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平民締造的漢朝相反，創業君臣俱是貴族又何如？

隋朝開啟大唐三百年歷史之門， 前導或過渡朝代的性格頗為明朗。

隋朝誠然是失敗的， 煬帝也誠然是失德的亡國之君， 朝代自壞非為無因。然而 「 煬」 字系隋唐交代后所謚， 《 隋書》 又是唐初的官修史書， 為須辨明。惟其如此， 脫出推翻隋朝的唐朝政治立場， 或非故意強調其罪惡的話， 也可以發現， 煬帝同樣存在性情可愛的一面， 乃與其父文帝極端理智性格相背的感情型人物， 此正是 《 隋書》 浮現煬帝放浪面影另一角度的了解， 堪注意與 《 晉書》 諸載記與南北朝史書記錄的帝王同一範式。

南北朝多數統治者兼具善、惡雙重性格， 南朝君主且是飽學之士， 個人智慧特高， 煬帝毋寧便偏向於南方型。

一部較早期的歷史教科書， 列數煬帝惡跡所附註語： 「 隋煬帝集六朝昏主之大成， 然其人有特長。 史稱其好讀書著述， 自經術、 文章、 兵、 農、 地理、 醫、 卜、 釋、 道乃至鷹、 犬之類， 皆為新書， 無不精洽。 除去猥雜， 尚存三萬七千餘卷 （ 系聚百數學士共著） ， 則學術可謂博矣。 又於觀文殿為書室十四間， 每三間開方戶， 垂錦幔， 上有二飛仙， 戶外地中施機， 踐之則飛仙收幔， 廚扉皆開， 去則垂閉如故， 其技巧亦有過人者」 ， 不難想見其人。

煬帝詩文、 書法俱優， 《 隋書》 文學傳曾錄其 《 與越公書》 、 《 建東都詔》 、 《 冬至受朝詩》 、 《 擬飲馬長城窟》 等篇名。 詩的聞名， 且傳誦國外， 日本聖武天皇御筆繕抄煬帝作品之一 《 凈土詩》 ， 現尚存日本正倉院， 《 隋書》 煬帝紀也未吝言其人 「 美姿儀， 好學書屬文， 沉深嚴重， 朝野屬望」 。

史稱煬帝弒父 （ 文帝六十四歲卧病時， 被置毒於葯中） ， 殺兄 （ 同母兄原皇太子勇， 受譖廢， 楊廣由原封晉王繼立為皇太子， 父崩矯詔賜勇死） ， 性格也仍只趙翼 《 廿二史劄記》 宋子孫屠戮之慘、 後魏多家庭之變等篇之續， 上承宇文護連弒其叔宇文泰二子 （ 北周第一、 二代孝閔帝與明帝） 前例， 下啟唐初玄武門之變， 李世民殺同母兄弟皇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 由秦王繼為皇太子后受父高祖禪， 登位為太宗的大事件， 簡言之， 南北朝骨肉相殘遺風的殘餘。

相對方面， 南北朝朝代變易， 后朝盡殺前朝皇族的殘暴政治， 卻自此際一變。 隋周交代， 雖續演 「 隋文帝殺宇文氏子孫」 （ 《 廿二史劄記》 篇名） 慘劇，但滅南朝， 陳朝皇族已全獲善待， 並多顯貴。

尤堪重視的， 同系隋朝建國有力功臣與開皇之治兩大靈魂人物高熲與蘇威 （ 蘇綽之子） ， 前者北齊系而後者北周系， 無歧視被重用， 統一政治的府兵制固蹈襲北周， 均田制土地制度與律令系譜， 繼承的卻都是北齊， 以及煬帝時代南朝文學風行全國， 都已破除地域觀念。

煬帝自身且以晉王時代統率水陸大軍平陳， 留鎮江都 （ 今江蘇省揚州）的因緣， 非只結束個人生命之地便在江都， 也鑄定一生便是個南方文化愛好者， 日常生活深染江南習俗與愛用吳語。 統一政治必需的祥和氣氛， 以及南北統一時代， 北方—政治、 南方—文化的調和徵兆， 都已初現。

隋唐交代媒介作用的天下大亂， 從其過程， 可發現系以名門世族的插手而升高。 析言之， 最初的農民暴動蜂起， 基本原因乃隋朝統一天下， 由文帝時代財力、 物力、 人力儉約運用， 猛烈轉變為煬帝的極度擴張， 波動太劇與太快人民不能適應時的反響， 也便是說， 非社會、 經濟因素而系政治性的， 因應本非艱難， 卻反以楊玄感震撼而注入更大政治因素， 終致於海內崩析。 繼起逐鹿中原的群雄， 也幾乎無不出自同一的貴戚大臣背景。

所以， 是統一政治的矛盾導發變亂， 世族政治余勢又激化， 也相對寫下全國動亂的休止符。 南北朝獨特發達的世族政治陪伴南北朝時代結束而入末期狀態， 隋末反動正是最後掙扎的強弩之末徵象， 但厭惡興風作浪破壞和平的世族， 毋寧仍占多數， 唐朝掌握此一心理而共同攜手， 乃是唐朝短暫用兵便回復統一， 迅速再收拾、 再整理政治秩序成功的憑藉。

《 唐會要》 卷三六氏族類蘇氏議曰： 「 創業君臣俱是貴族， 三代以後， 無如我唐。 高祖八柱國唐公之孫， 周明懿、 隋元真二皇后外戚， 娶周太師竇毅女， 毅則周太祖之婿也。 宰相蕭瑀、 陳叔達， 梁、 陳帝王之子； 裴矩、 宇文士及， 齊、 隋駙馬都尉； 竇威、 楊恭仁、 封德彝、 竇抗， 並前朝師保之裔。 其將相裴寂、 唐儉、 長孫順德、 屈突通、 劉政會、 竇軌、 竇琮、柴紹、 殷開山、 李靖等， 並是貴胄子弟」 ， 足資說明其事。 於此， 唐朝建國，不過因勢利導， 具有幸運成分可見。

趙州橋 隋朝工匠李春建造

惟其如此， 自隋朝實現再統一固已瓜熟蒂落， 隋末大亂只是統一政治建設期， 賽車式衝力過大與太過急馳時的翻覆意味； 但南北朝政治的終結， 實質非隋朝而須延長到代興的唐初為可瞭然。 也因此隋唐朝代改易， 本質不變，抑且唐朝接受隋朝教訓而愈堅定統一的行進腳步， 歷史進程視八百年前秦朝與漢朝間的關係， 初無二致。

這層意義上， 秦朝、 隋朝之於漢朝、 唐朝此兩最堪代表漢族的偉大朝代， 都得謂之先行的試驗性朝代。 以唐太宗貞觀年號而名的 「 貞觀之治」 穩固再次大統一磐石， 也正如同漢初 「 文景之治」 保證了最早統一事業的穩定進步。

唐朝初期直結隋朝， 隋朝又便是前期唐朝的歷史性格， 至為明晰。 以均田製為基盤的支配組織與周密的中央集權新政治制度所支持國家機能， 推行到包括原南朝領土的全域， 法律體制整備， 全國性整理地方行政區劃與行政體制， 重建西京、 東京兩都而創計劃都市之始， 予南北朝學術、 文學以集大成的文化事業展開， 宗教的保護， 突厥降伏， 漢族直轄領土伸入新疆範疇， 西域與東南亞、 南洋方面的國力大發展， 文明之光耀目四射， 而文化內涵要素又相對廣泛國際化， 唐朝傲視歷史的世界性大事業諸分野， 堪注意均自隋朝發軔而一體化。

特別關於： 其一， 南北朝世族政治特權被剝奪， 九品中正法退潮而 「 科舉」 官吏登用制度萌芽， 鑄定自此一千三百年政治人才選拔準則， 系自隋文帝而創始； 其二， 與秦朝大長城工事同系人類文明偉大表徵之一， 人力所製造世界最長距離交通大動脈， 今日的南北大運河原型， 又便自博有惡名的隋煬帝而實現。 雖然， 以其系犧牲役丁數字過巨， 甚且動員了婦女才開鑿完成， 向被歷史界與營建東都新洛陽城並太多離宮同列， 歸納為惡政事實的舉證， 但大運河的利用， 對南北經濟調和與物資流通的嘉惠迄今， 也必須承認。

所以， 隋朝與煬帝儘管值得批評， 也不能對其歷史意義積極的一面輕描淡寫， 抑或一筆抹煞。 如謂煬帝對外好大喜功， 則貞觀之治同樣不排除外征。

隋煬帝三征高麗而不可得的漢四郡

《 隋書》 煬帝紀史臣曰： 「 爰在弱齡， 早有令聞。 南平吳、 會， 北卻匈奴， 昆弟之中， 獨著聲績」 ， 於其繼位后又是： 「 地廣三代， 威振八弦， 單于稽顙，越裳重譯。 赤仄之泉， 流溢於都內， 紅腐之粟， 委積於塞下」 ， 如果不連讀下文貶非筆誅之詞， 直可移用之為唐太宗事業的褒語。

隋朝的存在， 曇花一現為誠然， 但其事業、 其精神， 與所導引後續的漢族標準長期朝代唐朝， 則是一體的、 連貫的， 由是可得概知。

姚著史4·世界的全盛

姚大中 著 華夏出版社 2017 年 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