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獨秀峰

我站在了獨秀峰下。

在桂林行走數日，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最終在這個下午謀得片刻來此。當暑氣漸漸退去，斜陽夕照下的獨秀峰，像個孤傲的俠客，竹杖芒鞋輕勝馬，披蓑戴笠雨中來，嶙峋的山石是他飽經滄桑深藏功名的臉。

在來這裡之前就已聽聞獨秀峰的「獨」。桂林城裡沒有一棟建築物有權利高過這塊突兀的怪石，他隻身一人，煢煢孑立，俯視身下的現代水泥森林，像在觀照一群嘍啰；又和遠處城外的奇山異水遙相呼應，好像是壯家的漢子，在和姑娘對歌。

於是沒有多想，踏上石階，拾級而上。爬到一半遇到一山門，朱紅的漆面開始斑駁脫落，仿古的樣式給人莊嚴肅殺的感覺。穿過去，還要折返，再向上。這前半段爬的並不費力，也並不覺得陡峭。漸漸地，身上蒙了一層汗，也覺出山下汽車的鳴笛聲愈來愈微弱，又在不知不覺中完全被身旁的樹林隔絕開來，便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來路，頓時如遭到了電擊一般，腿抖起來了。

來時的山路蜿蜒曲折，早已看不清全部了，緊挨著自己雙腳的這幾級台階，密密麻麻地鋪排下去，一側是獨秀峰筆直的不容置疑的山體，另一側是從低處長上來的樹冠，石階的邊沿又沒有設置護欄，風吹的那些樹木頂端的枝葉就這樣在石階上來回掃動。站在半山腰的我感覺整個世界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暈，用餘光怯懦地瞥一眼山下，公園裡的亭台，馬路邊的霓虹，灕江上的漁船，所有的這一切都歸於兩個字：渺小。我感覺自己是巨人了，不，我不是巨人，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繼續向上，遇到了幾個從山上下來的遊客，我只好站到了台階靠外的一側，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身邊已是幾十米高的懸崖，不免心生埋怨：無情的鬼斧神工鍛造出了這塊頑石，沒得叫人遊山玩水還膽戰心驚。

獨秀峰不語，兢兢業業地守著他的那份「獨」。

那些遊客嘰嘰喳喳地操著一些聽不懂的方言，我不知一個登臨獨秀峰過後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但越發好奇了。不想這段台階越往上走越陡峭，好像修築的人刻意要讓遊客懷有敬畏恐懼的心，與獨秀峰保持距離似的。

就這樣捱到了山巔，黃昏的時候峰頂還有不少遊客。擠在山頂的那個人工修築的觀景台上，那些隨處可見的旅遊場景便開始湧現了：花錢拍照做成紀念品，急切地詢問著峰頂有沒有廁所，尋找下山的路……獨秀峰默默承載著這些，但那些人看起來是如何的可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登頂，卻只是在山巔走個過場，下山又要經歷一番心理煎熬。所以我也不急，只是小心避開人群，走到一個人少的角落，極目遠眺。

四下里是嶺南鍾靈毓秀的山川了，所見斜暉脈脈，層巒疊嶂，一大片青色的山巒，像孩子調皮打翻的顏料，而每一座蒼翠的山都是一顆綠寶石，低調奢華。獨特的地理因素讓這裡的山峰無法長成隱天蔽日的屏障，卻又將他們連作一片，千嶂里，半指煙嵐。說那些山像駝峰？西北的風沙經不住桂林山水的誘惑，像筆架？文弱的書生不足以洞察山川的美。桂林的山,就只是桂林的山。

還有，就是桂林城了。城區俯首帖耳，依偎在山間的平地。夜幕降臨的前奏，是城市的燈火。我靜靜地遠觀現代文明的喧囂，實在是很難有這樣做「局外人」的機會。在獨秀峰頂，城區幾乎是一覽無遺，哪裡是大街，哪裡是商廈，哪裡是住宅，很簡單，很明朗。遠處有灕江，那是桂林最驕傲的寶藏，像一條水晶項鏈，靜靜地淌，靜靜地在夕陽下閃著光。奇崛的山巒在桂林城四周散布著，城擁山，山帶水，水繞城。秀麗如桂林的地方畢竟為世人所稀罕，若是在大城市，鱗次櫛比必得勝過山清水秀，在桂林，山水城林，竟有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味來了。

我想，獨秀峰上所見所想，也是一種「登臨意」？只不過登上的不是高樓，也沒有可以拍遍的欄杆罷了。

獨秀峰不語。

我將目光收回，看台上的遊人竟已散去了大半。那個給遊客拍照留念的店家也開始收攤。看台中央的那塊刻著「獨秀峰」三個大字的石頭前空空如也，剛上來的時候，那裡是最火熱的拍照地。人去台空，那塊石頭像是過氣的明星，形影相弔。不免啞然失笑，明日獨秀峰頂依舊人頭攢動，又依舊會歸於此刻的靜謐，何不放下遊客的身段，徹徹底底地靜一回呢。

夕陽開始收斂自己的光芒，獨秀峰的影子被拉長，儼然一位清逸俊朗的老者的模樣。想起一句詩：數峰無語立斜陽，若把那「數」改作「獨」字來形容這座孤高的山峰，再恰當不過。不過，這獨秀峰的沉默，似乎可作一種諷刺？

為了尋得登高的一片樂土，我們在攀登的時候克服恐懼，但卻用喧鬧如此揮霍我們在峰頂的所得，豈不諷刺？常羨慕古代的游者風雅至極，歌於途，休於樹，探尋秘境，叩問遺蹤，但若是在現代，也依樣畫葫蘆地瀟洒一回，會不會被斥作「異類」呢？

或許登獨秀峰的那條路，只應該留給有膽量去追尋靜謐的人，獨秀峰的孤獨，換句話說，就是無奈了吧。

下山的時候，夕陽開始苟延殘喘了，天邊拖拽著的，是萬抹血紅。我一點點沿著原路挪下去，回過頭看向這座孤峰，可惜樹林陰翳，竟難以探得全貌，心中只剩那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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