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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文學新秀:董玥小說《彼岸花》

【作者簡介】董玥,1996年3月生於江蘇淮安,淮陰師範學院文學院大三學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青少年作家協會副會長。「葉聖陶杯」全國十佳小作家、「語文報杯」全國十佳文學少年、「雨花杯」全國十佳文學少年。在《北京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文學少年》《校園文學》《北京青年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1000餘篇。《我當小記者》《青春的風鈴》《十六歲的天空》三部作品集由新蕾出版社出版發行。《大陸女孩在台灣》(繁體字版)將由台灣大元書局出版發行。曾多次在全國文學創作賽事中獲獎,主要獎項有:「周庄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優秀獎、「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作品評選散文二等獎、江蘇省高校校報文學作品散文獎、「淮安好文章」優秀。有小說、散文入選《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金品典藏》《全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等。

文學創作指導導師:網路文學院院長、《新文報》主編 、作家第一村知名作家王萬兵及工作室鼎力推薦。

彼岸花(小說)

董玥

(一)

他把她送到門口,又干又澀的秋風,洪水般在樓道里長驅直入。倪媛看了一眼他薄薄的絨線衫,說:「劉教授,您請回吧。外面冷。」一頷首,輕輕地微笑,彼此告別。

在河邊走著,身後是那一排陳舊的教師公寓,方才告辭出來的地方。估計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了,暗黃的樓體像瓶底沉澱已久的積垢,內牆的白漆東一片西一片地剝落,露出猙獰的黑水泥。爬著樓沒幾步便停下來,忍不住咳嗽,咳得死寂的空氣里,滿頭滿臉的灰塵一震一震的,驚天動地。是了,還得提防那隨時可以駕臨的、飛檐走壁的蜘蛛。

她心有餘悸地回頭,老房子仍安詳地看著她。無知無覺,安之若素地,就像白髮蒼蒼的劉教授、平靜又疏淡的神情。從手提包里掏出香水,一連噴了好幾下,直到濃郁的氣味甜膩到令人作嘔。她急著驅散那似曾相識的記憶,那似乎總也散不盡的地獄般的噩夢。

校報趙老師發來簡訊:「稿子什麼時候交?」她回復道:「這周末。寫完后要送給劉教授本人過目。請您等一等。」略思索一下,又按鍵加上一句「很抱歉」。畢恭畢敬斟詞酌句的,像一台精密的碼字機。

(二)

潘煒強開著車,歪過頭露出一口白牙:「瞧,送你的!」遞過一大束彼岸花,花團錦簇,很是絢爛。妖異濃艶得近於黑紅色,如火,如血,觸目驚心。「真不懂,偏喜歡這種花,」潘煒強點起一支萬寶路,緩緩吐出煙圈,苦笑道,「去實體花店問,人家忌諱得直擺手,就從網上給你訂的。」倪媛撫摸著那柔軟細長的花瓣,漠漠地,幷不接話。「今天邀你出來,怎那麼爽快?」車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艶得刺目,她便微眯起雙眼,只看遠遠近近亦真亦幻的光圈,如一幕幕印象派畫布一霎而過。好一會兒,才慵懶道:「潘老闆請客,怎敢拒絕?」

潘煒強訕笑道:「這話說的,之前拒絕的次數,十個指頭數不清,我都怕了。」見她只似笑非笑,只好自顧自講下去:「怎麼?下午沒課?」「嗯,」她掐滅煙頭,把花拋到後座。拿出睫毛膏、唇蜜、眉筆,對著小鏡子開始補妝,鼻子里幽幽哼一聲,「拜託,開慢點兒。」「遵命!」潘煒強爽朗地笑,安全帶繃緊高挺的啤酒肚,下一秒就要被掙斷似的。「採訪怎麼樣?那老教授還好對付吧?」倪媛聳聳肩,收起定妝噴霧,「不怎樣。心情不好才答應你唱K。」

走進「新天地」,輕車熟路上到第五層「好聲音」,潘煒強還在樂顛顛地說:「今天幾個好哥們兒聚聚,都大學里的師兄師弟,拜過把子劃過拳的,一眨眼都奔四嘍……」「我說,你有完沒完。」細高跟踢踏在地磚上的噠噠聲停住了,潘煒強這才發現倪媛轉過身,雙手抱臂,不耐地瞪著他。「我……」他撓撓頭,陪著笑臉,自己也搞不懂為何混跡商界多年,卻總在這黃毛丫頭面前露怯,

「你今天來,我太高興了嘛。」「切,高興個屁。」她斜覷他一眼,眉梢一挑,倒先口是心非地笑了。「跟他們介紹你是我女朋友,好不好?」瞧著勢頭不錯,潘煒強趁勝追擊道。這問題跟拉鋸戰似的拉扯了一年半,倪媛就是不鬆口。果然,那笑轉瞬即逝,她旋即正了正臉色:「還做夢哪?說過多少回了,咱倆就玩玩。玩玩,懂不懂?你是聾了不成?」

潘煒強到底沒說她是女朋友,只含糊稱是一個熟人。打開門,他們遲到了,天花板上的旋轉燈刺得眼睛疼。包廂里喧喧嚷嚷的,白酒、啤酒、瓜子、水果拼盤亂七八糟地散了一桌,正有人跳上沙發直著嗓子吼「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吼得人神經衰弱,大家都忘了刨根問底,也就糊弄過去了。後來,走馬燈地排下去,到潘煒強時,他點了一首《精忠報國》、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抱起話筒投入地唱起來。混在一長串《兩隻蝴蝶》《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求佛》裡面,像糖醋排骨出鍋時狠撒了一把鹽,不倫不類的,怪極了。

倪媛坐在角落裡看他,光線很暗,隱約看得清。太熟悉了,她甚至知道他笑起來眼角有幾根魚尾紋:被世事滄桑硬生生磨出一個圓滑、狡黠的外殼吧,其實,骨子裡挺老派的一個人呢。不然兩年前,又怎會在那樣荒謬的情況下,陰差陽錯地,她得以結識了他?

「阿媛,阿媛!」思緒又被拽回鬧哄哄的包廂,她茫然地回過神,耳邊似乎還迴響著往事嘩啦啦流淌的聲音,兩年前、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幾歲的年紀,回憶的洪潮卻那麼洶湧,前赴後繼地幾乎沒過了頭頂。一陣窒息,溺水一樣的窒息,冷冰冰的水泡擠滿了肺腔,刺骨的寒冷,又像被什麼緊緊扼住了喉管,她拚命睜大雙眼,卻意識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腦袋像一台生了銹的放映機,邊角泛黃的白布上,斷斷續續地映出殘存的默片:踢翻的木凳,飯桌前的小黑板,紙箱摞著紙箱的房間,火辣辣的耳光,當胸沉悶的一腳,撕碎的作業本像一片片飄落的雪花,只咬了一口便被摔爛在地上的蘋果,一個一邊抹眼淚、一邊被罰爬了一整夜樓梯的女孩……

「阿媛,阿媛!」她又茫然地晃了晃,手裡被誰塞上了話筒。哦,前奏響起來了,好熟悉,是什麼歌?一雙粗糙而溫暖的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是潘煒強。「阿媛,你怎麼了?還好嗎?」心裡突然就安穩了幾分,機械地答:「我沒事。」馬上就到正歌部分了,快讓開啊,為什麼不讓開呢?哦,想起來了,是《彼岸花》,唱爛無數遍了。今天真是腦筋斷片,怎跟毒癮發作了一樣迷迷糊糊的?大屏幕的MV里,那瘦骨嶙峋的冷艶女人是誰?正舒展地張開雙臂,海浪,海風,吹起她似有若無的白紗,茫茫天地間,一隻孤傲的蝴蝶。

不知哪個人開了原唱,心煩意亂的嘈雜里,一個極具穿透力的女聲,幾乎洞穿耳膜,「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把芬芳/留給年華/彼岸/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

空靈,又寂寞。

「我走了。」

晚上八點,倪媛解開安全帶。昏黃的路燈,從車窗縫隙傾灑下,她擦掉妝容的臉顯得蒼白、憔悴。細高跟也被裝進鞋盒,系好帆布鞋的帶子。摘下美瞳,換上一副厚及瓶底的眼鏡,頓添了幾分土氣和獃氣。「你……」潘煒強寵溺又疑惑地看她:「幹嘛扮丑呢?每次送你回來都這樣。大學生,就該花枝招展的,又不是念中學的小孩子……」倪媛疲憊地笑了笑:「這就嫌棄我了?所以,外面這層皮多重要呀,是不是?」渙散的眼神,突然逼進了幾分刀鋒的寒光。嘴角挑釁地上揚。

潘煒強楞了片刻,默然道:「阿媛,阿媛。你明知我不是這麼想的。何苦要折磨我呢?」他的聲音低沉又哀傷,「如果折磨我,你是開心的,」他抬起頭,眼睛里有亮閃閃的柔光在流動,「那就任你折磨吧。」她一下子就噤了言。他一連叫了兩聲「阿媛」,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比往常意味更深了一層。三十好幾的男人了,現在卻像一條小哈巴狗似的,可憐巴巴地望向她。好像她一個點頭和搖頭,就足以救他或者置他於死地似的。她為什麼要折磨他呢?她快樂嗎?千錯萬錯,他也總是無辜的啊。她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我送你到校門口吧,」潘煒強伸手幫她拭淚,她猝然避開了,「每次都停在一站路的地方,我就那麼讓你見不得人嗎?」她的淚更洶湧了,他強忍著不看她的臉龐,繼續說下去,生怕今晚不說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我是比你大很多,我有過一次婚姻,可……我是真心的……阿媛,我又沒有孩子,我的心,你是可以完整拿去的……」他身子向前傾了幾分,不到十厘米的距離,小小的手,涼涼的,凄惶的,便被包在一雙略顯粗糙的、溫暖的大手裡了。他俯身看見她睫毛上的淚滴,猛得想起了初見時:

盛夏,COCO酒吧,一個女孩臨窗坐著,一個過道盡頭陰暗的角落。他從洗手間出來,無意間便看見了她,一個人,低腰短褲,弔帶衫,煙熏妝,桌上一杯藍色瑪格麗特。靜靜地流淚。他兀自搖頭,嘆道:「現在的年輕人……」驀地住了口,幹嘛端出長輩的架子來,他也幷不老呀。再一瞥,那女孩已一仰脖把整杯酒一飲而盡,他楞了一楞,裡面有龍舌蘭啊,這種喝法,喉嚨得受罪了。朋友在對面朝他急急地招手,舞池裡DJ樂聲震耳欲聾,他快步走過去。今晚得陪幾個大客戶,必須簽下這單生意,事關公司資金鏈的周轉。而且靠他們引薦,和那邊的廣州巨頭攀上交情,便是開闢西歐市場的絕佳跳板,公司的前景就非同一般了。

凌晨兩點,他陪客戶從包廂出來,交杯換盞喝了不少黑方威士忌,夜風一吹頭腦卻異常地清醒。客戶的司機已等在門口,又是一陣生意場上爛熟的客套,這才終於在汽車尾氣里送走了財神爺。他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陽穴,卻見一個人東倒西歪地、被一群叼煙紋身的小混混簇擁著出來,酒瓶拿都拿不穩了,還往嘴裡猛灌。低腰短褲,煙熏妝,印有一隻火烈鳥的弔帶衫,可不就是方才坐在窗口流淚的那女孩?

她顯然醉了,大說大笑,栗色長發萎靡地垂在肩頭,嬌俏地咂著嘴,細胳膊小腿不協調地搖擺著。哎,還是個孩子呢。酒精刺激下,那脆生生的笑是空洞的,就像炮竹在空氣里噝溜溜地爆炸,只有力道,沒有感情。更何況,她淚痕未乾,妝花了一臉。那群小混混正帶她往東邊走,那是城裡人避之不談但心知肚明的所在。他上前一步,向她道:「鬧夠了沒有,嗯?跟我回去。」那神態和語氣,分明不是父親也是大哥。鬼使神差地,女孩乖乖跟他上了車。

後來漸漸熟悉,他才發現這女孩身上,奇異的魅力。

有時澄澈如嬰孩,有時陰沉如女巫。單純與邪惡的混合體。稚氣的外表,卻擅長抽絲剝繭,一語道破事物的本質。她是一座活火山,他痴迷她體內潛伏的、炙熱的岩漿。她還愛極了書,常常書不離手。他年輕時也是個文藝青年呢,如今在生意場上混跡多年,滿身疲憊,竟在這女孩身上找到了曾經的自己。他真驚異,他竟可以在她面前暢所欲言。惺惺相惜。這種感覺好多年不曾有過了。

I want love or death.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句話。他也喜歡。

「你了解我嗎?」倪媛的聲音,隔著悠悠的時光飄飄蕩蕩地,將他拉出回憶的深潭。深秋時分的落葉,和著冷風在馬路上翻滾,彷彿空蕩蕩的舞廳里一場無人問津的探戈。她輕輕掙扎了一下,他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潘煒強,」她悶悶地,低頭,過濾了感情的鎮靜,「你根本不了解我。如果傷疤早已糜爛到骨子裡,你只是痴迷一具被完美偽裝的軀殼。」

「不,」他沙啞著嗓子,像一把走了音的胡琴,顫抖了靜止的時間。如水的月色似銀白砂紙,反射出一道道寒光,「你不是酒吧里的桀驁女孩,也……不是學校里……故意扮乖的爛好人……其實你在掩蓋自己本來的樣子。」「那,我本來的樣子是什麼?」那一抹挑釁,再次爬上嘴角。她臉上的淚已經幹了,卻似結了一層薄霜的痂,透出幾分猙獰的夢魘。「不要試圖靠近我,」她纖細的手指輕勾起他的下巴,幾分妖氣和邪魅。湊近耳朵,嘴裡的呼氣暖融融的,有薄荷的味道,她說,

「不要試圖靠近我。會受傷。」

(三)

客廳里,掛鐘滴滴答答地走著,一分一秒,分毫不差地。四周出奇地靜。這座老房子,彷彿打開的潘多拉魔盒,放出那塵封多年的哀傷,又陰魂不散地纏繞了她的心。

「你寫得蠻好,」茶几對面的沙發上,老人透過老花鏡片,慈祥地點頭,「不過,還可以再改改。」「好的,」倪媛恭敬地掏出筆記本,拔下筆套,「劉教授,您請說。」老人遞過稿件,她雙手接下來。正午的陽光穿過客廳的窗子,陽台上兩盆弔蘭蔥蔥鬱郁的,綻出小小的白花,一縷寧靜又恬淡的香。「其實也沒什麼,但是有些用詞,誇張了,」老人仍是那疏淡的神色,一身銀灰絨線衫,黑褲子,黑布鞋,樸素到極致,卻有一股與世無爭的釋然,「著名、傑出、成就卓著、學富五車、學界的楷模和豐碑……類似的詞,你全刪掉罷。改用和緩、貼切些的。」她合上筆記本,愕然地,不知如何接話。採訪稿她寫得多了,誰不希望被捧得天花亂墜,「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刻意拔高,這幾乎是一條定律了。難道,劉教授是在暗示,應該再爐火純青不露聲色些?也許是自己太直白拙劣了罷。

「之前有報社的記者過來採訪,我也跟他們說過,我只是一個坐冷板凳的普通退休教師……」她更愕然了,思忖道:每發一篇論文便在學界引發一次地震,潛心研究的成果是公認的權威,拒絕了國內外講學的所有邀請卻依舊盛名在外,退休十多年了,仍是學校的精神領袖、校園裡流傳著他當年的教學事迹經久不衰……如此種種,難道普通?如果,這也叫普通?老人看出了她的神思游移,改口道:「累了罷,喝口茶吧。」她這才回過神,老人已端來了兩杯龍井,裊裊的清香,沁人心脾。

她手忙腳亂地起身接過,羞愧難當,臉紅腦脹的。她怎能走神,怎能自作聰明,怎能妄意褻瀆這樣一個孤高淡泊的靈魂?「他們先前答應的好好的,」老人坐下輕抿一口茶,平靜地,繼續剛才的話題,「可等到文章見報,卻是隻字未改,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不過,你會聽我的話的,對嗎?」鏡片里,老人和藹地笑了,整齊的白髮梳得一絲不苟,皺紋微微舒展開,說不出的氣韻。恍惚間,她似乎找到了那渴慕已久的光。她的心驀地暖了一下。

兩天後,再送稿子過去,老人很滿意。他說:「文筆蠻不錯,平時喜歡讀些什麼書?」她驚喜地抬頭。她知道,老人婉拒不少訪客,愛清凈。這次若不是回饋母校,斷不會接受她這楞頭學生的採訪的。本想送完稿件便告辭,不料老人倒先親切地發問了。她早聽說,老人是做魏晉文學研究的。那一刻,她真恨透了自己孤陋寡聞,沒讀過幾本古書。她怯怯地答:「最喜歡《巨流河》《千年之淚》,蘇曼殊和施蟄存的小說也很喜歡,《紅樓夢》囫圇吞棗看過幾次……」

那日是陰天,淅淅瀝瀝下了整夜的雨,氣溫驟然降很多。空氣中清涼的寒意被吸入胸腔,卻升騰起滿滿的、熱切的希望。她彷彿嗅到一陣清香,興許是樓下院子里的海棠罷,上樓前,她注意到那淺粉的花瓣,在雨中零零落落灑了一地,美得惹人憐。然而,海棠明明是無香的呀。那,興許是她太快樂了罷。那日,是他們深交的開始。後來每每回想起,她都心頭一緊,更多的,卻是惘然。

(四)

周末,她窩在宿舍看電影。詹姆斯曼高德的《致命ID》。

為什麼,這部電影被說太難懂?她想,不,太容易理解了。

太容易了。

她睡上鋪,面朝牆。對著iPad,一整個上午,靜如雕塑。

桌上的手機震動個不停。有人一直撥號,夠執著的。她懶得接。

「倪媛,」下鋪叫完外賣,忍無可忍,使勁踢她床板,「接電話!你是死了嗎?」她喃喃道:「要是死了,就好了。」卻順從地掀開被子,穿好拖鞋。在學校,她負責扮演爛好人。果然,是潘煒強。她插上耳機,推門走到陽台上,低聲道:「什麼事?」自那晚后,倪媛便和潘煒強斷了聯繫,電話不接,簡訊不回,QQ微信全部拉黑。遊戲結束了,她想。她始終置身事外,他卻入戲太深。幷非沒有抱歉。只是,抱歉是這世上最鶏肋的東西。既曾有過第一次,下面的,便麻木了。

第一次那人,倪媛已快忘記他的樣子。午後,她給老師送班級作業,樓梯轉角,一摞本子被冒冒失失撞翻。劈劈啪啪,散了一地。他忙彎腰撿拾,輕聲道:「對不起。」她綁一束高馬尾,潔白的校服襯衫映著他的。一枝紫玉蘭正迎著光亮在細風裡搖曳。「沒關係,」抹去鎮定自若的本色,眸子一下下撲閃,「不過,你得請我一杯櫻桃新地。」婷婷裊裊地,她看向他,笑靨如花。她有信心。她早認識他,高三學生會主席,籃球隊中鋒,校草。在那樣單純的年紀,成績好、顏值高、外加籃球技能,已足夠成為萬千女生的白馬王子。

正式交往後,他嘆道:「看不出,你是那樣野的一個人。」她笑問:「起初你以為怎樣?」「單純。很單純。」他不假思索,又道:「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因為看不透,猜不透。越是這樣,就越控制不住陷下去。」「那你很有探索精神,」她露出兩顆小虎牙,微微側臉,天真無邪地,暗影里看,卻像個獰笑的女巫,「我要的花帶來了嗎?」「沒有,」他抱歉又懊惱地撓頭,「問了好幾家都不賣。」他頓了頓,到底忍不住問道:「你怎會喜歡彼岸花?店主說,這花跟邪惡、災難、死亡有關係,人就是踏著這花通向幽冥之獄。很不詳的。」

彼時正逢五月天氣,他們坐在郊區一家隱蔽的咖啡館,落地窗外天空似水洗一般,萬里無雲,湛藍如水晶。午後的街道,人影稀落,對面美容院老闆娘坐在廊下曬太陽,賣雜糧煎餅的大嬸還未出攤,浴室收錢的阿婆在櫃檯后盹住了,五金店打工小妹剛洗完的頭髮濕漉漉直滴水,又倚門剪起指甲,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兒,手推車上架一方玻璃小櫃,走街串巷,高聲叫賣著……這個藏污納垢的小城,永遠勃發著髒兮兮的活力,好像每個人都吃不太飽,又餓不死,蠅營狗苟過活,連咖啡店都透著土洋結合的滑稽樣。倪媛突然就想:「如果我馬上死了,有誰記得我?」

倪媛不在校園同他說話,即使高一高三隻隔一條不長的過道。在那所堪比軍校的高中,早戀似乎比叛國還罪不可恕。她倒幷非害怕,只為保住多年「好學生」的偽裝。這偽裝有太多便利,她捨不得。她很享受這種感覺,「雙軌人生」的刺激與罪惡。白天,他們偶爾發發簡訊,晚上,躲進被窩煲電話粥,直聊到一方倦然睡去。只每周日下午,才有半天見面,在郊區。她問:「畢業班不加上自習?」他滿不在乎:「班導不管。」她暗忖這就是學霸的特權。去網吧組隊打魔獸,她當衝鋒,他作掩護。她常驚嘆他過人的反應力,以靜制動把暗處的敵人個個殲滅。完全不可思議。

彷彿察覺到她摻雜了驚異的崇拜,他側過頭,搖頭晃腦,顯擺道:「第二次世界大戰,為結束這場戰爭,盟軍突襲了德國。月夜登陸作戰,作戰名D-Day。決戰需要縝密的戰略,要準確知道對手的位置,理解對手的狀況,要會讀懂對手的心。因為D-Day只有勝利或失敗兩個結果。」他捏了捏她的臉頰,笑意吟吟地,「所以啊,這也是我作戰的秘訣。」現在他每月幫她充話費,聊不完的柔情繾綣。她望向電腦前那專註的男孩,自問:「我也喜歡他嗎?」不,當然不。

彼岸花,惡魔的溫柔。

她準備給他提個醒:「如果你準備得很縝密,卻敗得很慘烈,是為什麼?」他劈里啪啦飛快敲擊鍵盤,緊盯著屏幕,漫不經心道,「那是最致命的——偵查失敗。」

(五)

四周混混沌沌,倪媛拉高毛衣領子,惴惴地走著。腳步聲,回蕩在荒蕪的曠野上,天黑得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忽地,狂風捲起沙塵,一下子迷了眼。待一切平息時,她發現路兩邊竟兀自開滿了大片大片的紅花。死寂的夜晚,這似被鮮血染紅的花,漫山遍野的,幽幽散發出妖冶的光。漸變成金紅色,如同地獄的火把。無休無止地,向前,消失在那陰鬱、刺骨、可怖的黑暗裡。

一陣凄厲的哭聲,她還未反應過來,卻已站在一間客廳中央。老房子的地板污跡斑斑,天花板上不時有干鳥屎落下。隔音效果極差,裡間的廚房,飯香混雜著嗆鼻的油煙鋪天蓋地涌過來。一個小女孩跪在板凳上,吃力攥著鉛筆做算數。那沙發上的男人胸膛一起一伏,不耐道:「五加六當真等於一?」目光凌厲,一連問了幾遍。小女孩抖了一下,怕得要死,使勁忍住眼淚,鼻涕卻嘩啦砸在田字格本上,糊了一灘字跡。一聲巨響,掀翻的茶几僵挺三條腿搖搖晃晃,男人飛起一腳,把小女孩踹至牆邊,歇斯底里地吼:「你他媽是豬腦子?」倪媛悚然一驚,忙不迭後退,再定睛看時,這家人已在吃飯。系著圍裙的女人從廚房衝出來,乾瘦的臉映著病態的潮紅,抄起鍋鏟猛敲牆上的小黑板,厲色道:「這五道題再做不出來,餓死你!」

畫面連帶聲音,被一股腦兒包入泛黃的舊手絹,扔進水裡沉底了、模糊了。再清醒過來,已是艶陽高照的白晝。她正躺在一個亂糟糟的閣樓上,依舊老房子。四周全是堆至頂部的紙箱,」咯吱」一聲,破爛褶皺的書像一塊塊燙手的山芋,你推我桑爭相蹦出來。紙箱塌了。一波高過一波的爭吵,從堂屋直逼上來。有如長指甲在刮擦不鏽鋼欄杆,令人忍不住戰慄。倪媛摸索著下樓。只見那女孩長大了些,羊角辮改成中規中矩的學生頭。一個踉蹌,被男人掄起手臂攉了個耳刮子,眼白布滿駭人的血絲。他一頁頁撕碎作業本披頭摔去。頃刻間,六月天里,傻了的女孩頭頂彷彿下了一場雪。倪媛瘋了似的轉身。跑,拚命跑。她心慌得厲害,彷彿不跑就會死在裡面似的。那個活地獄。

等到再有意識,她發現她在上上下下、神經質地爬樓梯。

地下室、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樓。

五樓,四樓,三樓,二樓,一樓,地下室。

鑰匙泡著手心的汗漬。

老舊的公寓像一個巨大的蒸籠,鍋底的柴火愈燒愈旺。她是一隻束手無策的待煮的青蛙。女人站在五樓的房門口,麻桿樣的身板挺得筆直,大剌剌地喊:「地下室門都不會開,我怎會生出你這白痴!」她高昂頭,委屈又倔強,明明是鑰匙壞了一角。她當真不會用一隻殘缺的鑰匙開一把生鏽的鎖。「還敢頂嘴,骨頭硬了要翻天不是?」深夜十點,女人的回聲在樓道里炸得震天響,「不許停!爬到認錯為止!看誰扛得過誰!」突然,一個老婦人衝出門,攔腰抱住她,凌亂的白髮下老淚縱橫,對那女人哭道:「折磨夠了沒有?孩子就沒過一天安生日子!你們夠了沒有?」倪媛惶惑地看向自己腫脹的雙腿,她幷不覺得累。她恍如一個影子,飄來,盪去,茫茫然地。只覺一切似曾相識。像一個作了無數次的噩夢。

她到底還是哭了。聯考路上,狹小的車廂里,不知為何那男人和女人又朝她開火。她憤恨、焦躁,又緊張得跳腳。那天的陽光好極了,她卻感到滿世界的敵意跟絕望。她驀地就尖叫了。滿心滿肺的火藥、成罐成箱的雷管急不可待地炸出胸膛。她捂住耳朵,真可怕,她想,哪裡來的尖叫,真可怕。側耳仔細分辨,她仍疑惑。晦氣,晦氣,大考的日子,撞上怪胎在發病呢。

身下床板一震一震的,被下死勁踢著。

「倪媛!接電話!你是死了嗎!」

《致命ID》的片尾字幕在iPad上緩緩滾動。

她嘩啦坐起身。

(六)

倪媛懼怕純良無害的東西。越純良,越無害,她越篤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她的家。

倪媛討厭純白。明明由七色光攪拌而成,卻似乎沒有一絲雜質,這種自我欺騙式的完美,無比噁心。比如,她和她父母的關係。

倪媛從不懷疑,這個三口之家在他人眼裡有多尋常:一個忠誠顧家的公務員父親,一個賢良淑德的全職母親。還有,一個比貓還乖順怯懦的女兒。堙沒在千千萬萬個家庭里,普通到可以忽略不計。有時候,倪媛甚至恐懼地想:是不是每個尋常背後,都有一層遮羞布,都掩蓋著或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畸形?

她的成長,充滿了不快樂的記憶。她的父母,懷揣著再平凡不過的「望子成龍」的希冀,大刀闊斧地劈掉了她的「旁異斜枝」,果決利落。他們掛在嘴邊的「打是疼,罵是愛」,讓她深信他們是愛她的。愛,是像純白那樣沒有雜質吧。

直到她那脆弱的神經末梢,在一次聚會中覺察到端倪。她發現,那個被過早劈掉稜角的小女孩、那個笨鳥先飛的可憐鬼,竟成為飯局上她父母最光鮮、也是唯一的門面。家族中,許多親戚有錢有勢,她的小康家境在一群土豪面前,不得不相形見絀。她的父親,以一種混跡官場多年的、老公務員式的圓滑,不動聲色地誇讚著她。這種誇讚,就像八股文一樣有著固定的、四平八穩的套路。先是以自謙作引子,然後娓娓論述,公正而客觀,再到高潮處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舉博得滿堂彩。於是,她那一向過分嚴厲的父親,便會在眾人齊捧場的微醺里,難得地恩賜她慈愛的一瞥。

同樣的情況,不同的場合,一年又一年,無限循環。她由懷疑、憤怒、到心痛,終於,麻木。她消極地配合著父親,在必要時做一個乖順的點火或微笑,嫻熟到慣性,完美到無懈可擊。而她的父母繼續以愛之名,向她揮來利斧時,她業已心知肚明:當「愛」假借高尚的外衣,卻摻上不自知的虛榮,有多麼不堪。她就讀重點高中時,兩個同級生先後跳樓,一個慘死,一個高位截癱,竟都只因成績持續下滑,受不了家長的反覆訓斥。大家紛紛同情落淚,她卻冷笑著感嘆:「原來,我的父母幷非異類。」

此外,她父母表面上關係很好。

當然,也僅限於表面。

她很早就疑惑父親和母親的情感狀況。她覺得他們太客氣了,客氣里埋著疏離的因子;太平靜了,平靜里藏著深深的疲倦似的。很像冷冰冰的實驗室里,一對捆綁多年無力掙扎、被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不腐屍。一個夫妻從不吵嘴的家,要麼是和樂的天堂,要麼,就是一座塵封多年的墳墓。死寂的空氣,布滿了看不見的、致命的病菌。

備受壓抑的母親,便時常在她身上尋覓發泄的契機。她感受到的母愛,從未如書中描寫的那般如沐春風,一直是涇渭分明,赤道和北極兩個極端。有時候,母親對她寵溺如粘稠的蜂蜜,那便是來自父親難得的幾日柔情繾綣;有時候,母親則對她冷若冰霜,甚至暴躁無理得近乎瘋癲,那便是又在父親那受了委屈。比如,她只因幾句頂嘴,便被罰爬了一整夜樓梯的那晚,父親徹夜未歸。

國中時,她終於得以窺見父母秘密的一角。她扶醉酒晚歸的父親上床,從他褶皺的西服口袋裡,滑出了一個小袋子。她不動聲色地打開,又放回。中年人無愛的婚姻,卻靠凡俗種種苟延殘喘地維繫,多麼可悲。她說:「媽,你為什麼不和爸離婚?我不介意。」母親驚異地看向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她雙頰發燙,感到自作多情的恥辱。

她無比瘋狂地渴望存在感,渴望被認同、被寵溺。無論,何種方式。

她甚至認為,恨比愛來得更簡單。更痛快。

(七)

偌大的書房,四壁全是書。檀香木書桌上,鋪有毛氈,整齊地擺放一疊白宣紙,幾本古舊的線裝書。硯台旁的筆架上,掛著一支小狼毫和一支大白雲。桌角一盆文竹,清淡雅緻。

倪媛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誠惶誠恐地,捲起衣角又放平,無意識地重複。四個月來,她每周都到老人這兒一次,遞一兩篇塗鴉的文章給他看,再怯怯地說幾句最近讀了哪些書。老人話很少,親和中自是慎獨肅然。她亦不敢久留。

「你小小年紀,為何最愛皇甫松的《夢江南》?」老人放下煙斗,裊裊的煙草香不疾不徐地彌散。她受驚似的抬頭,老人幷未看她,目光仍停於手中那頁稿紙,「意境太過蒼涼了。」一篇她關於往事的隨感。她甚至記不清當時提筆寫了什麼,只覺情緒驟然噴涌,不吐不快罷了。太多時候,她懼怕那無處不在、絲絲縷縷潛入心臟的空虛。她迫切地想要伸手,想要驅散這一切。不管抓住什麼,只要抓住就好。她茫茫地想,人為什麼要來到這世上?如果註定不自由、要受苦,造物主又為何要賜予人思想和生命呢?她讀《傳道書》時看到:世人遭遇的,獸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樣;這個怎樣死,那個也怎樣死,氣息都是一樣。人不能強於獸,都是虛空。都歸於一處,都是出於塵土,也都歸於塵土。她嘆息,那倒不如安心做回伊甸園的亞當夏娃罷。若永生不受蛇的引誘,無欲無求。多好。

「我說不清,」她囁嚅道,衣角早被摩挲得皺皺巴巴,「總之,第一次讀,就非常受觸動……」夢魘的大門轟得大開,無數的幽靈又從地獄里爭先恐後鑽將出來。化作一縷煙,一縷昏然的惡臭,架起她的雙臂,勒緊她的脖頸,在她的體內肆意流竄。她變成一尾羽毛,毒汁般的、暗沉又晶亮的黑。飄向半空,凄凄惶惶地,沒有重量,也不知該去向何方。混沌中,思緒跳躍、離散……一廂情願把她當橡皮泥任意揉捏、謀求虛榮折磨別人又自我折磨……積鬱了一腔的羅曼蒂克統統幻滅,對多米諾骨牌的結果瀕於半瘋……世上最純凈的情感紐帶,竟是這般險惡、骯髒的泥潭,何況其他……無意識的謀殺。額手相慶的同謀。沾滿了鮮血仍貪婪著紅色的甜腥,對,是三途河畔、黃泉路旁彼岸花的紅色啊……無需炙熱的烤架,他人,即地獄……

不知何時,又落雨了。

她望向窗外,雨絲愈來愈密集。緊鑼密鼓地。

愛。渴望。情慾。執念。哪個是真?那個是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若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甚而無力選擇是否成為一個存在的實體,她想,那就讓我在有知覺時,竭盡全力放縱這一切吧。邪惡嗎?幷不。最邪惡的靈魂,往往表像最無害,隱藏得最深。世上有幾個正常人?所謂正常,不過是壓抑。一層一戳即破的偽裝罷了。

除了,眼前這位老人。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電閃雷鳴。

倪媛飛快地跑著。

一腳踩進土路的水坑,泥漬濺滿了她白細的腳踝。

半干半濕的頭髮,凌亂四散在臉頰兩側。淺檸檬黃外衣草草披在肩上。米色套頭衫胡亂地裹住身體。一隻帆布鞋的帶子散開了,她根本未發覺。書包在背後一上一下地顛著,篩了糠一般。

一頭栽在花壇邊的台階上。鋪天蓋地的雨水,劈劈啪啪砸下來。砸在眼上、臉上、背上、身上……不遠處的下水道口,散發出一陣陣衰朽腐爛,混雜著泥腥、魚腥、土腥……她掀了掀鼻翼,迷魂湯大概就是這個味道吧。前面那條河上,有一座奈何橋嗎?

她把臉埋進水窪里,無力爬起來。

一小時前,她仍在老人的書房。溫暖,清雅,舒適。

她真高興。四個月來,老人第一次和她暢所欲言。驚喜,來得如此突兀。她快樂得近乎窒息了。

他說起在上海石庫門度過的童年、青年時期,說起在新疆插隊的辛酸苦楚,說起久居國外的兒女和離世多年的老伴兒,說起在小城安定下來后的平淡生活。說起對文學的理解,對歲月的理解,對生命的理解,對兀自老去的肉體和不願老去的靈魂的理解……

她如痴如醉地聽著。從不打斷。她捨不得打斷。

甚於,他沉默了許久,她還痴痴地望著他。

他看進她的眸子里,輕聲道:「你愛讀沈從文的書嗎?」她點頭,淺笑:「不過,我最愛他那句情話。『我走過無數的橋,看過無數的雲,喝過無數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真美。」她忍不住心痛了一下,她也正當最好的年紀啊,她還懂得愛嗎?她值得嗎?承受得起嗎?在這刀光劍影卻粉飾太平的盛世?

打開熱水器,輕掩上浴室的門。她解開發帶,脫去半潮的衣服,置身於蒸騰的、溫潤的熱氣里。她想,他真是個體貼可親的老人。見她被路上的雨水淋濕了衣衫,便允許她使用浴室。幷邀約共進晚餐。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真實發生過。臉頰紅撲撲的發燙。她彷彿抓到了那尋覓已久的、信仰的光。

「我會永生記住這一天的。」

在這裡,曾經的夢魘被一幷驅散,老房子原來可以這樣靜美、這樣熨貼、這樣安然。在這裡,與世隔絕,她終於鼓起勇氣,想找回一個迷路了多年的孩子。儘管只剩一縷模糊的背影。儘管,她已記不真切那孩子的樣子。但在這裡,她相信,總有一天,迷路的人會回來。就算全世界都被原欲的洪流湮沒了,至少,這裡是她的諾亞方舟。

她彷彿可以預見未來:沏一壺清茗,一葉葉,一聲聲,她和老人在陽台上相對而坐,聽梧桐滴雨的雋逸韻律。仰起頭,望天,天一定很藍,藍得可以擰出水。安詳的藍色,最適於傾訴。她會向老人吐露煩惱,請教困惑,敞開心扉,跪在他的腳邊請求救贖。是的,救贖。她多麼熱切地渴望,他能來拯救她悲觀墮落的靈魂。他能抹去在她胸前瘋狂生長的、彼岸花的血色魅影,賦予一縷夢幻的、裝飾在天堂窗欞上的純凈白紗。他,是不可褻瀆的。他,是她的上帝。

門,被悄然推開了。

蒸騰的霧氣,漸次散去。

她轉過頭。

一節節、一幀幀,彷彿默片的慢鏡頭。

門口光亮處,一個同樣一絲不掛的身體。

和她,相隔不過一米。

嶙峋的骨架,掛有一片片皺皮的腐肉。放置在案板上,被風乾許久的那種。從脖頸延伸到腹部的老年斑,如同梅雨季箱底衣服上的霉點,密密的,駭人的黑褐色。除去刺鼻的樟腦味,沸騰的空氣里,翻滾著令人壓抑的窒息。彷彿只剩下衰朽的、死亡的氣息。

那一刻,她竟不可理喻地清醒。多麼不可理喻,她甚至應景地想起一句台詞:

年輕,不是你們努力爭取的成果;年老,也不是我們因做錯而得到的懲罰。

看,他眼神那麼渾濁,又那麼哀傷。看,他在慘淡地笑,竟比哭還難堪。

「我很醜,很可憐吧。」他說。

如同一聲炸雷,轟然把她炸醒。

窗外,豪雨如注。

(八)

不知過了多久。

手機頑強地響著。一定是潘煒強。只有他,她不接,他就一直打。

酷似暴風雨里高唱的戰歌。

按下免提鍵,果然,他近似狂吼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兒!啊?在哪兒!」周圍震耳欲聾的嘩嘩雨聲里,那一字一句依舊鏗鏘如石擊,「你這偷心的賊!你怎麼還有臉活著?!」

他喝醉了。

也許,過了千年。萬年。千萬年。無數個世紀吧。

雨幕中,她站起身。一步。一步。一步。

堅定地,安然地,歡欣地。

無牽無掛,充滿了無限的希望似的。

「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腳下,彼岸花,冥界唯一的花。三途河畔,成片成片延展,覆蓋了泥濘,覆蓋了天地間污穢、骯髒的一切。有花,無葉,紅得似火般絢爛。放眼望去,那是多麼漫長的、一條血所鋪成的艱難之路啊。

「這一次,再不是夢了。」

倪媛俯身,輕摘下一朵,別於髮際。

就在這一刻,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不遠處的大教堂的鐘聲在倪媛的身後急促地響了起來,悠遠而肅穆,是呼喚,又像是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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