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在青春期時讀過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被他語言中散發的頹喪氣息緊緊地抓住，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常常攪亂我的視聽，讓我無法分辨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儘管當時的感觸尚未成熟，但隱約感到他的言語細思極恐，不是對死亡的拷問，而是對生的質疑。如今，伊藤潤二將籌備《人間失格》的繪製，對這部作品有了新的期待，這是恐怖漫畫大師與文學家的思想碰撞，時隔近百年，太宰治的絕望與恐怖，終於找到了最契合的載體。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1948 年 6 月 13 日深夜，太宰治在情人山崎富榮的陪同下，一同跳進了玉川上水中，從此與世長辭。

這位留下《斜陽》《奔跑吧，梅勒斯》等經典作品的著名無賴派作家，一直以「邊緣人」的身份行走於日本文壇中，造成了迴響至今的震動。帶著強烈的頹廢風與罪惡感，太宰治以直白至近乎殘酷的手法剖析自己的一生，寫出了這一部帶有強烈自傳色彩的《人間失格》。

在戰後時期的日本，現代化的進程與傳統陳規的崩塌，都加速了日本社會各方面意識形態的產生。而以「自殺」為主題的行為，不約而同地成為了戰後文學家們的敘事部分與抗議方式。

太宰治幼年的照片（左二），帶著不知何種心情的笑容

太宰治作為頹廢派的代表，先後嘗試過多次自殺：吞安眠藥、投河、跳海……他的《人間失格》里，也大量充斥著一種生存的幻滅感與強烈的挫敗感，對自己想要結束生命的過程進行了從幼至今的深度回溯。

而如今，經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之手，太宰治內心的痛苦煎熬、那種從文字中噴薄而出的絕望，被一一具象畫出。

《知日·怪談》特集曾對伊藤潤二進行了國內首次的專訪，而他也談到了正在籌備的《人間失格》漫畫：

「現在我正在和國小館旗下的《Big Comic》周刊討論最新的連載，這部作品將會以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為主題，加入不少我對太宰治的理解，這也可能將是我又一部長篇連載的的作品，如果有機會也希望的讀者多多支持。」

從 2017 年 5 月 10 日開始連載的《人間失格》漫畫，帶有強烈的伊藤潤二風格。雖然目前只出了第一話，卻因其高度還原小說情節的嚴謹、亦張亦弛的畫面節奏、恰到好處的人物刻畫與適度的情節補充，讓人不禁由衷讚歎：這就是《人間失格》本來的樣子！

同小說不同的是，漫畫開篇的大幅彩頁以倒序的方式，用伊藤潤二的腦補展開了太宰治最後的自殺畫面。

用酒精麻痹自己的二人

情人用繩子將二人緊緊系在一起：「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先生這麼出色的文人，本該是拿芥川獎的大人物啊……」

也許他對人世仍有一些留戀，以至於不敢直接赴死。

當然，這也只是後人的猜測了

不知因為寒冷還是恐懼，開篇彩頁的人物面色烏青發綠，看起來詭異且慘淡。情人死前的一番看似不經意的話，指明伊藤潤二現在描畫的不是《人間失格》的主人公大庭葉藏，而是太宰治本人。

對生之懦弱與對死之恐懼，也是大庭葉藏一直憎恨自己的原因之一。在這裡，大庭葉藏與太宰治的界線已經模糊，這也間接地表現了伊藤潤二的意圖——他所要描繪的，並不單是《人間失格》本身，而是對太宰治一生故事的回顧與致敬。

一向以描繪細膩細節、刻畫人物心理、渲染恐怖氣氛見長的伊藤潤二，此次也不遺餘力地展現了自己的敘事與繪畫功底，將具有極強畫面感的《人間失格》展現在讀者們的眼前。

高度還原的斜陽館，是太宰治幼年居住的地方，為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現為太宰治紀念館）

「不知為什麼，那孩子的笑臉越看越讓人覺得討厭、發悚。其實那本來就不是一張笑臉。這男孩一點兒也沒有笑……唯有猴子才會那樣。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臉。他只不過是把醜陋的皺紋聚集在了臉上而已。照片上的他，一副奇妙的神情，顯得猥瑣，讓人噁心，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說『這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

（譯文 by 楊偉）

「在孩提時代的我看來，最痛苦難捱的莫過於自己家吃飯的時候……我對用餐時刻充滿了恐懼。我坐在那幽暗房間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渾身顫抖。我把飯菜一點一點勉強塞進口中，不住地忖度著：人為什麼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一本正經地板著面孔吃飯，這似乎成了一種儀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間內聚集到一間陰暗的屋子裡，井然有序地並排坐著，不管你有沒有食慾，都得一聲不吭地咀嚼著，還一邊佝著身軀埋下頭來，就像是對著那蟄居於家中的神靈們祈禱一樣。」

「在此，我想到了一個招數，那就是扮演滑稽的角色來逗笑。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儘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卻怎麼也沒法對人類死心。並且，我依靠逗笑這一根細線保持住了於人類的一絲聯繫。表面上我不斷地強裝出笑臉，可內心裡卻是對人類拼死拼活的服務，汗流浹背的服務。」

除了對原著小說的描寫高度還原外，伊藤潤二也腦補了一些小說內省略的場景，讓讀者更形象直觀地了解大庭葉藏的內心變化。

「那時，我被男女佣人教唆著做出了可悲的醜事。事到如今我認為，對年幼者干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

雖然第一話並沒有出現以往慣有的血腥、鬼畜場面，伊藤潤二卻用傳神的眼神和恰好的場景渲染，勾勒出了這個對世間、對人類的恐懼愈來愈深的大庭葉藏。

被戳穿在演戲的葉藏，「彷彿看見世界在哪一剎那間被地獄之火挾裹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

伊藤潤二自己曾說過，「人身上有很多很多可怕的東西」。在 30 年的恐怖漫畫家生涯中，他通過不同作品不斷揭露著人性隱藏的惡與瘋狂。而巧合的是，這與太宰治所描寫的大庭葉藏——也極可能是自己——對「世間」的恐懼不謀而合。

所謂世間，又是什麼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存在著「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且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之中。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事實上，身為不朽名作的《人間失格》，以往的影像改編作品並不在少數：

2009 年動畫化，由堺雅人配音葉藏。這也是太宰治誕辰100年紀念

2010 年電影，由生田斗真主演

而如此還原原著的伊藤潤二版《人間失格》，極有可能成為最成功的改編作品之一，相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