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愛國主義的退場

8.14慰安婦紀念日，一部紀錄片靜靜登上銀幕。經過短短時間的發酵，這部按照往常影院一日游、大多數影院不給排片的的獨立紀錄片，在豆瓣收穫了兩萬網友評出的9.1高分，票房突破四千萬。



導演郭柯早在2013年就拍出了一部慰安婦題材的短片《三十二》，兩年之後三萬網友眾籌拍出了數字更少的《二十二》，上映的時候，這個數字該改為《八》了。歷史的受害者飛速地離去，從日本政府口裡討回一句公道，正在變成渺茫的可能。

拋開這些老人的身份，《二十二》就像是一部懷舊的鄉村詠嘆調，帶領觀眾去看望這些可愛的老人們。儘管我們與她們素昧平生，你也會從她們顫蠕的嘴唇、天真的問話中，看到自己至愛親人的影子。她們臉龐的溝溝壑壑永遠是你此生所見最親切的路紋，她們消瘦憔悴的身影，流露的笑容，總讓你感到刺骨疼痛。

望著銀幕上離逝的她們，感覺像是自己的奶奶又活了過來，它驀然給了我一瞬返回童年的錯覺。低矮的房屋，無邊的樹木。這些農村的景觀，讓我感覺回到了從前的家裡。

導演捕捉著這些老人最後的樣貌，她們的離去與平凡但一樣經歷抗日、饑饉、文革的老人並無迥異的差別。我們都要歷經很多人死去的考驗，《二十二》溫柔平靜，用這些老人的快樂、無奈痛苦告訴我們，無論經歷什麼，善終是每個人最終渴求的內容。

《二十二》紀錄片本身說不上值得大加稱讚，它的記錄意義在今天和以後都更彌足珍貴。自然串起的空鏡，貧乏凌亂的表達，都稀釋著紀錄片的特質和魅力。

它更多是離開了主題，光束投向了老人余盡時光里的物事情感。老人對攝像機的好奇，對野貓的照顧，雷雨後挪動凳子、躲進陰暗的房間，樹下賭錢的快樂，大門牆下望著孫女發獃，以及她們親人的評論和態度，這些無足輕重的碎景對話，才是老人實實在在的生活。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書里寫道女兵被迫走上戰場，戰爭結束之後，她們有人反倒更痛苦，回憶戰爭的歲月。戰爭中會發生丑跟惡交織的故事，也有人與人的情感生根。這跟紀錄片里，一位老人看到日本人的圖冊，沒有怨恨，而是開心的笑了，相似的弔詭魔幻。仇恨並沒有像國人期待的那般蘊藏在她們的心底深處，她們在經受莫大屈辱后，選擇活下來就是本著對生活的誠摯熱愛，絕非其他。片尾的字幕條有老人說:「希望中日保持建交友誼，永遠不要再發生戰爭，戰爭會死很多人。」《三十二》單片記錄的老人說:「 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 」



這是她們相信的生活本質，不容許踐踏。

而在所有院線電影片頭前必須強制播放「夢」宣傳片，滿世界的標語，《戰狼2》火爆突破五十億的環境,《二十二》的上映，在它們的襯托下顯得極不合時宜。它不是一部會讓國人感到驕傲的片子，它更像一根軟弱的綿針，遊動在那個厚實的夢氣球旁邊。

郭柯的鏡頭近距離停留在這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老人面前，無形回擊那些所謂義正言辭的愛國者，他們不過是利用老人做一枚箭矢，來換取自以為重要的國家尊嚴。這些老人也許在他們激昂的陳述中，根本不存在，是模糊的鬼影。

一位二戰中被迫成為「慰安婦」受害者的老人逝世，極簡的葬禮，吸引著雜誌記者、志願者、國際友人前來見證。她們在二戰中的歷史意義顯然是重要的，我們聽了太多官方字正腔圓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慰安婦的聲明。但如何安置這些在世無幾受害者的生活，卻由一個國家的倫理秩序決定。

紀錄片中的她們有的兒孫滿堂，隱瞞著受傷的過去。但更多的老人，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身旁沒有任何人關懷照顧她們。在日本戰敗后，被同胞喊成「日本娘」。說著話的中日混血兒，一輩子生活在旁人的排擠欺辱里。忍受煎熬撐到清白的新天地，關心在意她們的只有卑微的家人，平凡不起眼的教師、職工、志願者，愛國者此時沒有現身。

坐在牆角用力扒飯、驚嗦的老人，偏遠養老院每天望著空白景物的抗日女英雄。她們的生活依然被漠視，低賤、荒蕪進了塵埃底部。海南一位老人住在寡陋的窩棚，睡夢中去世。常常送衣物陪伴她的，卻是一個日本籍的女志願者，聽到老人離世的消息泣不成聲。

韓國的攝影師也在身體力行地使用攝影，思考怎麼能夠幫助到她們，哪怕建立一座供她們遮風擋雨的房子。可是在一個宣言總是震天響的國家，有多少人，組織和力量走出來做了這些事?

韓國電影中有慰安婦題材的《鬼鄉》和《雪路》，我們有記錄老人最後彌留時光的《二十二》。從文化作品中，能夠窺見執政政府的態度。

從來不肯反思戰爭罪行的日本，去年旬報第一名的動畫《在這世界的角落》，依然沒有反思之意，只有戰爭下悲苦流徙的人生，每個人生存的片瓦一隅。那很寫實，但我們無法接受。回顧悲慘和受辱，卻又是我們民族極力所避諱的。在反思悔過這方面，也許所有民族國家都一樣。

看紀錄片時，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看過的那些抗日電視劇，一位位革命戰士激情勃發，英勇神武。戰犯們的生活，也描繪的有聲有色。那頂著黃軍帽的日本軍人、喊著「花姑娘」的詼諧橋段，與老人口裡真實講述的雷同內容，已悄然偷換了呈現給觀眾的世界。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能創作出這類劇本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國民?觀看它大笑出聲的又是怎樣的百姓?看了這篇文章，悄悄舉報還不取關的某個你，又是怎樣的一個你?

受害者選擇沉默不聲張，有生活困擾的考慮。但又有幾人是紀錄片那位幫助山西受害者的教師所擔憂的，同胞的眼睛。他後悔幫助她們，是他又給老人製造了痛苦。

我們仍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方法對待她們，但她們就要消失了。漠視不管?提供優渥的生活?只因為受害者的身份?拍攝這部紀錄片對於郭柯來說，把握合適的距離，是國家還沒思考過的事情。

「她們不願談起這些事，那就盡量談讓她們開心的事情。」婆婆說你們來看婆婆，婆婆就很開心了。

郭柯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