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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長白 : 世上高明,只是笨功夫

攝影 / 胡長白

世上高明,只是笨功夫

作者 | 胡長白

般若密多心經

王陽明心學歸寂派的代表人羅念庵,五歲時曾做過一個奇夢。夢中大道通衢,紅樓夾映,車馬繁華,往來熙熙。念庵夢中猶知是夢,當衢大呼:汝往來者皆為吾夢,奈何攘攘相爭,渾不自覺?夢中行者,拍手大笑之。

我不曾有這奇夢,但少年打遊戲時,常對奔競的戲中人說,這只是遊戲呀,你知道嗎?譬如《仙劍四》中夢璃告別天河,一句「誰言別後終無悔,前塵不共彩雲飛」,惹得我大哭達旦。

天明又打開電腦,鄭重告訴他們,戲中人何太痴!我有時也會對奪食的錦鯉說,你在缸里呀,你知道嗎?說著說著,心底便泛出自己同在夢中戲中瓮中的大荒誕和大悲涼。

念庵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跟自己斗,企圖從夢中爬出來。若非出家的和尚道士,一個常人把一輩子過成了職業修行者,這是罕見的。

嘉靖八年(1529年),二十五歲的羅念庵殿試第一,中了狀元。王夫之記述說,念庵聞報之日,自帶乾糧,赴野寺講學去了,全不顧什麼狀元的彩頭。倘若你因此認為他一生富貴勛業,或滑向另一個極端,紅塵灑落,掃盡富貴浮雲,那就錯了。

他暫棲廟堂和野寺,之後大把時光都消耗到鄉間和幽洞中去了。按照莊子和南郭子綦的說法,吾喪我。我把自己搞丟了,遺忘了,幹掉了。念庵跟自己鬥了一輩子,只想弄明白「吾」怎麼就做不了「我」的主。分明知道自己在夢中,何以偏偏醒不來。

常人失意或酒後才反思、返照的副業,念庵拿它做了一生的主業。一個紅花狀員郎,不出仕,也不出世,跳出史書中的功名套路,也越過了戲文里紅袍白雪的離塵梗。窩在家裡,或隱於山洞,動輒三年不踏階前荒草,就這麼把一生打發了。

作為心學江右歸寂派的開宗立業者,念庵甚至稱不上王陽明的學生。十五歲時,念庵在江西吉安老家得了一本初刻的《傳習錄》,「即知卒業,頗生信心」。據胡直、牟宗三、張衛紅等人考證,念庵雖無緣親炙陽明先生,卻在赴京應試和短暫出任翰林編修時,結識了一批陽明的親學生,譬如王龍溪。

彼時的王龍溪,早被陽明先生印可悟道,為學為官,用意用力,「不勞一毫安排布置」。念庵對龍溪眩目的文採光采,一見折服。加之少年出夢的個人秉性,便也要做龍溪那樣的人。

那是什麼樣的人呢?於己在咽喉處下刀,明心見性致良知;於外不與萬物作對為敵,心無系縛,操舵生死海。

但是,有兩件事讓念庵做不得龍溪。

第一件是身體太差。念庵自幼及長,體虛多病,常在生死關上徘徊。二十齣頭,便有一次急患,七十日「不能粒食」,目不見人,口不及言,「唯存一念少覺」。四十有餘,已然血氣虛憊,齒落須白,形骸半殘,甚至到了書也讀不得的地步,「稍近書冊,則頭眩目痛」。睡眼也不好,「悄然不能寐,非為夜漫漫」。

這等病痛,一方面喚起了念庵出離生死的決心,為壽為夭,為榮為辱,俱有著落;一方面也導致他難以像龍溪那樣,廟堂江湖,學問人生,一念自信,直上直下,縱意逞性。

第二件是修行路線的差異。儒學在與佛道二家的碰撞和交融中,一直存在兩項欠缺:不論生死,極少對終極意義和彼岸世界的關懷;作為現實人倫的解釋和指導體系,亦無一套精緻完整、上手可及的工夫和修行方法。

陽明心學遠溯孔孟和四書,尤其是孟子和《大學》,近承宋明理學,加以獨特發明,提出了致良知的本體理想和工夫路徑。

根據心學的教導,儒家的修行大抵包括如下幾個步驟:

首先,信及良知,即相信人人存有作為心之本體存在的良知;

次則,解悟良知,即在意識和語言層面開悟,理解良知的一念之微、不生不滅、不善不惡;

再而,保任良知,即守住一念清明,居敬主靜,但有是非紛亂之發展,立即收斂凝攝心源,以求「盡去枝葉,一意本原」;

末了,徹悟良知,即以心體認、以身體認良知,且知行合一、體用無二,日常言動、應對萬物無非良知的全體大用。

信、悟、守、用良知還不夠,最後還要忘掉它。陽明先生在平定宸濠之亂時,尚言操舟得舵、渡生死海,說明彼時猶處第四階段,依良知致事功,而到了晚年才契入忘悟之境。

他在《傳習錄》的下半部才講到,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如赤日麗空而萬象自照,如元氣運於四時而萬化自行。

王龍溪得到老師的教導,轉身就信了、悟了,得了「斬關定命真本子」,從此針針見血,絲絲入理,神感神應,不起諸妄。這讓羅念庵既崇拜又苦惱。他也相信有良知本體這回事,一旦得依了它,就可以離塵出夢、安心順意了。

可是他從十五歲接觸《傳習錄》到二十五歲中狀元、親近王龍溪,再到返鄉一意修行,一直折騰折磨到三四十歲,也沒抓到良知的尾巴。在他留下的大量文章、詩作和書札中,真誠、忠實地記錄了大半輩子自己跟自己斗的慘況。

他把自己活成了王陽明描述的庸人白日夢的現實版。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這樣一個真誠求解脫的人,踏爛的鐵鞋上都長出了彼岸花,良知卻遍尋不得。

或如他自言,迷途錯駕車,步步皆是歧路口。

龍溪說見(現)在良知,當下即是。念庵說,良知現成、人人本具,那你指給我看、說給我聽啊?他開始懷疑龍溪那一套,良知既為天理心體,豈能唾手而得,哪有什麼高明一路的現成頓悟?

他和另一位王門弟子聶豹寫信給龍溪:老兄高論,恰如甘露悅口,只是當飯吃不得!謝謝你的沛然甘露,可是我好餓,要吃飯啊!

念庵決定採取笨功夫,放棄良知現成派。在觀念和立場問題上,凡人總要加入一派,或者自創一派。他的笨功夫開啟了良知歸寂派,簡單說就是老實本分,返鄉歸洞,靜養本心去。

世智辯聰常有誇張的成分,笨功夫卻總是名副其實。念庵把家門洞門關了,他要像陽明先生早年一樣靜坐。靜坐功夫的原理不複雜,坐到外部世界的大風靜了,心中的雨雪停了,也許幽冥的燈就亮了。主靜,歸寂,點燈。

他一直坐到五十歲,笨小孩變成了笨老頭。時時極力勉強,處處不容放逸,兢兢度日,務求不負此心。但是這良知偶爾咕咚一聲露個蹤影,忽然又斷了線索。倏忽而得之,又倏忽而失之。

半世艱辛,不過是追風逐電、玩弄光影,到頭來仍是茫然無所措手,「是以終身轉換,卒無所成」。

此間,念庵數次病危,又遭喪妻喪子之痛。他很難過,「吾」對「我」束手無策。一筐詩文,盛不下數十年的辛酸淚。熱淚濕了木榻,竟生出青苔。

他在給學生的信中說,木榻上默默回視往日多少過惡,可悔可恨,幾番漢流夾背,早年大言什麼「無所存而自不忘」,一句說得太早,此最是毒藥。這等針扎火爎的自省和悔恨,每個蹉跎的中年都無法逃過。

但是,他不放棄,其實也沒回頭路。王門弟子唐順之響應朝廷號召抗倭去了,念庵不應召,他騎不動馬,也駕不起舟。順之後來病死舟中,死前悲呼:死國,吾志也;可恨的是工夫未盡,良知未及。

順之抱恨而死,對念庵刺激甚大,更加痛定思痛、空卻前緣,珍惜旦暮喘息,以期朝聞道,夕可死。

龍溪來信說,你的功夫太笨,人有萬千紛亂意識,何以一一斷除?不要在意識上斗,要重返一念之微。識者,心對外物的感知,即有關對象的知識,有深淺長短偏正之分;意者,感知外物的心理活動,有是非善惡悲歡之分。

而良知及其一念之微,乃對意與識的冷靜洞察和自證,無對象分別,無二元對等,無是無非,無善無惡,廓然無際,明覺不昧。

譬如「我愛大美女」這一念,識即對美女之大和可愛的認知,意即認知美女並做出可愛判斷的心行。當你有了這意識,尚有當下一念之微覺照、洞察到自己原來如此生起認知和愛恨,這個幽微的「當下」便是良知。

龍溪的方法就是直截了當信及悟及良知,把握根本,斬斷意識。斬斷不是摒絕,而是從良知根本處下手,渾然無滯,念念清明。物來即應,事去不留,雖作舉業,不為心累。

這個現成的良知就是心體、至理、天德,如明鏡之懸,如百川之源。得了這個思無邪的根本,任你在世間瀟洒度日,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皆稱你心意。

念庵沒那麼高的天資,一下子頓悟根本。他把萬千煩惱絲理了一遍又一遍,東馳西騖,理亂反覆,枯榮相催。五年,十五年,二十五年,吾我交戰,百轉千回。

終於,五十一歲那年,他千辛萬苦爬到了龍溪握住的根本處,揮刀斬下。此後數年,又經閉涵養,參與鄉族建設,以事上練心,果然歸寂歸根、脫胎換骨。

六十歲的羅狀元死了。他說,放身太虛,一歸性命,真討便宜,真是省事。

這已是得道者的平常語了。在此之前,他何嘗省事討了便宜?在他那裡,世上的高明,只是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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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長白磨字。

來源於「胡長白」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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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百精

盤古智庫學術委員、博士,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訪問學者。兼任國際公關協會學術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傳播學與公共傳播,主要著作有《說服與認同》、《公共關係學》、《危機傳播管理(第三版)》、《公共關係史》和「危機管理研究年度系列報告(2005—2014)」等。曾榮獲人民大學十大教學標兵、教育部高校優秀科研成果獎(人文社科類)、霍英東青年教師獎、寶鋼優秀教師獎等榮譽和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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