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的俘虜是部什麼樣的漫畫？北斗神拳加貝爺嗎？

本文有很大部分內容來自我在紙糊上寫的答案。

最近看了一點古龍，覺得古龍和島袋光年的風格有相通之處，想重新整理一下這個問題。

美腐這個作品對我的影響很大，所以我對它的感情尤為深厚，但它後來的跌落也讓我尤為憤怒。後來發現了美味大挑戰這個精美縝密了不知多少倍的作品，我也就粉轉路人了（此處硬廣！沒看過美味大挑戰的還不快來看！）。

本來想找點插圖，但懶得再去看一遍美腐了。

1、田園詩X史詩X優美

我最喜歡的，對美腐的概括，是在英文網站上看到的，只有兩個字。「epicurean epic（享樂主義者的史詩）」。

要讓我下這個定義的話，我會說「以史詩的外皮呈現的田園詩」。

如果說海賊的美學是「壯闊恣肆」，那麼美腐的美學就是「雄奇險怪」。美腐講的是美食獵人的獵殺，是人與大自然的鬥爭，所以有人會認為它是漫畫版的野外生存或怪物獵人。但你注意，這裡自然不是一個純黑的、純粹醜陋的敵人，美腐一再強調要對自然「心懷感激」，還有再生師這種保護資源的職業。自然的猙獰和險峻，不僅是恐怖的，也是「美」的，是審美欣賞的對象。所以與其說它是貝爺的漫畫，不如說它是大衛.愛登堡的。

島袋有意地，把一般認為是「醜陋」、「猙獰」，而在作品里被演繹為「獵奇」或「恐怖」的因素，營造成可以欣賞的「美」。例如昆蟲、爬行動物、自然災害、明顯超過人類體格的筋肉。這是美腐的核心風格。在虜哥砍殺加拉鱷的過程中，小松被嚇得六神無主，但還是感動流下眼淚。這就是「史詩的外皮」。

老梅爾克出場，我是有驚艷感的。按照當今的審美，這種形象是丑的，但美腐把他營造得非常莊嚴，非常美，像古典時代的神一樣。還有多米羅特、蟲子是很多人恐懼的東西。你可以想想，吐蟲子的人物一般是什麼形象，比如間桐臟硯，比如伊藤潤二的一些作品。卑鄙、恐怖、噁心，除了純粹的排斥，生不出其他的情緒。多米羅特也是一個奸惡之徒，但虜哥和多米羅特的戲，看著很痛快，很過癮，不管這個人的行為是怎樣奸惡，蟲子的猙獰肢甲是多麼噁心，你對他的能力是佩服的，他有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

這也是美腐動畫失敗的一個原因。它選擇了非常明快的色調和形象，還有女記者這種插科打諢的人物。（既然一個毫無特殊能力的弱女子，沒有虜哥罩著，都可以進入這些野獸橫行的地方，美腐的環境何來嚴酷之有？），這就和美腐原先的風格，那種混合著「恐怖」的「美」衝突了。

另一方面，在這個粗糲龐大的世界觀底下，美腐的態度有時又是非常纖細的。阿虜說小松的食運強，是因為他有食材真誠而敏感的心，這其實就已經把美腐的核心凸現出來了：對外物持一種審美的態度、好奇的態度，無論是窮山惡水，還是砧板上的魚肉菜蔬，觀賞一切。這就是田園詩的態度。

陶（淵明）詩的特點在於詩人對於大自然長久做有趣的看法，天真的看法，表現出一種小孩兒似的思想感情。

《聞一多說唐詩》

小松這個人物的安排，可能就是考慮到，作者需要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但情緒極敏感的普通人，把對這個世界的驚奇叫出來。有的讀者說這個小松真煩，見什麼都托著腮大叫，其實這是必不可少的。

這個田園詩的主題我非常喜歡。因為它很奇特，同時又讓我有很強的共鳴。表現它的漫畫並不是沒有，但一般不會把它當主線。海賊王船上的逗比日常，那些俏皮的充滿童話感的封面小畫兒，就有這種「田園詩」的風格，但是在海賊王里，田園詩不是主線。

島袋是有才氣的。在一些小情節、小台詞上，他抓住了這個主題，那個細膩的情感和準確的知覺，真是非常妙。比如小松面對大竹沽名釣譽的行為，他沒有說這是欺騙，這是欺負人的，而是說「食材會傷心的」，意思就是，你違背了這個欣賞美食、觀賞萬物的精神。還有世紀湯篇，大家聊起找湯的理由，騎士和黑幫都說了道義、人情上的理由，阿虜說，我就是想嘗嘗呀。我是為了去觀賞。哎呀這個台詞真是美，真是蓄滿了感情，好像論語上「風乎舞雩」的故事。孔子問弟子的志向是什麼，大家都說是經世治國，只有曾點說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就是這樣。妙極了。

（但是，如果島袋知道風乎舞雩，我就把手頭美腐的實體書吃下去）

所以說美腐的風格是披著史詩皮的田園詩，按照康德的說法，形式上是壯美（史詩），內容上是優美（田園詩）。外糙內精。虜哥的外貌，是粗獷的筋肉身材和英俊到近乎秀麗的面容，可以說是這種風格的一個典型例證。

2、自然X和諧X隔岸觀火

雖然說了美腐的世界觀是「雄奇險怪」，但在這部漫畫里，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並非寫實的，而是隔岸觀火的。這聽起來好像廢話。島袋整個世界觀都是很扯的。它展現的人與自然的關係，怎麼可能不是隔岸觀火的呢？

自古以來，進入原始的自然，去觀看，都是一種艱難、危險的行為。想要保持一種平和安樂的心態，去欣賞原始的風景，要不然你要付出極高的成本，要不然乾脆你自己是個怪人。前一種有山水詩的創始者謝靈運，為了看風景，帶了一大批人開山伐木，被以為是山賊。后一種有亨利·梭羅（《瓦爾登湖》作者），他一個人住在湖邊，是藉此表達自己的狷介。

但是島袋並不是以充滿壓力的心態去觀看自然的。他安排了一批虛構的，具有無比力量的魔鬼筋肉人，可以同自然強力相抗衡，體弱者則受到他的肌肉朋友嚴密的保護。結局一定是大家「平安回來吃肉」，這種happy ending也可以消解讀者的壓力。讀者是以一種輕鬆的，有距離的態度，觀賞主角與山河沙漠，毒蛇猛獸的鬥爭。

美腐營造起的，這個猙獰雄奇的自然，並非「寫實」的自然，而是一種輕鬆化、遊戲化的，對自然的感受。更接近於我們宅在家裡看自然紀錄片。

這可以說是島袋光年的一個弱點，無法彌補。一個表現自然的人，最好的思想源泉，是親身體驗的自然。思想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北美有一個文學流派「荒野文學」，專門以寫自然景物見長，因為北美洲有大量的未開墾的自然環境，這是無可替代的。

當然不是說藝術作品表現了什麼，作者就要經歷什麼，否則畫司馬遷的作者怎麼辦。但是，失去了親身的經歷，就意味著失去了感性經驗和情緒的，最重要的，無可代替的源泉。失去了這個源泉，而去表達自己不熟悉的東西，結果或者是乾巴巴，概念化，或者是像皇後娘娘的柿餅子，因為出入太大，違背常識，而成為笑柄。

在美食界之前，美腐里的自然環境，都是以現實為原型：例如沙漠（甘甜可樂篇）里會出現海市蜃樓和酷熱，極地（世紀湯篇）會出現熊、雪豹、企鵝這些適應寒冷的動物。這些故事，有一個整體的主題統領其中：和某一種自然環境的戰鬥。因為自然環境是一致的，所以產生出一種錯雜中的和諧感，眾多的怪獸奇事又相互敵對又相互扶持，成為一種雄奇豐富的美。

但是這條路為什麼在美腐進入美食界之後走不通了呢？為什麼很多人都反映美腐玄幻化了，沒意思了？我們看到的仍是肌肉與怪獸的鬥爭啊？

因為在美食界之後，世界觀變成了純粹架空的。這就是我前面所擔心的，島袋沒有親身的經歷，所以他的表現落入了概念化和YY化。

美食界篇，出現的怪物彼此不相關，而且很多出自不同人的腦洞。失去了那種混亂中和諧的風格，群魔亂舞，只是怪，並不美。所以很多人都讚賞的「怪物投稿」制度，我其實是反對的。

3、人性X才氣X拷問

美食的腐虜的世界觀很簡單，簡單到了白的程度，因為島袋筆下的人性是簡單的。島袋的人物是非黑即白，非常平面的。這是拘束他創作水平的一大因素。島袋對人物的洗白，幾乎都失敗了。

澤布拉開始的時候，是一個率性而為，遊走於世俗規則之外，卻堅持著自己原則的角色。這個設定本來是非常有趣的，類似「俠以武犯禁」。但後來，他變成一個有點傲嬌的好人，這個人物的解讀空間就大大狹窄了。還有小松和大竹那段戲，一開始我真是非常看好，大竹追求虛名，小松追求真誠，這個角度可以讓人聯想到很多東西，比如人性在文明社會中的異化，藝術和商業的關係。後來洗白成大竹另有隱情，失去了人性的衝突和悲劇感，這就很沒勁了。

反過來就是純粹的「黑」角色，多米洛特和蠱林巴奇是純粹的壞人，只能打死。

美腐的世界里，由於人性太過簡單，人際關係也很簡單，所以這個世界看似宏大，但它並不是一個宏大的故事，跟海賊王不一樣。美腐的世界看起來大，其實是很小的。但是島袋非常喜歡誇張的數字和畫面，他在營造人文場面的時候，也這麼用。他根本不知道龐大的人群是怎樣的，或者不想表現出龐大人群的苦難，只是在數字後面硬加一串零。例如四獸篇億萬人中毒，非常巨大的場面，但所有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大家摒神靜氣，等待小松把療法弄出來。這就跟十人中毒是沒有區別的。

藝術創作這件事，有的人偏向衝動和直覺（「才氣」），有的人偏向反覆思考和精雕細琢（「匠氣」），「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這兩種能力無所謂高低，也不一定要平均發揮，但是，不可偏廢。古龍有時就是太偏向「才氣」了，結果出來很多埋不了的坑。

現在可以說到島袋像古龍的地方了。他的表現手法，是「一躥一躥」的。他有才氣。他的直覺，有時候真是非常靈妙，所以他偶爾的神來一筆真是詩。但他缺乏縝密理性的反思能力。反思自己的作品，反思自己的人格，甚至是反思人性（所以他筆下的人性永遠是簡單的）。

一個創作者要有穩定優秀的發揮，就要反思自己的形式。我這樣畫很好，我也覺得很得意，但是它為什麼好？為什麼得意？它讓人想起了什麼問題？這些問題，應該反覆地問自己，反覆地揣摩。從直覺把握，轉到直覺和理性共同把握，這樣，這個表達方式，才真正是我自己的。

反思作品算比較輕鬆，反思人性，反思社會，那是非常痛苦的，是心靈的拷問。「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真正偉大的作品，都是深入認識人性的，要經過反覆的思考，反覆的拷問，才能做出來。無火煉則不出真金。

島袋沒有這種長期的心靈的拷問，所以美腐的形式雖是雄奇（壯美）的，但它的基調永遠是輕鬆（優美）的，即使有壓力，也要迅速地卸掉。這也許是後天塑造的性格使然，因為他有過入獄的經歷（雖然是他自己「嘬」的），他內心的壓力很重，所以想畫點輕鬆的東西。這有點像張賢亮的創作風格，張說自己寫的是「啟示錄」，但他幾乎沒有上升到真的心靈拷問的高度，他被致郁的經歷囿住了。對此我也不能要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