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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細批流年|天涯·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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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本文原發《天涯》2009年第5期。

細批流年

葉舟

話是風,字是蹤。——題記

殺人的民謠

一定,有一個人坐在大地上,細察過日頭內部的濕柴,是如何噼啪燒起來的。我猜,一定有一個人,曾經騎在馬上,遊方四季,櫛風沐雨,逡巡過日頭內部的那一隻玄鳥。這人是誰?我竟不知道。正史稗說中,也不曾提起他一星半點。反正,一定是有這麼一個人,盯住日頭死看——終於,他的眼底里生出了一層蒼苔,日久生鏽,蚌病成珠。

我猜:人黝黑的眼珠子,就是被天空落下的筆毫,標點過的。

這個人瞎掉了。只得在月光下頹坐,迎風淚灑。月亮是日頭失散的一個小弟弟嗎?曬月亮時,他會揪住一棵棵青草,究問這個答案。顯然,月亮曬他時,月亮也曬著世上的青草。起伏的泥壤上,誰都仰頭究問著這個答案。

後來,他翻開了一本經書,指給人念唱。他彷彿看見一位王子曬著月色,躍過宮牆,也去尋求這個答案了。

這位王子是佛。他坐化在一片青草地上。

於是,我猜想:這世上或許真沒有一本真正的經書,能寫下清晰鑿然的答案,叫人瞭然在心,拈花一笑,渡此蒼茫。那個瞎掉的人,或是你,或是我——只是我們曬著月亮時,眼底里曾有過一層陰翳,都不太確鑿作答,不曾看見。

那一年秋夜,我和漆進茂坐在草原深處的土崗上,曬著農曆中秋的月亮。這個沉默經年的男人,驀然開口,唱了一首殺人的民謠——

天留下了日月,

草留下了根;

人留下了子孫,

佛留下本經。

減法

這幾年,往山上跑的次數多了起來。

山曰華林,位蘭州南翼、黃河右岸,實則是一座半生不熟的土崗。在張承志的《心靈史》筆下,它是晚清回民起義時,最後的堡壘之一。在一百多年前的冬日,義軍們汲水澆山,將山岡鑄就成一座冰雪的掩體,以待勁敵。

但政權的箭鏃像一把掃帚,又將它凈掃一空。

現在,這裡是民政部門旗下的殯儀館,亦是一個人最後的歸宿。往山上跑的次數多了,多是去送父執輩的,道一聲走好!領取骨灰的一段光陰里,大家撣凈塵灰,風度翩然,像一隻只鮮艷的花圈,站在土崗上,接著談說起人際、股票、八卦、緋聞和接下來去饕餮的餐廳風味,渾然不覺。

彷彿,生活真在繼續?

這次,竟然是他?!他是我的一個異姓老哥哥,五十掛零,一直對我善愛有加。從倒下,再被送上山,一共才一個月,短得像天空掉下的一滴雨,給他打了一針無望的液體。他才華橫溢,熱愛生活和美女,酒量驚人。在他嬉笑的背後,卻埋著一個文人的失意、落寞和苦悶。在他的喪儀上,我寫下這樣一聯:寂寞刀筆吏,輝煌酒中仙。

前不久,我還去陸軍醫院看過他。待他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告訴我,他讀到了我最新發表的一篇小說。瘦削的笑,從他的臉頰上擠出來,也順便幫我擠出了小說中的那麼一點點「毒素」——他說,文學應當是真的,加上善的,再加上美的。洵不虛言。

但現在,他的死卻是一道減法題。

——其實,誰都知道,人生只是單行道上的一趟美麗奔跑,不許掉頭。人生的幅也不大,只夠填滿一隻紅磚大小的匣子,像他。

但他年輕的死,讓人登時肅穆蕭索,一下子寒自心生。我們五個朋友,站在初冬的土崗上,開始使用減法,來計算這一場美麗的奔跑。

五個人時,就在殯儀館門口支下帳篷,玩砸金花,或鬥地主。

後來,進去了一個。剩下四個人時,就在帳篷里打小麻將,彩頭是一毛兩毛,不傷和氣,又能鼓舞鬥志。

又進去了一個。剩下三個人時,玩掀牛九(西北的一種牌戲,三人組合)。

兩個人時,執白守黑,下圍棋。

——剩下最末一人時,世上的黃昏便降臨了,百鳥驚飛,亂雲飛渡。最後的一人也該撤掉帳篷,蹲在門口,替世上來往的行人掐指算命,指點一二了。

……

等等!寫到此處,腕下雷霆。我直覺得那個坐入了世上的黃昏,替人掐指算命者,不是那最末的一人。

——它應該是一隻空碗,置放於暮色下的土崗上。碗,也曾經少年,也莽撞,亦憧憬。在跌仆和傳遞中,有了痕印、小傷和豁口。所以,它現在命定般地空著,置放於黃昏和大地,如一個嬰孩。它應該帶著前定的宿命,要去接盛風霜雨露,接盛一切天下人的故事、淚、情仇和愛憎。

尤其,它要接盛下一切人的後果與前因。不分貧富,無論男女。

當罡風襲來,這隻碗,能在暗夜裡吹響——像那最末的一人,迷了路,或是醉了酒,被拋在長路上。

將進酒

故事說:

有一天,一位愛爾蘭人來到了都柏林的一家酒吧。在吧台上,他點了三大杯啤酒,然後靜靜地坐在角落裡,一一排開,再去依次喝完。好心的侍應生上前,提醒說:先生,啤酒打開會走氣的,您應該一杯杯來打。

這位先生聞聽,先是感激,后哈哈大笑說:小夥子,事情是這樣的——我有兩個朋友,他們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澳大利亞,而我現在坐在都柏林。臨分手時,我們約定,以後不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裡喝酒,我們都要以這樣的方式去喝,以紀念我們曾經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日子。

小夥子恍然。

後來,這位先生常常光顧,酒吧里的常客們也都熟悉了他的方式,並心裡暖和,充滿致意。

故事的轉折開始了——

這一天,這位先生走進了酒吧,只在吧台上點了兩大杯啤酒,然後悶悶不樂地坐在角落裡,默默喝著。酒吧里的常客們看見這一幕後,都噤了聲,氣氛一下子冷了。心直口快的侍應生實在憋不住了,上前勸慰說:

先生,我很悲傷,您損失了……?

哦,不!這位先生理解了他的好意,哈哈大笑說:不,小夥子,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的兩個朋友仍然很好,正活蹦亂跳,他們一個在美國,一個還在澳大利亞。現在,我之所以只喝兩杯,實在是……

這位先生頓了頓,坦白說:

——只不過,是因為我自己戒了酒而已。

坦白講,這是一則聽來的故事。聽完故事的夜裡,我也隻身犯險,跑進酒吧里,按這樣的方式喝了一回。失敗的是,直到我雙眼明亮、身體泥軟地喝癱在角落裡時,我也鬧不清那走失的人是誰?那該懷念的一人又是誰?

沒了懷念。

再沒有比沒了懷念更糟糕的事情了。

一個人在世上駐留,迎送晨昏,短得像一聲沒有尾音的嘆息,渺小亦如芥子。而「懷念」這個詞,就是一根拴馬樁,能系住漂泊、愛憎、後果與前因。或者說,「懷念」這個詞是一根插頭,一旦接續,反使人通體光亮,熠熠生輝。即使在暗夜疾行,迎頭碰壁時。

——在轉折到來前,這僅僅是一篇淡漠的小說,波瀾不興。酒吧喧鬧如散文,液體似詩。當猝然的轉折開始后,那杯酒即成了一種哲學。

因此,才有《紅樓夢》,而愛爾蘭肯定會有一部《尤利西斯》。

幸福在哪裡

大學時,我是逃課的生猛分子,因為我不信任。但我也有一個積極的嚮往:每家校園該有一片修林、一根笛子,該有一位面貌帶點兒模糊的美女,去跟一個遊方的僧人辯經。精彩時,他們手掌擊空,掌聲沾花落地。笛子呢?也應聲作答,像一介忠誠的書童,彎腰拾起一枚葉簡,夾進經書。

於此,一座深沉的圖書館,被棄之不顧,漸成廢墟。

——夜晚點燈,逐讀課本,貪享文字之美。天光敞亮時,我則抱著自己流連昏睡,心騖八極。那是1986年,一切都是舊的。幾乎每天早上九點,樓道里便會響起一陣木屐聲,乏味,冗長,去往水房洗漱,路經我的夢境。像是問話?也像是一笑而過的提醒?這個從黑夜脫身的人,在空闊的長廊里,常會打開身上的某個按鈕,哼唱起一句歌子:幸福在哪裡?

反反覆復,就那麼簡單一句,追攆著一個叫「幸福」的人。對過是水房。水聲嘩然,一遍遍將我的夢境澆濕——我不知道,每個人的少年時代,是不是都有一次去做落湯雞的機會?反正我是。

那時候,一切都是舊的。

其實,現在也沒有變得更新。

後來,那個人走掉了,歌聲也杳無音信。他去了哪裡,繼續去拾那一句歌詞?還是早被幸福拐跑了?我竟一無所知。

只是,他將疑問留給了我,叫我一直銹跡斑駁,心生蒼苔。

一直舊著。

幸福這個人

我坐在黃河畔,曬太陽。

太陽不是一個詞,是銅製的器皿,灌了油,遞出一燈如豆,讓我去辨識世上的心腸。那日午後,他們一對夫妻拉著滿滿一架子車的廢品垃圾,負重地登上了黃河畔的一面長坡。風吹坡頂。順便,也吹涼他們身上的鹽粒和牙齒明亮的笑意。他們卸下拉繩,長舒一口氣。女人從懷裡摸出一隻蘋果來,在汗襟上揩了揩。剛遞給自己時,卻又閃電般地喂到了男人的嘴裡。男人踏實一咬,留下一記月牙形的瓣兒,再推讓給女人。

廢品收購站的路尚遠。

我繼續曬太陽,看見車上有一塊廢舊的紙箱板,印著蘋果公司的那枚標誌。

另一次,大雪初霽。我穿過一隻船街道。

在58號大院前,我看見一位美貌的少婦,端著一盆熱騰騰的衣物,在擦洗晾衣繩。她背對我,心情沉浸。高貴、性感、妖嬈、亭亭玉立,像一隻優美的天鵝。按理說,我稱她為建國嫂。晾衣繩其實是一根鐵絲,手撫過,會有一種青銅的聲音,彈奏空氣。她打開一件件熱騰騰的衣物,雙臂一甩,將它們一一抻直,掛在鐵絲上。定睛看去,卻原來掛滿了幾十塊尿巾尿布,上頭淡黃的印痕說明了什麼。屋檐下,一對老人坐在輪椅車上,曬著雲層里稀薄的日光。他們靜寐的樣子,像極了一堆舊日的檔案。

作為街坊,我知道他們是建國嫂的公婆,癱瘓多年,難以自理。只是,在她抻起尿巾,迎風一甩時,我望見了一層水汽,驟然騰起,纏著五彩的霓虹。那一刻,太陽恰巧露了頭,朝人世上一覷。

——我在一些宗教畫上讀到過:在聖人或使者的頭頂,常有一輪鮮亮的光圈,作了證明。

葬儀的行進

青海東部,靠近積石山一帶,有一場葬禮在行進。

山裡積雪盈尺,風寒鴉瘦,枯木遍野。起靈時,一隻黃銅的鐃鈸在前頭狂響,一路逐奔,彷彿頭羊或領袖,作了引領;十幾根清漆的靈杠,抬起龍頭壽材,在清冽的日光下狂步緊隨。我知道,那座金色的車輦上,坐著一靜默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死」。

路經每個院落時,村人們必會燃起一堆麥草,焚煙路祭,送君十里。

此刻,在積石山上,一幅版畫在秘密地印製:那群繚繞的煙柱,彷彿一根根梯子,直端端地站著,正接續世上的亡人。

麥草是今年的。

今年的麥子下來了,但亡人卻來不及吃上一嘴,就上路了。

在浩瀚的雪原上,一副鮮艷的壽材奔行著,猶如一艘剛打造停手的新船,追攆著天上的梯子,去說一句話,去趕一次長腳。

我心裡一疼。驀地想起昌耀寫過的那個詞——

「慈航」。

追悼幾個詞

「風,隨著意思吹。」

十六年前,在寫下這句詩時,我的墨水就幹了。墨水一干,說明一個人也該到了閉關隱修的季節。有一扇門,再也不必跨出,只需要研心問暖,冷熱自理。詩,乃是一座修遠的寺廟,只在暗夜裡砌築,可真不是寫出來的。猶如風起,像一篇自然主義的散文,往往無人問津。

風吹,這是一個通透的瞬間,天空無蔽,讓書打開,讓心一凜——風吹自然,風吹古代,也吹過我的先人和祖籍。風吹過十點四十三分,也將吹過明天傍晚始發的一列火車。風吹人世上的生靈,也吹過一個嬰兒剛剛溺尿的響聲。這個小小的幼獸,其實還不知道,風也是一個難心的人,揣了惆悵,手持槳板,打望著這個空蕩蕩的人世上的流水。水窮處,自然也不見了風起。

現在,連那最後一點點的意思,竟都沒了。

……風呢,也就從遠路上撤回,懶得究問。我被城市這傢伙拎起,夾在腋下,嗅見了汗腥和餿臭氣,惶若一匹瘦狗,拎著骨頭,在人世上喘喘奔命。

沒了意思。

詞的死掉,就在眼前。

——說話的空隙,風換了裝,改了心思,與其他的夥伴們逐一走散,相忘天涯。還好,我揣著一本秘密的亡靈冊,細數它們的名字:

流年、傾聽、凌晨或黃昏、如來、落葉、天意、義、蒼茫、小駒過河、寧靜致遠、棋局、真水無香、雲絮……

在卷末的空白處,我靜候,等待填寫其他的亡靈之詞。他們會來的。因為每一個詞,事實上都是一紙契約,寫在部首偏旁里。只是,現在他們還未壞掉,還像一台台磨損的引擎,在荒涼的人世上,吁吁趕腳。

其實,墨水也是一個詞。

墨水幹了。現在,我再也記錄不下什麼,連一個亡靈之詞的間架結構,一陣逶迤流失的翅影,一捧凈水,都再也無能為力了。

也好,我這就闔上這本卷冊,敬請安息。

一日不作,心生荊棘

有一朋友,少時為賊。

賊的妙處,就是不能被屈打成招,再將鴨子嘴煮硬,滴水不泄。從寬待之,若一日為友,則終生為友。海枯石爛這個詞,也不好去形容。他是我的發小。在過去的舊日子裡,我有幸作過他的班代,替他寫過作業,撒過小謊,還請過幾次家長,嚴肅地談過成長的疾病(做賊一事除外)。

準確說,他偷的是白玻璃。

那是一個玻璃緊俏的年代。雖說大地粗糙,無限生成,但玻璃是石頭的精血,工業化的針脈尚不能惡意抽取,索要無度。其實,舊日子也有舊的好處,比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家家戶戶窗牖破損,蚊蠅穿梭,日光也緩慢,夢亦稀鬆平常。自從打碎了教室里的一塊玻璃后,他一受罰,就積極上了道兒。

那年夏日,這個賊傷透了腦筋。他一直忖度,如何安全地將一整塊玻璃,運出玻璃廠的大門?玻璃廠在學校附近。偌大的場地上,碼了幾堆需要外運的玻璃。茬口發青,彷彿一汪汪雨後的水窪,埋伏著幾隻青蛙。後來,他終於想出了奇絕的竅門,落草為賊。

——夏天的正午,他佯稱工廠的子弟,堂皇地進了廠區大門。工人們在樓群的陰涼里歇著,遠遠望見一個小孩,張開雙臂,呈現一個「大」字,臃腫地走來。隨口問:「做啥的?」他便含蓄地回說:「練功!夏練三伏嘛。」問話的人也再懶得追查,任其在空曠的場地上,蛤蟆樣地來來去去,不亦樂乎。

他將一塊塊玻璃偷出來,不光賠了學校的,還將另外的砸碎在廢品收購站里,賤賣了。一塊廢品賣出去,值七毛來錢。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我跟著他,吃遍了蘭州城裡最好的牛肉拉麵。

卻原來,他充分運用了光線的原理。有人叱問時,他便穩住身姿,正面迎人,讓日光照透懷裡的玻璃,彷彿身無一礙,了無牽挂。用他的話講,日光也有發黑的時刻,況且一隻肉眼呢。

他屢屢得手,一日不作,心生荊棘。有時候,遇上颳風下雨的天氣,他就跳著腳,鬱悶非常。再說,玻璃的丟失引起了有關當局的重視,還誤以為是反革命分子在搞破壞。於是,設伏一下是必要的。東窗事發的那天中午,他又在一趟趟演練蛤蟆功,待對方拋來一句問話時,他照例回說:

「練功!夏練三伏嘛。」

恰此時,一絲暗雲忸怩而來,遮住日光,泄露了他。

他一番驚叫。玻璃似一條青魚,滑脫丟手,泥樣地癱瘓在腳下。但鮮明的荊棘叢卻很刺眼,泛著粼光。猶如一捆細密的毒刺,退出了他的身體,救贖他。他被管制勞教,三年不知肉味。

心荊肉棘。

——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魂飛魄散的詞。不說,也罷。

飛越瘋人院

躍下山崗,就望見一座青磚的建築。

那年六月的末梢上,天水一帶氣候異常。不是井底里冒黑水,就是青蛙集體過街,像動物世界里的起義軍。夜裡的天象也奇崛。星星們掛在一張沉悶的蛛網上,一步三嘆。借上一輛腳踏車,我和一幫多血質的青年準備去郊外,去探視一下瘋人院里的動靜。

誰都知道,瘋人院里的寶貝們,揣著一顆敏銳的心,也有出世的看法。

郊外的麥子青黃了,灌漿已畢,給起伏的山巒潑上了一層油漆。歇腳時,我們在麥田上朗誦詩歌,打滾摔跤,把理想寄託於遠在遠方的風中。又扶正一棵棵麥苗,替秋天做了交代。八十年代最後一季的雲朵,也含有一種文藝的灌漿氣。我們把成列的麥苗,看成一首首剛寫下的、成長的詩。

馳越山岡,瘋人院像一枚印章,別在地上。

正值放風時。鐵絲網裡的操場上,一個個病人們身穿條杠的病號服,或在散步,或在吟誦,或在牆根里曬日頭。也有一群肌肉發達的,爭搶一隻雞毛毽子,騰起一團團塵灰,彷彿按下雲頭的孫悟空。支好腳踏車,我們跳過鐵絲網前的壕溝,趴在網眼裡細看。

此時,病人們也圍了過來,疊了羅漢,對我們擠鼻子弄眼的,看著新鮮。我和那個奇崛的世界,只隔了一層薄薄的距離,吹彈可破。突然,一個病人指著我們,歡快地招呼夥伴們,訝異地喊:

「快來瞧,外頭有一幫瘋子。」

「一幫瘋子!騎著腳踏車來的,是一幫長頭髮的瘋子哦。」

「戴眼鏡的瘋子們。」

在劈面而來的譏誚聲里,我和這幫多血質的文藝青年們,惶恐地跳上腳踏車,丟盔卸甲,心跳遍失,騎上了丘陵。

雲層低垂,瘋人院像一塊卵石,滾下了山岡。

春天

剪羊毛的季節,悄然來了。

草原深處,一座寺廟剛剛砌畢;一隻鷹捧著完卵,馳越天庭;一塊氈毯將攆完一半;一個黝黑的嬰兒才啼出一聲。

風起時,一個剪羊毛的季節,落地生根。

——其實,我一直相信,是太陽這個彪形大漢,拎著一把黃金大剪,走過草原。要不,比牛奶還白的羊子,比白晝更亮的羊子,說明什麼?風吹斜表情,天空陡峭,鮮花打開。這個醉酒的糙漢子,踉蹌奔行,在星宿上買醉,在雲朵上長卧不醒。那時,蜂蜜是沉默的,狗也不知所終。

春天了。

終於,他想起剪羊毛的季節到了。

數不清那些秘密的羊子,究竟是從哪一根青草的根部上,悄然擠跳出來,站在這個荒涼人世上的?像晨時的露珠,掛在大地的腰際。像一片片瓦,在地平線上飛行。經過漫長一季的寒涼和摔打,它們被雪凍傷,被風彈破,被鞭子遺忘。現在,它們是一隻只瓷器,蒙了土,覆了塵,漏洞百出,擠滿在草原深處,等待探看和修復。

——它們破著、碎著、裂著。在春天,祈望一位熱烈的修補匠人,拎來一隻黃金大剪,去細查,去慰藉,去剔凈身上的疾病和哀痛。

這時,太陽來了。

太陽這個糙漢子,從蠻荒的醉里,一步步醒轉,憶起了荒疏的手藝活。他是一個鋦傷補心的工匠,一年一回,趕著春季,來到人間。平素的日子,他則站在天上,翻看手裡的賬冊,記錄著世上的愛憎與情仇。

剪羊毛的季節到了。

草原上,腳聲懇切,經幡獵動。

我知道,我其實也是這麼一隻羊子,一隻攜傷具裂的瓷器——日光照我,如照著世上所有的好兒女,帶了恩情,去懷想下一季的生動和熱烈。

世上的天平

坐在山頂,拍打灰塵。

僅僅是路經。翻過天山時,一場起自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大霧,散了。散也就散了,不過是一陣蜂蜜和流奶的風。從遠處來,又回到了遠處,像一個人走掉,再就沒了消息。卻突然間,雲塌陷,天敞開,一個廣闊的世界大得無邊無際,豎在眼前。人的心,也就斷成了游移的懸崖。

鷹若標本,掛在太陽上,一動未動。

這麼空蕩蕩的人世,荒涼到了惆悵,不置一字,也沒了那種水落石穿的一粒粒聲響。這時,便需要拍拍衣服,抖落灰塵。

拍打灰塵。

——在山脊上,手一抬,其實只聽見了自己的空洞。接著,乃是人世上的一粒回聲,彈滾而來。「拍—打」這個動詞,彷彿一個人的乳名,荒疏了許久,現在才被喚醒,跟著前世的腳蹤,嗅聞而至。

人的心,其實也是一捧灰塵,一丸泥,在寬闊明亮的人世上浮遊。拍—打,只那麼隨意的幾巴掌,心的空洞便畢露無遺。

據說,這荒涼的世上,最早是有一架天平的,用來秤一秤心的重量,再去分配每個人的來路。埃及人這麼想過,人也這麼想過,黑人與白人、富人和窮人,也都如此作想,猜著末路上的歧途和光陰。

於是,在上秤前,拍—打,便成了宗教的源初,是一種信仰的舉念。讓心輕下來,再輕下來。比一片羽毛更薄,比天堂還輕。

但現在,人的心都實了,充耳不聞。那一架世上的老天平,也腳聲杳然。

破碎

再沒有比這個詞,更殘酷的理由了。

「破」,其實是一種聲音,掙扎地張開嘴,攥出心,念出這個字的咒語——風起兮,讓這個空蕩蕩的人世一下子警惕起來,抵住嗓眼,破、破、破地發音。破的時刻,雲裂,地坼,日頭西沉,暗鳥驚飛。

一個人的姿勢,也就出現了漏洞。

「碎」,則是一捆明亮的荊棘,掉下來。將這個人的影子,釘在地上,去繼續他世上的傷心與懷想。

破碎:一旦碎到了破的地步,即使一尊神佛,也再不會破矣。

葉舟,作家,現居蘭州。主要著作有《大敦煌》、《邊疆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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