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黃岡「學生飲用奶計劃」調查：被「綁架」的「學生奶」

消費者報黃岡報道（記者 田珍祥 馮松齡） 湖北省黃岡市地處湖北省東部，因「黃岡中學」聞名全國。近年來，黃岡市在全市範圍內實施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目前已覆蓋全市中國小生20餘萬人。8月24日至8月26日，《消費者報》記者在黃岡市調查發現，該市在實施「學生飲用奶計劃」過程中，通過下發文件方式指定牛奶品牌、嚴禁其他品牌飲用奶進入學校，遭到各方質疑。此外，不少學校還存在捆綁收費、強制征訂、倉儲費變回扣等問題。

今年上半年，黃岡市20餘萬中國小生訂購「學生奶」。

「指定」遭質疑

據了解，2016年，推廣「學生飲用奶」計劃被寫入《黃岡市政府工作報告》。今年上半年，黃岡市20餘萬學生訂購了「學生奶」，這是截至目前該市「學生奶」征訂的最好成績。

黃岡市的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自2008年7月開始鋪開。彼時，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已經啟動了8年。2000年，該計劃由農業部、教育部、財政部、原衛生部等七部門聯合啟動實施，作為推動乳品消費和奶業發展，提高青少年營養健康水平的一項舉措，備受各方關注。

按照黃岡當地人的說法，10年前，黃岡市的乳品消費與當地的經濟發展水平一樣，都處於低谷。隨著大規模招商引資的啟動，一些大型消費品生產企業開始落戶黃岡，其中包括「伊利集團」在黃岡開設的子公司。

2008年，黃岡市政府和黃岡市教育局先後下發文件，在全市中國小(幼稚園)實施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試點工作。

黃岡市人民政府辦公室下發的《市人民政府辦公室關於實施學生飲用奶計劃的意見》(黃政辦發(2008)42號)中，明確要求「全市學生飲用奶供應配送工作由湖北省專一學生飲用奶配送公司承擔」。

而黃岡市教育局下發的《市教育局關於在全市中國小(幼稚園)實施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試點工作的通知》(黃教勤(2008)9號)中明確規定：全市學生奶定點供應企業為「伊利集團」，嚴禁其他品牌的飲用奶進入市內各學校。其中還規定，「要堅決停止未納入國家和省統一計劃的『學生奶』『學生豆奶』進校，嚴禁學校自製豆奶」。

政府發文指定牛奶品牌、嚴禁其他品牌飲用奶進入學校的做法，遭到了各方尤其是相關企業的質疑。採訪中，一家生產豆奶的企業負責人向記者表示，這種做法違反了有關法律規定，涉嫌不正當競爭和壟斷經營。另一家某牛奶品牌的代理商則告訴記者，黃岡市的「學生奶」並未依照相關規定履行招投標程序。

黃岡市教育局負責「學生奶」推廣工作的後勤辦丁主任向記者證實，上述文件的相關內容屬實。黃岡市市委宣傳部新聞科周科長坦言，上述文件部分內容確實不規範，具有當時的「歷史局限性」。

家長的顧慮

依照《價格法》以及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相關管理規定，供應配送學生飲用奶應堅持「政府引導、政策扶持、學校組織、學生自願」的原則。

調查中，黃岡市不少家長反映，雖然規定是自願選擇，但實際上學校會派任務，家長左右為難，最後只能選擇訂。

黃岡市市民周麗稱，學校班導告訴她，訂「學生奶」是學校統一下達的任務。「家裡桌子上常常會放著幾盒未開封的『學生奶』，孩子不愛喝，但學校布置的任務，哪個家長敢不完成啊?」

黃州區某國小一位學生家長竇惠說，儘管孩子喝奶有體質過敏現象，照樣也得訂奶，「人家老師說了，學校的征訂任務必須完成」。

今年73歲的老沈告訴記者，他的兩個孫子在學校都訂了「學生奶」。「作為家長，不訂的話肯定會有顧慮，最擔心的當然是怕老師對孩子有看法。」

令家長們不滿的還有不斷上漲的價格。根據規定，「學生奶」價格屬市場調節價範疇，「保本微利且低於當地市場同類、同質產品價格水平」。

黃岡市教育局向《消費者報》記者證實，2008年以來，黃岡市物價局價格認證中心對「學生奶」征訂價格共調整了5次，價格從最初的1.95元/盒，上升到目前的2014年確定的2.5元/盒。價格調整的主要方式是代理商打報告，物價部門核定，「目前按每學期240元收取」。

記者調查發現，不少學校每學期向學生收取的「訂奶」費往往要比物價部門核定的「240元」的價格多三四十元。

也有家長對「學生奶」的質量提出質疑。黃岡市某保險公司經理李潔表示，「學生奶」並非純牛奶，而是調製乳，「蛋白質含量比純牛奶低不少」，而且含有不少食品添加劑。

李潔的同事王文因為「學生奶」徹底跟學校翻了臉。兩年來，她不斷嘗試與孩子所在的國小溝通不再訂「學生奶」，甚至還與班導吵了一架，「最後沒辦法，還得接著訂」。

變相的強制征訂

記者了解到，2014年以來，黃岡市當地檢查機關針對實施「學生飲用奶計劃」中涉及的企業涉嫌商業賄賂，教育系統少數公職人員以權謀私、強制征訂、收受回扣等問題查辦了系列窩案。隨後，黃岡市教育局在市檢察院指導下部署了系列整改行動。

連日來，記者在黃岡市區以及該市下轄的市、縣、鎮等中國小校走訪調查發現，捆綁收費、強制征訂等現象依然普遍存在。

黃岡市多位家長向記者證實，各中國小(幼稚園)在報名時，會統一收取學生的早餐費、資料費、保險費等其他費用，「學生奶」的費用也包含其中。家長們報名時，學校會給出「一口價」，家長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樣的說法也從一些老師那裡得到了印證。黃州區、麻城市3位國小班導老師告訴記者，當地學校的通行做法是，在學生開學報名時，將「學生奶」費用納入整體費用報給家長，「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學生奶』的征訂率」。

黃州區某國小的一位家長稱，學校老師告訴她，「學生奶」每學期必須訂，這是上級政策規定和要求。

在黃岡市下屬的麻城市，某實驗國小的一名工作人員說，「學生奶」征訂由教育局統一管理，要求「必須訂」。

「學生奶」征訂「通知」

麻城市下屬鄉鎮的情況也基本相同。8月26日，記者在中驛館鎮中心國小校長辦公室內看到，辦公桌上放著兩摞以「學生奶」征訂為主要內容的《致家長的一封信》。信中介紹了「學生奶」工程及伊利「學生奶」產品的相關信息，最後一段這樣表述：「牛奶是除母乳外的最理想食品，為了您孩子的健康成長，在自願的前提下，我們建議您能為孩子訂一份學生飲用奶，讓您的孩子在充滿愛的世界里健康成長!如您願意給孩子訂奶，請填寫以下訂單，學校將統一安排在課間飲用。」

據該校校長以及負責相關工作的郭老師稱，宣傳單將發放給該國小及鎮中心幼稚園的學生家長，數量分別為1300份和300份，「征訂工作是教育部門的統一要求，所有學生必須訂，開學時和報名費一起上交」。

「班導讓我們告訴家長，『學生奶』必須訂。」在黃州區一家園林農資經銷部門口，正在某中學讀初三的葛雷對記者說。一旁讀國小三年級的女生方婷婷則說：「全班50多位同學都訂了，老師說這是任務。」

按照黃岡市教育局的說法，每次臨近開學，各學校會下發《致家長的一封信》讓家長簽字確認自願訂購「學生奶」，這樣做的原因是「教育部門對家長是否自願認定很難，所以要求籤字」。黃岡市物價局方面則表示，如果學生家長簽字確認，就可以認定為自願。

黃岡市物價局價格認證中心一名負責人坦言，物價部門近年來也確實接到過不少家長針對「學生奶」征訂問題的投訴，「許多不是反映價格高，而是強制征訂的問題」。

學校的「回扣」

按照國家「學生飲用奶計劃」實施相關管理規定，學校征訂、收費、儲藏、保管、分發等工作的費用，經物價部門認定為0.09元/盒，此費用由供應配送企業承擔。具體操作情況是，按照學校每學期每名學生100盒計算，學校每訂一份「學生奶」，配送代理商將向學校返還9元錢。如果以每所學校1000名學生來計算，每學期可以獲得9000元的返款。

黃岡市某國小校長程俊算了一筆「9元錢」的賬。他說，不少中國小的做法是把9元錢當作「回扣」，有的是校長拿2元，剩下的7元由班導和負責相關工作的老師平分，有的學校甚至是校長全部截留。

不少老師認為「學生奶」返款的分配不公平。黃州區一位老師稱，在她所在的學校，學校每學期僅發給參與征訂工作的老師200元錢作為獎勵，「我們做了絕大部分的工作，拿到的僅是零頭」。

記者了解到，2015年，黃岡市教育局和市糾風辦曾專門就「學生奶」的推廣工作下發文件，要求學校不得加收費用，不得靠推廣獲取利潤，不得收受企業回扣和禮金，不得出現違背師德師風的有關行為。

黃岡市教育局有關負責人表示，2016年以來，該局把「學生奶」存在的強制訂奶、拿回扣等問題列入專項整治對象，如有舉報，一經查實，將嚴肅查處相關責任人。

呼喚理性消費

「學生奶」推廣工作遭質疑並非個別現象。記者調查發現，山東、河北、河南等地也有不少學生家長在網上投訴了類似情況。

近年來，農業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朱毅曾在其參加的食品安全管理相關研討會上，多次對「學生奶」推廣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提出質疑。她認為，「學生奶」在推廣過程中，由於管理制度滯后、監管不到位引發了不少問題。「自願選擇變成了強制征訂，單獨收費變成了捆綁收費，征訂、保管等費用變成了回扣，在『學生奶』的推廣過程中，教育部門、學校、教師、家長、學生，無一倖免地被『綁架』了。」

朱毅分析認為：「一方面，有的學生不愛喝，有的拿回家去喂貓，有的拿來當玩具;另一方面，有的企業為了讓孩子『愛喝』，在產品中加入各種香精、添加劑。這些情況的存在，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種消費並非正常、理性、適度的消費。」

「推廣學生飲用奶同樣需要一個科學、理性的市場環境，從目前情況來看，有些地方也該降降溫了。」朱毅說。(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周麗、竇惠、李潔、王文、程俊均為化名)

●延伸閱讀調整「學生奶」推廣方式

2013年9月，農業部下發《關於調整學生飲用奶計劃推廣工作方式的通知》。

通知中稱，為進一步轉變政府職能，充分利用市場機制和依靠社會力量，經研究，對「學生飲用奶計劃」工作提出如下意見。

一、將「學生飲用奶計劃」推廣工作整體移交給奶業協會。奶業協會應按照食品安全、奶業管理等相關法律法規要求，制定相關推廣和管理辦法，繼續推進「學生飲用奶計劃」的實施。

二、撤銷學生飲用奶計劃部際協調小組及其辦公室，原有實施「學生飲用奶計劃」的有關規章制度自動廢止。

三、學生飲用奶作為一般乳製品，統一納入相關職能部門的生產和質量監管，確保學生飲用奶產品的質量安全。(田珍祥 馮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