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頻頻製造恐怖襲擊事件？

2017年3月22日，倫敦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一名身穿黑衣、留著鬍子的男子在大本鐘對面的威斯敏斯特大橋上，駕車沖向行人。接著，該男子試圖進入議會大廈，並拿刀捅死一名警察。襲擊者隨後被另一名警察開槍打死。襲擊共造成至少4人死亡，40多人受傷。警方初步認為襲擊者是帶有恐怖主義動機的「獨狼」。這起慘劇，讓人想到了去年7月14日法國尼斯發生的襲擊事件，一輛卡車沖入觀看國慶煙火的人群，造成至少84人死亡。在第二個全民國家安全教育日來臨之際，本刊記者專訪人民公安大學偵查與反恐怖學院教授、公安情報研究中心主任、網路空間安全與法制協同創新中心副秘書長吳紹忠，探討以「獨狼」為代表的恐怖主義進化模式、成因、對策等問題。

今天的「獨狼」具有明顯的信息化特徵

記者：誰在頻頻製造恐怖襲擊事件？

吳紹忠：在3月22日倫敦恐襲事件之前，歐洲發生了多起恐怖襲擊事件。2016年7月14日至8月3日，20天的時間之內，法國、德國和英國三個主要的歐洲國家連續發生了7起襲擊事件。尤其是德國，一周之內就發生了4起，震驚了整個德國，也震驚了整個世界。這7起襲擊中，6起是一人所為，1起是兩人所為，這7起襲擊都具有「獨狼」式襲擊的特點。7起襲擊中，有4起被法國和德國官方確認為恐怖襲擊，也就是說7起襲擊中，至少有4起為「獨狼」式的恐怖襲擊。儘管「獨狼」式恐怖活動中恐怖分子人數有限，但是襲擊卻都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平民傷亡。

如果我們追溯的時間再長一些，視野再寬一點，就可以發現，「獨狼」已經成為當今恐怖組織在防範相對嚴密的國家或地區實施恐怖襲擊時最為常見的襲擊形式。

2015年，歐洲國際高速列車「8•21」槍擊案中，26歲的摩洛哥人阿尤布•卡扎尼攜帶AK-47衝鋒槍、自動手槍和裁紙刀登車，實施襲擊過程中被制服。美國加利福利亞州聖貝納迪諾「12•02」恐怖襲擊案中，兩名恐怖分子利用槍擊，造成14人死亡、25人受傷。英國倫敦「12•15」捷運恐怖襲擊案中，1名恐怖分子持刀砍殺，數人受傷。2016年，美國奧克蘭「6•12」恐怖襲擊案中，1名恐怖分子持槍襲擊，50人死亡、53人受傷。

記者：這一系列「獨狼」式恐怖襲擊在震驚世界之餘，也給大家帶來了深深的疑惑——為什麼「獨狼」式襲擊突然之間爆發？為什麼「獨狼」式襲擊主要發生在西方國家？

吳紹忠：「獨狼」其實一直都是恐怖組織的活動形態之一，但是在過去很長的時期之內，「獨狼」出現的頻率和造成的影響都遠遜於團伙式的恐怖襲擊，因此較少被人們關注。我們今天雖然說恐怖組織「進化」，但實際上恐怖組織並沒有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活動形態，而是為了應對當今的國際反恐格局調整了戰略，撿拾起一種早就存在的活動形態。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種形態在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就認為恐怖組織的這種調整並非向前發展，而是在倒退。今天的「獨狼」和歷史上的「獨狼」有很多類似之處，但也有自己獨特之處：今天的「獨狼」出現於大數據時代、孕育於網路社會，具有了明顯的信息化的特徵。

「獨狼」是恐怖「細胞」發展的極致形態

記者：「今天的『獨狼』」是如何產生的？

吳紹忠：今天的「獨狼」緣起於恐怖組織的內部發生變革，導致了恐怖「細胞」的出現。

「9•11」之後，美國為了報復基地組織，發動了阿富汗戰爭。為了躲避美國軍事力量的打擊，基地組織的成員四散潰逃，跑到了阿富汗和巴其斯坦交界地帶、中東地區其他國家以及北非和西非的部分地區。面對美國及其盟國強大的反恐壓力，基地組織開始了組織形式的變革，減少管理層級，將有生力量化整為零，組建「細胞化」的團體。這些「細胞」由不特定數量的恐怖分子組成，相對獨立，橫向上沒有聯繫和交流，在意識形態、思想和戰略上接受基地組織核心層的領導，在具體行動方面則獨立策劃、獨立實施。每一個「細胞」都能自我成長、自我進化。以基地為代表的恐怖組織剛開始以「細胞化」的模式演變之時，是為了適應國際反恐的形勢，每一個「細胞」與內部原來的結構或者單元有一定的關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形勢的發展，「細胞」不斷地遷移、變化，有的「細胞」逐漸變大，但是更多的「細胞」越來越小；同時，還有很多人受到極端思想影響后，轉變成為了恐怖分子，形成了新的「細胞」。這種「細胞」內部的變化以及「細胞」的增減，客觀上也使得「細胞」橫向之間越來越獨立。整個恐怖組織由大量的功能獨立的「細胞」構成，「細胞」相互之間只存在抽象的意識形態方面的關聯，而不是像以前一樣，存在人員、物資等實體性的關聯。這種組織結構確保了如果某個「細胞」被摧毀，不會對整體造成太大影響。

記者：為什麼「細胞」會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成為「獨狼」？

吳紹忠：從內部恐怖分子人數以及構成形態來說，與「獨狼」相對應的是團伙式的恐怖小組。為什麼「細胞」會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成為「獨狼」？這其實是恐怖組織自我「進化」所導致的。早期的「細胞」往往由較多的恐怖分子組成，形態上屬於團伙式恐怖小組。隨著時間的推移，「細胞」的大小在動態地持續變化，但是總體趨勢是絕大部分「細胞」都在逐漸變小，當變到最小時，就成為了所謂的「獨狼」。可以說，「獨狼」是恐怖「細胞」發展的極致形態。

「獨狼」將是今後一段時期西方國家面臨的主要恐怖威脅形式

記者：恐怖組織為何選擇了「獨狼」而不是「團伙」恐襲？

吳紹忠：恐怖分子實施恐怖活動的過程中，有兩個需要重點考慮的指標——隱秘性和破壞性。隱秘性強調的是恐怖活動的策劃和準備過程不為人知曉，使得執法部門無法提前發現和介入。破壞性強調的是恐怖分子希望造成儘可能嚴重的後果，「讓更多人死，讓更多人看」。

透過恐怖活動的發展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恐怖組織以前最鍾愛的其實是團伙式的恐怖襲擊。因為在很長的時期內，對於恐怖分子而言，隱秘性和破壞性是可以同時兼顧的。在這個時期，恐怖組織都是把破壞性作為首要考慮的指標。既然如此，在安全可控的範圍內組織一個規模儘可能大的團伙，是造成最大破壞性的主要途徑。事實也證明，以多人組織形成團伙的形式發動恐怖襲擊，確實能夠造成巨大影響與危害。美國「9•11」、馬德里「3•11」、倫敦「7•7」、巴黎「11•13」和布魯塞爾「3•22」恐怖襲擊均是如此。

然而，團伙式的「細胞」具有一些天然的弱點——活動涉及人員越多，執法部門獲得相關情報的可能性就越高。一旦執法部門獲得相關情報，通過關聯、深挖獲取更多情報的可能性也越高。也就是說，成員的數量與「細胞」暴露的風險相關。對於恐怖組織而言，「9•11」之後，在西方國家組織一定規模的恐怖團伙實施恐怖活動的難度越來越大。

歐洲刑警組織發布的《歐盟恐怖主義現狀和趨勢報告（2016）》顯示，把警方成功挫敗的恐怖襲擊事件都計算在內，2015年歐盟共發生211起恐怖襲擊事件。也就是說，絕大部分恐怖襲擊在策劃階段就已經被警方處置了。在此情況下，策劃和組織恐怖活動，首先要考慮的就變成了能否保證隱秘，破壞性成為了次要的目標：有總比沒有強。

相對於團伙式的「細胞」，「獨狼」具有一些明顯的優勢：第一，策劃、組織恐怖活動所產生或者遺留的信息量降到了最低；第二，策劃、組織恐怖活動需要的人際溝通成本降到了最低；第三，實施恐怖活動需要提前準備的物資也降到了最少；第四，恐怖活動的實施時間受限制更少，靈活性得到很大提升。因此，「獨狼」比團伙式「細胞」更難被發現。 「獨狼」是恐怖組織持續「進化」的結果，是恐怖分子根據形勢變化做出的理性選擇。可以預見，「獨狼」將會是今後一段時期內西方國家面臨的主要的恐怖威脅形式。

歐洲的安全標籤不再

記者：「獨狼」頻頻製造事端，給相關國家帶來了什麼？

吳紹忠：多年以來，歐洲一直給世人以安全的感覺，但是2016年以來，歐洲連續發生了一系列暴力恐怖襲擊，更是讓人們清醒地認識到，如今的歐洲已經不同於往日，恐怖主義已經成為了歐洲在公共安全領域最為緊迫的現實威脅。

一、恐怖襲擊加深了族群對立。恐怖活動加深了族群對立，對恐怖主義的恐懼和仇恨衍生出了對穆斯林和難民的排斥情緒，族群對立又反過來成為反恐的阻礙因素。

二、恐怖活動是IS影響力在歐洲的體現和延伸。歐洲本土實施恐怖活動的恐怖分子，均是IS思想的支持者和擁護者，他們都認為自己的恐怖活動符合IS思想和IS利益的，同時也是為了配合IS的行動而實施，與「聖戰」的形勢有戰略關聯。

三、恐怖分子以內生式為主。在歐洲實施恐怖襲擊的恐怖分子，包括在預謀階段被抓獲的恐怖分子，均以歐洲內生式恐怖分子為主。這些恐怖分子在歐洲本土成長起來，由於受到了極端思想影響，轉變成為了極端分子，用血腥的恐怖襲擊來攻擊社會。可以預見，今後歐洲面臨的恐怖威脅中，內生式的恐怖分子依然會是主體。

四、恐怖分子持續迴流，恐怖襲擊風險持續提升。目前各國在敘利亞、伊拉克加大了對於IS國的打擊力度。由於生存空間受到擠壓，大量參加「聖戰」的歐洲籍恐怖分子潛回歐洲。這些恐怖分子在戰場上經受了戰火的「洗禮」和「淬鍊」，無論是思想的極端性還是能力的實戰性都比普通恐怖分子更勝一籌。這個群體對於今後歐洲的安全形勢來說是非常大的挑戰。

五、政府管控能力的欠缺是恐怖主義滋生的客觀條件。系列恐怖襲擊，折射出歐洲國家在進行社會管理、風險防控、情報工作方面的不足。由於管控能力不足，加上民族、宗教、語言等方面的原因，布魯塞爾莫倫貝克區已經成為了恐怖分子藏身的「樂園」。

六、潛在的恐怖分子不斷增長。除了暫時偃旗息鼓以待時機的原有的恐怖分子和在中東經歷了戰爭「洗禮」迴流到歐洲蟄伏的恐怖分子，歐洲更為令人擔憂的是潛在的恐怖分子不斷增長。隨著網路上極端思想的不斷傳播，越來越多在歐洲難以融入主流文化、主流社會，感覺被社會歧視和拋棄的被邊緣化的穆斯林很容易受到蠱惑而投身於極端思想，成為恐怖勢力源源不絕的潛在的後備力量。這個群體一旦有合適的外界因素激發，必然轉變成為真正的恐怖分子。

給反恐事業的啟示

記者：第二個國家安全教育日即將來臨，發生在西方的恐怖襲擊事件給我們的反恐事業帶來什麼啟示？

吳紹忠：發生在西方的一系列恐怖襲擊再次提醒我們，恐怖主義無國界，恐怖主義威脅就在我們每一個人身邊。當恐怖襲擊發生時，普通群眾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對而言，恐怖主義已經成為了影響國家安全與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縱觀世界各國的反恐歷程以及打擊恐怖主義的經驗教訓，可以發現一個重要的規律：反恐怖工作要取得實效，普通民眾的支持和參與至關重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恐怖主義法》第五條把「專門工作與群眾路線相結合」作為了反恐怖工作的基本原則，正是這一規律的具體化。

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反恐怖工作中，除「專門工作」外，「群眾路線」還應更好地落實和體現。當前，社會公眾對於恐怖主義和反恐怖工作的認知和了解還比較欠缺，要真正實現「專群結合」、「全民反恐」，構建一個覆蓋全社會的反恐體系，必須通過有效的宣傳教育，提升全社會尤其是社會公眾的反恐意識與反恐能力。

今年的4月15日是第二個全民國家安全教育日。在恐怖主義威脅日益增長的大背景下，通過國家安全教育日，綜合運用各種手段和形式大力宣傳和普及恐怖主義相關知識，提升普通民眾的反恐意識，對於提高反恐怖工作的效能、更好地維護國家安全有著很高的現實意義。在國家安全教育日中，相關部門應該把恐怖主義的危害、恐怖主義的識別、如何協助執法部門、遇到恐怖襲擊如何應對等知識作為重點宣傳和教育的內容。只有通過不斷地宣傳和教育，才能真正實現「專群結合」，構建有效的全面反恐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