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重慶「金剛坡下」 傅抱石「往往醉后」

展覽名稱：金剛坡下——傅抱石抗戰時期繪畫作品展

展覽時間： 2017年7月12日-10月8日

展出地點：重慶三峽博物館四樓臨展廳

作為一個重慶人，觀他人畫多是精神上的投契，看傅抱石則往往有撲面而來的親切。囿於筆墨，也囿於蜀道，傳統文人畫並無太多描摹巴山蜀水的傑作。

1939年傅抱石輾轉顛沛來至大後方，寓居歌樂山下，不久授課中央大學、國立藝專，往返數十里，如行山陰道上。「以金剛坡為中心周圍數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確實是好景說不盡。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隨處都是畫人的粉本。」（《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彼時的傅抱石僅僅是一個教美術史的教授，畫作不多，畫名不響。又正因在美術史領域數年深耕，長久迷戀、研究「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石濤，已開始思考是否可以「百分之百地寫真山水」。

川東煙籠霧鎖，歌樂蒼茫雄奇，加之茂林修竹、四季常青，表現北方干石枯山的斧劈皴、表現江南山溫水軟的披麻皴，此時俱不合用。傅抱石打破固有的對線的迷信，一改中鋒側鋒用筆的慣例，以散鋒直接造型，輔之以猛刷橫掃的渲染，藤纏蔓繞、水汽氤氳躍然紙上，解衣磅礴。筆墨變了，傳統文人畫的沖淡平和變為極具現代性的狂放不羈，似乎是傅抱石從繪畫實踐中想傳達的《從美術的精神上看抗戰必勝》。

「畫山水的在四川若沒有感動，實在辜負了四川的山水。」沒有抗戰時的八年山居，就不會有「抱石皴」，不會有他畫里一半山川帶雨痕的大塊文章。1942年傅抱石在重慶觀音岩舉辦「壬午個展」，一舉成名，開啟畫名蓋過文名的後半生。川東山水和傅抱石可謂彼此成全，因之才有今日在相距觀音岩不過數里的三峽博物館舉辦「金剛坡下——傅抱石抗戰時期繪畫作品展」的一段因緣。展期從初伏持續到國慶，正是山城火爐最烤人的幾個月，去博物館里看《萬竿煙雨》、《風雨歸舟》，真是暑氣全消。

《萬竿煙雨》

同畫作一齊展出的有兩方著名的 「往往醉后」閑章，唯有得意之作，才會鈐上。傅抱石好酒是出了名的，就連與關山月一起為人民大會堂創作《江山如此多嬌》，還要周總理特批一箱茅台才能完工。金剛坡下，時局艱難，茅台是喝不起的，凈是「從睜眼到閉眼，只喝大麴，不入其他一滴」的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也化作洶湧的創作激情。大概沒有畫家的醉態，就沒有筆墨呼之欲出的動態。鋪排山雨之勢，下筆極快，半醉半醒之間點染細部，滿意方入睡，這是家人回憶里的傅抱石。本次展出的人物畫中，「人人送酒不須沽」的主題就有兩幅。懷素狂飲揮毫，且醉且書，或許就是傅抱石的夫子自況。

《江山如此多嬌》

除了懷素、五柳先生等同氣相求的先輩，展出的不管是山水是人物，詩詞的主題佔了多數，其中楚辭主題尤為引人矚目，這也許和好友郭沫若不無關係。二人相識於上世紀30年代中期傅抱石留日時。抵渝之後、任教大學之前，傅抱石有過一段任職國民政府政治部三廳，參與全國抗日宣傳的經歷，當時的頂頭上司，就是郭沫若。展覽中一幅在郭沫若五十三歲壽辰上曾展出，又為周恩來攜歸陝北的人物畫上，湘夫人寬衣博帶，雲鬢高鬟，大片木葉紛紛而下，拂了一身還滿。郭沫若在畫幅左上題詩「莫道嬋娟空太息，獻身慷慨赴幽並」，注曰：「餘思湘境已淪陷，湘夫人自必以能參加游擊戰為慶幸矣。」時已1944年年末，距離抗戰勝利不滿一年。傅抱石的山居歲月，作畫題材、形式、節奏乃至體力都從心所欲的黃金年代，也行將結束。

《湘夫人》

傅抱石在上述《湘夫人》畫幅下方抄錄了楚辭原文，比郭沫若所寫含蓄許多。這符合他當時的主張，畢竟繪畫「既不能張開了當煙幕阻止敵人的空襲，又不能捲起當炮彈摧毀敵人的陣地」，只是筆墨發揮的精神與國家民族一道榮枯死生，「不惟自感，而且感人」。（《繪畫在大時代》）。

本次展覽的畫作僅限傅抱石的金剛坡時期，但正如他服膺的石濤所言，「筆墨當隨時代」，之後的傅抱石亦有轉變，連文風帶畫風。

《風雨歸舟》

金剛坡下山水入畫，但並不是追求簡單的形似，寫「真山水」是「寫真」山水，「草稿」還有一個「謄清」的過程。從寫生到寫真，裡面有多年學養的加成，最後所有的煙雲滿紙、亂頭粗服都是他自己。「我只求我心目中想表現的某境界有適當的表出，就認為這一畫面已經獲得它應該存在的理由。」 （《壬午重慶畫展自序》）

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的理論開始盡量靠攏現實主義，下筆變得謹慎，主題卻擴展到工業時代的種種。基於已取得的學術地位和政治地位，傅抱石被頻繁安排國內甚至出國採風，真正的「搜盡奇峰」。但往往寫生「草稿」不及乃至不必「謄清」就需要彙報展出，他無暇內化，或者「始終未曾著筆」，或者「始終不滿意」。（《東北寫生雜憶》）。

《往往醉后》

1965年秋傅抱石遽逝，享年六十二歲，沒能活到齊白石、黃賓虹衰年變法的歲數，也沒有挨過潘天壽一樣的批鬥。他一生中研究、寫生的果實真正熟透的，只有「抱石皴」，在金剛坡下的往往醉后。

文| 解三酲

本文刊載於20170815《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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