲地唱著歌,我從歌聲中感到了痛苦,感到了歡樂,感到了蒼涼。大向偶爾回頭笑著問我唱得怎麼樣?我笑著點頭。以前我和大向在雙橋農場晚上無聊和迷茫時,放著刀郎的磁帶,經常對著北京的夜空飆歌,那曾經熟悉的畫面又闖進我的眼裡,我的眼裡有些濕了。在北京北漂的艱難歲月,最難熬沒有暖氣的那些凍人的日子;為了節約錢,想辦法逃公車票被抓現行尷尬的時刻;晚上聽完考研輔導課怕誤了公車回不到住處,就要晚上在外面受凍,我一路小跑著奔向公交站點的那些往事,永遠成為我生命的組成部分。我輕聲哼著歌,看著車外北京燈火闌珊的夜景,我在想我們北漂人的命運、我的北漂人生。

至今我和大向還沒有草根逆襲,屬於草民一列,我們依然為北京的綠化作著貢獻。雖然時常感到活得無奈,活得苦逼,但我們活得豐富,活得痛快。

在北京我找到了人生的四季,我喜歡春天,但沒有夏天的火熱,秋天的豐收,冬天的寒冷,一個四季如春的人生也會是枯燥的。因此我感謝北京,感謝大向,感謝曾遇到的帶給我不同感受的那些北漂人。因為你們,我的世界更加豐富;因為你們,北京更加多彩。

儘管我曾經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著北京,無比熱愛著北京,然而卻還是不得不離開。現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時,北京成了我的遠方。我愛著遠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時,我還是拒絕了,儘管我無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過去。

我曾經許多次去過北京,最終又離開了。

24年前,17歲的我懷著文學夢想第一次來到北京,在朝陽區十里堡的國棉一廠親戚家住了兩天,想找份工作。我不切實際地想做編輯,親戚是廠里的領導,可以安排我在廠報做事,可我卻拒絕了,原因是廠報上沒有文學欄目。那時我還沒有正式發表過文學作品,帶著本寫滿分行文字的灰色筆記去找工作,可想而知,不會有單位接受那樣的我。在高樓林立的北京遊走了兩天,身上只剩下回程車票的錢時,我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第二年我再次到北京,是開詩會。在石景山的一個部隊招待所里,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聆聽了張志民、鄒狄帆、李瑛、謝冕等一些詩壇名家的課,之後虔誠地向他們要了簽名。那年冬天我去了遙遠的西藏,次年19歲的我穿著軍裝再次來到北京參加筆會,又見到了崔道怡、金蟬、鄒靜之等一些文壇名家,還向一些人討要了留言。崔道怡先生給我的留言是,「做創造世界的人」,那句話正切合了過去的那個年輕人的心。三年後,21歲的我第四次來到北京。我仍然不現實地想要成為一名編輯,自然也沒有找到理想工作,最後在通州的一家預製廠打了一段時間工。那時寫詩的、滿懷理想的我習慣了過有紀律的軍旅生活,在一群無組織紀律、愛說些粗俗笑話的民工中間顯得特別格格不入。不久我便清楚那樣下去沒有前途,於是決定繼續求學。

第五次來北京時我已在西安一家雜誌社工作。那時27歲的我剛剛寫了幾篇小說,也都順利地發表了。我的編輯老師問我想不想來北京做編輯,一直嚮往北京的我自然是樂意之極。為了在北京做純文學的編輯,我放棄了原來在時尚雜誌每個月4000塊的收入,選擇了每月只有1500塊錢的工作。來到北京之後,我的收入只能使我租住在單位附近的地下室里。五六平方米的房間,狹窄得只能放一張小床、一把椅子。裡面看不到一絲陽光,進屋只能拉亮電燈。空氣帶著一股黴菌味,在裡面待久了會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那樣的房間,一個月也要收460塊錢,此外還要交20塊錢的管理費。即便如此,我的心也是興奮的、滿意的,因為畢竟是在北京做著一份喜歡的工作。只可惜第二年就來了「非典」,在人心惶恐的情況下單位要求我回到西安去。「非典」過去半年後我放下在西安的工作,第六次回到了北京。最初在一家做出版的公司做了兩個月的編輯,終因所做的不是純文學而辭了職,跳到另外一家文學選刊做編輯。我曾在六里屯住過幾個月,後來搬到單位在周家井的集體宿舍,再後來還在三間房和定福庄分別租過房。我曾經住過的一些地方如今全都變了樣,原來我住過的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樓、一個個高檔小區。那如同一種根植於靈魂深處的記憶,被無形的大手給硬生生地抹去了,著實令我傷感了一陣子。

在北京也並非沒有收入高的工作可供選擇,實在是為了一種文學理想,為了所喜歡的事,我一再選擇了做純文學的編輯。純文學雜誌本身讀者不多,賺不了太多錢,因此我在北京的收入一直不高。即便是並不多的稿費貼補進去,生活起來仍然捉襟見肘。那時像樣一點的飯館是不敢去的,體面點的,稍稍有些貴的衣服也不敢買來穿,因為錢總是有限的。我在北京漂著的一些文友,大約也好不到哪裡去。每次發了工資,或來了稿費,我們獎賞自己的方式便是一起去吃一頓炒肝,喝幾瓶啤酒。平時我們吃得最多的是小館子里的河南面,當時3塊錢一碗,麵湯里有著少得可憐的、雪花一樣薄的羊肉片,幾根墨綠色的海帶絲。煙也是不敢抽好的,通常是當時兩塊錢一包的都寶,再好一點便是便宜些的中南海。也不敢一條一條地買,怕抽得過多,通常是一包一包地買。即便是在經濟上那樣困窘,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相反我為能夠在北京有份體面的、滿意的工作而慶幸。只是在30歲那年,我有些想要去我從未到過的南方看看了。作為編輯,文學上的朋友遍天下,在南方也有平時有聯繫的朋友,他們希望我去,和他們一起寫作。我夢想著做個自由撰稿人,因此他們的建議有些打動了我,使我變得不太現實起來。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南方的那段時間,我特意去了西單、王府井、三里屯、香山等一些地方。潛意識裡,我是不捨得離開的,北京畢竟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對於寫作的我來說是吸引我、能夠影響我、給我帶來更好的發展的地方。然而,那顆年輕的、並不安分的心還是動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個失眠的夜晚,我起床后沒有目的地走出了家門。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後來街上的車與人漸漸多了,才想著回家。那時太陽升起來了,大街兩旁的綠化樹也睡醒一般,靜穆地站著。空氣尚有一點涼,我走在一個十字路口時發現許多人聚集在一處。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圍觀的人,但有一種力量吸引著我過去。一個60多歲的男人側身躺在柏油路上,極短的花白頭髮,身上流出的血有1米多遠,鮮紅得刺目。肇事車輛距死者有4米左右,車蓋變形,擋風玻璃碎裂了。車的前方20多米處是一輛腳踏車,也變形了,生硬地蜷曲在地上。圍觀的人在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我等到救護車來后也難過地走開了。也可以說是一場車禍改變了我的思路。那還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目睹那樣的場面,我的心被觸動了,感到每個人的生命都無比脆弱。那天晚上睡覺前,我的海腦中卻出奇地浮現出許多許多的樹,而在車禍中死去的那位陌生人也變成了其中的一棵,在都市的森林中無聲地飛翔著。多少有些是莫名的,我便下了決定,要暫時離開北京去南方了。決定去南方后,我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地投向了遠方。我覺得有一種存在需要遠方。我需要走出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者沒有原因,也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去遠方看看。可在我辭了職,準備離開北京時,從故鄉來北京發展的三個一起長大的夥伴來到了我的住處。他們承包了一個裝修工程,要在我的房子里暫住幾天。我們吃過飯聊了一會兒,他們累了,便在我的床上睡了,一會兒便發出鼾聲。他們睡得很香,我卻失眠了。我無法開口讓他們第二天到別處去睡,我的世界抵抗這種侵入,卻又得承受。他們常在晚上8點鐘走進來,穿著藍色的工裝,帶著一股難聞的汗臭味。走到房子里他們都熱得脫光了衣服,只穿著條短褲,說著家鄉話——而我的心思那時卻在遠方……樹,樹,我想到故鄉的樹林、西藏的樹、西安的樹、北京的樹,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樹的化身,我也是樹的化身。想到幾天以後他們又將會去別處,而我也要去南方,突然覺得時光里的一切都在滾滾向前,而我感受中、記憶中的那許多樹,在都市叢林中密密麻麻地生長著……而我渴望飛翔,渴望變化,渴望奇迹。我需要去尋找,去發現。終於,我打點好行李,坐上開往南方的列車。

儘管我曾經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著北京,無比熱愛著北京,然而卻還是不得不離開。兩個月後,身在南方的我在寫《歐珠的遠方》這篇小說的時候,借歐珠的存在寫出了我離開北京時的感受:「第二天一大早,歐珠起床把帳篷和糌粑裝到瑪瓊的身上,告別了梅朵和孩子,離開了縣城。歐珠走出縣城的時候回頭看了看,他發現他生活過的地方變成了一幅畫,被他輕輕地捲起來,裝到心裡去了……」現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時,北京成了我的遠方。我愛著遠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時,我還是拒絕了,儘管我無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過去。

如果當時不註冊公司,把手上那點錢交個首付,然後夫妻倆在北京打工,咬著牙關還月供,把一套房供下來,現在已是身價千萬了。想想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天命之年了,還在外面漂泊。這事真應了那句俗話: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永世窮。

窗外就是八寶山

詹文格

初到北京的那年,我租住在京西北方舊貨市場附近,推窗就能見到八寶山。現在想來,漂在北京的那幾年,八寶山這個地名,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寓意。

這些年我一路漂泊,多少城市與自己擦肩而過,沒有讓我在它身旁停留一刻,都是一晃而過。於是我相信世間萬事萬物皆是因為有緣而生,因為無緣而止。

2001年7月15日,那是北京申奧成功后的第三天。我從西客站出來,從熱情的的士司機那兒,依然可以感受到這個城市狂歡之後的餘波。

我沿著可直通青天的長安街一路西行,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在牽引,一直向西。當發現此地古柏森森,楊樹成行,我身不由己地放緩了腳步。面對肅穆,我不敢放縱,我怕輕狂的腳步或一時的魯莽驚憂了地下的英靈。

我不知道,京西僻地有一間晦暗的斗室,擱了一床、一桌、一凳、一椅,這是一間閑置多時的斗室,就像一位久未謀面的老友,在都市一隅等待故舊重逢。一直等到韶光遠逝,容顏漸老,額頭布滿了皺紋。

瘸腿的房東摸出一串生鏽的鑰匙,讓我逐個試探。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房東給我的一大串鑰匙中,註定只有一把能開啟這把沉寂的銅鎖。當門鎖彈開的一瞬,陽光像潮水一樣奔涌而來。門鎖也在苦苦等待,等待聚少離多的鑰匙捅進它的內心,依靠咔嚓一聲的脆響來點亮心底的光明。

推開一扇窗戶,讓我看到一個肅穆的世界,它靜止在喧囂之後,被巨樹和綠草遮蓋。八寶山,一窗之隔,這般的機緣讓我頗感意外。

八寶山方圓兩公里鮮見林立的高樓,也沒有繁華的商業中心,它清冷、深沉、內斂,找不到市井的喧鬧,卻有一種偏僻山村的寂靜。

那年我剛過而立,獨居這個僻靜之地,對我來說算是一種考驗。好在我不喜歡熱鬧,在京城也少有朋友往來,那段日子我藉機修鍊,找到了著名作家畢淑敏說的「閱讀是一種孤獨」的感覺。面對大師先哲的才氣智慧,讀過這樣的文字,今生都不會寂寞。除了讀書寫作,我還編輯了一本很有意義的書,書名叫《養生寶典》。我草擬了一份頗有誘惑性的廣告,然後借用朋友的營業執照,找到《老年報》《老年》《老人天地》等幾家報刊,付了數千元廣告費,徵稿啟事就順利刊登出來了。

那時候誠信還沒有完全缺失,廣告發布後效果很不錯,分佈在全國30多個省市的500多名古稀以上老人先後來稿。他們以自身的養生經驗,闡述著長壽的秘訣。通過與長壽老人近距離對話,讓我理解了什麼是生存智慧,什麼叫真知灼見。樸素的道理讓我手上的紙頁變得厚重起來,他們平和敦厚,寬容豁達,笑對人生的態度,讓我受益匪淺。這些老人有身經百戰的將軍,有北京同仁醫院、解放軍總醫院的離退休幹部。喜歡書法的老人寫來一些條幅:有鄭板橋的「青菜蘿蔔糙米飯,瓦房天水菊花茶」;有陸遊的「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編好這部《養生寶典》,然後又聯繫出版印刷。半年多的時間,刨去成本,還掙了一萬多元。創意初獲成功,讓我看到了希望。接下來開始醞釀更大的計劃,把老家剛買的商品房變賣了,帶著十幾年的積蓄開始在北京註冊文化傳播公司,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到了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豪情滿懷的時候,感覺自己離成功只一步之遙了。

現在想來是一身輕狂。不過我還得感謝石景山區魯谷社區五芳園國小,那個規模頗大的公辦國小,以每學期700元的借讀費接收了我女兒插班入讀五年級。這是申奧后的縷縷陽光,寒冷而傲慢的北京,在這個冬天給了我無邊的溫暖。這種關懷就像之後4毛錢乘公交,讓千萬農民工分享了首都的福利。

在註冊公司的時候,我跑遍了北京內外。因為當時民房不允許註冊,要求是商業性質的寫字樓,而寫字樓的租金超貴,難以承受。於是將目光從城區轉向郊區。通州、昌平、順義。現在想來,有件事腸子都要悔青啊!當時捷運1號線的延伸線正在擴建。八通線是通往通州區的,我在求租房子的時候,看到捷運沿線的樓盤正在搞促銷,每平米才三千多。如果當時不註冊公司,把手上那點錢交個首付,然後夫妻倆在北京打工,咬著牙關還月供,把一套房供下來,現在已是身價千萬了。想想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天命之年了,還在外面漂泊。這事真應了那句俗話: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永世窮。

房沒買錯失良機還不說,關鍵是公司註冊后,同類型的公司一夜之間冒出來很多,競爭日趨激烈。到了2003年「非典」期間幾乎難以為繼了。

此時我陷入第一輪焦慮。拖家帶口,京城米貴,居而不易!怎麼辦呢?徘徊在八寶山這個清靜之地,有點走投無路了。不知是這一帶商業網點太少,人口密度不大,還是人們在諱忌什麼,反正八寶山公交站永遠顯得孤單、清冷和落寞。如果是隆冬時節,所有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墓園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起來。朔風驟起,下過一場薄雪,許久也沒有落下行人的腳板。在公墓往西的路邊,有一排面朝公路的低矮商鋪,其間除了一家朋馳汽車修理廠、一家聯通手機服務店、一家上海英漢清潔機械直銷點外,其餘都是經營喪葬用品的門臉。小店中擺滿了骨灰盒、壽衣、鮮花、花圈、經幡,濃黑的哀字或悼字渲染著死亡的冷寂。如果是晚上,路口的燈箱上能看到一些陵園的推銷廣告,藍天白雲的畫面把墓地形容為最後的天堂,但是對於生者來說,比起誘人的鮮活世界,這樣的天堂再美也叫地獄。公墓往東是北辰汽車租賃,接著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加油站,然後是清華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某天傍晚,我躑躅在八寶山沿線,突然一組畫面赫然入目,那一刻我感到眼前白光一閃,整個身體都為之一震!沒有風,說不上是冷,但一種涼意已侵入骨髓。這樣的布局是誰事先刻意安排,還是無意之中的巧合?一邊是婦產醫院,一邊是墓地,人生這條直線連著兩個端點,滾燙的生命通過周身的血管沿著我腳下的路線直奔主題。在這條直線距離不足500米的地段上,好像是大師的手筆,濃縮了人生全部的內涵。一個人由嬰兒降生,到垂暮之年進入墳墓,這是每一個生命行走的必然過程。生與死佔據一條直線上的兩個端點,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定律,可以改變的只是兩個端點之間的一段距離。它有長有短;可明亮,亦可灰暗,距離與色彩皆因人而異。我看清了宿命的所指。

公司在慘談經營中,挨到了2005年。由於失去了最初一輪的發展機遇,女兒也面臨升入國中的選擇。想在北京就讀就得花大價錢,曾在通州二中參加過借讀考試,15個新生借讀名額,女兒考了第8名。公榜的時候一家人好開心,在東北菜館慶賀了一頓,可隨之而來又頗感失落。學校通知家長,借讀生除了正常學雜費,每個學年還得交1萬元的借讀費。高中不說,僅三年國中就得花好幾萬。想想還是放棄了這個選擇,女兒在極不情願的處境下,回到了江西老家。

2006年,女兒寄住在我姐姐家,由於父母不在身邊,學習成績直線下降,而且老師反映經常出入網吧。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匆匆結束了6年的北漂生涯,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原點。一晃離開北京已經十個年頭了,新北漂,老北漂,一茬一茬,韭菜一樣,割了又長,長了又割。這些年,我身在遠方,不知北京又接納了多少漂泊者!

記錄追夢者的足跡,留下奮鬥者的身影——

《北京文學》「北漂故事」徵文啟事

北漂,也稱北漂一族,特指來自非北京地區、非北京戶口、在北京生活和工作的人們。有數據顯示:2015年北京常住人口為2170萬,其中租房人數佔比約37%,為802萬左右。啥概念?差不多相當於瑞士舉國租住在北京(2015統計數據:瑞士人口809萬左右),這個數量龐大的在京租房者就屬於北漂一族。

多少年來,一茬茬的北漂們懷揣夢想,背井離鄉遠離親人,從四面八方湧入北京追夢,他們絕大多數人居無定所,四處漂泊,承受著擁擠的交通、高昂的房租和物價等壓力,在激烈的競爭和生存的夾縫中努力尋求發展機會,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奮鬥拚搏,在揮灑熱血與汗水的同時書寫著色彩各異、精彩紛呈的不平凡人生,他們為追求自身價值的同時,也為首都和祖國的現代化建設不斷奉獻著自己的智慧和熱血,他們是當代一代奮鬥者和開拓者的縮影。

為真實記錄當代北漂者的生命足跡,為當代追夢者和奮鬥者留下色彩各異的人生縮影,《北京文學》從2017年第1期起發起「北漂故事」徵文,將每期開闢專欄,擇優發表應徵的優秀徵文,稿酬從優。熱忱歡迎廣大北漂者拿起筆來寫下自己的北漂故事投寄給我們!

【徵文要求】每篇徵文篇幅以2000字左右為宜,最長不超過3000字。

投寄時請標註「北漂故事」徵文字樣。

【徵文地址】電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郵寄地址:北京前門西大街97號《北京文學》編輯部「北漂故事」編輯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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