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宣傳稿寫成舉報信，是何等的春秋筆法？│無風

文章轉自無風

各位，好久不見！

那些後台催更的留言，無風君（ID：nowindnowave2）頗感無言以對，愧對各位了。

說實話，最近停更的原因一是忙，二是太忙，三是發現自己失去了言說的慾望。

這最後一條其實挺要命的。

有朋友幫我統計了一個數字，嚇了我一跳：開公號這兩年多來，先後碼了50萬字（包括刪除的）。

回看這些文字，頗感欣慰的是，儘管時移事遷，但裡面說的一些真話在時間的流逝之下彌顯珍貴。

說真話，這應該是寫文章最低的要求，當然也是最高的要求。

一篇自吹自擂的表揚稿，這兩天成了南方航空公司面臨的輿情危機。作為危機的次生災害，陝西省西安市的四大班子，因黨政要員們公務出行的細節涉嫌違反中央八項規定，也在輿論場里變得灰頭土臉。

8月6日，西安市黨政考察團乘坐南航的航班赴成都考察學習，簽署合作協議。7月下旬訂票時，西安政務團方面向南航提出要求，希望66名成員全部安排在客艙里的前11排位置，並「保證同普通旅客進行一定隔離」。

南航對此高度重視，西安分公司的總經理親自出馬，協調了各方資源，抽調了多名工作人員加班加點，在提供優質特殊服務的同時，還不忘經營創收，向符合要客出行規定的四大班子主官推薦了公務艙，收穫了「額外的盈收」。

單純從南航企業運營的角度看，這樣的「特殊服務」在其內部應該作為標杆獎賞，完美再現這一高標準、高層次服務過程的宣傳稿，如果作為企業的內宣稿，也定當無可厚非，也會躺在內部吹捧的馬屁文章堆里，默默沉寂。

可惜的是，現在的媒介成熟度，早已經湮沒了內宣與外宣的傳播界限，原則上只要不是涉密級內容，都有被曝光的可能。所以，南航很"不幸"，本意吹捧自己工作和服務水平的宣傳稿，成了一個製造官民隔閡的例證。

公務出行中，省部級以上官員符合國家民航總局規定的要客保障條件，從安全形度考慮，選擇客艙里的公務艙和前排座位，都可以理解。但問題是，宣傳稿中不經意的一筆，暴露出66人的政務團中，除去四位副省級官員以外，其餘的廳局級、處科級幹部都要與人民群眾進行「一定隔離」。從群眾來，就不到群眾裡面去，這還如何踐行群眾路線？

這篇宣傳稿引發的風波之大，使得南航一是無奈公開回應系表達錯誤，二是向各大媒體發出撤稿函。稿子可以撤下來，但這次服務的姿勢卻已經固化成了一次社會隔膜。

潑出去的水很難收回，南航宣傳稿的這一滴水也映照出了太陽的光輝，公職人員與民眾隔離的特權思想依然是這個社會很深的病灶。一方面，南航等企業會盡全力滿足公務人員的特權要求，另一方面，公務人員的潛意識中似乎也習慣了防火防盜防吃瓜群眾之舉。

就當輿論全力嘲諷南航與西安的同時，我卻格外同情這篇宣傳稿的作者。他們努力地在稿子里增加了一些真實的細節，努力地說了一些真話，這樣的「春秋筆法」在宣傳稿的寫作世界里，絕對是一股難得的清流。

與此相比，另一篇宣傳稿的寫作則是污流橫行了。

「黔東南州人民檢察院」的微信公號發表了一篇歌頌公訴人員敬業工作的報道，裡面的事實可歌可氣。

這篇文章講了兩個沒人味的故事。一是杭州市檢察院公訴人員吳某加班辦案，其4歲兒子被置於家中，后墜樓身亡，然後他拒絕了單位領導要他休假的決定，簡單處理一下就回單位上班了。

另外一個感人故事發生在女公訴人王某身上，為了辦案，兩次放棄擬定的懷孕計劃，幾個月住在單位，而江對面就是她的家。

這樣的兩個故事，在作者的筆下，可能是想拔高兩位主人公的思想覺悟水平與偉光正的高大形象，但卻違背了基本人性，勾勒出了一個不講人情世故、殘忍對待下屬的單位形象。

很快，杭州市檢察院出來闢謠稱：吳某的孩子確實墜亡了，這是一個悲劇，但當時幾個大人都在家中。吳某非常傷心，確實沒有休假，在單位工作只是轉移自己注意力而已。而那個王某，確實還沒生育，但是沒生孩子，其實是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和工作無關。

儘管這篇宣傳稿也一樣被刪掉了，但這兩個沒人味的故事，還是刺痛了很多人的感官體驗，「有黨性沒人性」的刻板偏見，不僅無助於當事人形象的高大提升，反而令當事人重新陷入被痛苦撕裂的境地。

從南航的特殊服務，到檢察院的沒人味故事，兩則引起軒然大波的宣傳稿，其實是現階段無數種內宣文章里的殘次品。前者的殘次在於過於真實，後者的殘次則在於過於不真實。

宣傳稿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寫作，和新聞寫作完全是兩個門類。宣傳稿要求的是自我發聲，側重於從主觀一方的視角，去敘述和解釋整個故事。宣傳稿向來不考慮第三方的感受，甚至也不考慮當事另一方的感受，它追求的只有本方上級領導的滿意與自身話語場里的認可。

也因此，在南航的宣傳里，哪怕是西安官方要求保密的信息，也都被真實地披露了；在檢察院的敘述里，公訴人員個人遭際的不幸，也都粗暴地讓位於整體宣傳的需要，哪怕女公訴人員「丁克」的人生選擇，也是源於對工作異乎尋常人的熱愛。

所有的宣傳稿都根本不在乎讀者的感受，所以他們才會有恃無恐，在自我與主觀的領地里肆意書寫，用誇張的文字來堆積甚至歪曲事實，只要是出於宣傳需要。

但現在的媒介生態，卻讓秉持這種話語體系的宣傳稿屢屢爆出尷尬的事實，從而進一步豐富新聞世界里的故事。無論是此次南航與檢察院的烏龍，還是當年一眾領導班子成員列隊歡迎教育部的一位女秘書，都展現出現實里頗為荒誕的一角。從這個角度上說，宣傳稿變成了舉報信，也是一種積極的「高級黑」。

其實，宣傳稿要想寫得好，多說點兒人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