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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黑沙灘》(名家名作選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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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黑沙灘

責編/關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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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節前的一次音樂晚會上,一個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愜意的神情和粗獷豪放的嗓門,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華北地區廣泛流傳的民歌。我一昕到這熟悉的旋律,心臟便猛地一陣顫慄,彷彿有一根灼熱的針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是的,這首歌的確沒有什麼特別出眾之處,它不過抒發了翻身農民的一種心滿意足的心理,一種小生產者的自我陶醉。如果您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它至多不過能使那些已成為歷史的和平安寧的田園生活在您心中偶一閃現罷了。如果是年輕人呢?除了我之外,誰還能從這首歌里得到一種富有特別意義的哲理性感受呢?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當這歌聲的最後一個音符在劇場富麗堂皇的穹頂上碰撞回折、繞樑不散的一瞬間,當那個儀錶不凡的中年男演員優雅地對著觀眾鞠躬致敬時,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的腦袋沉重地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溫柔的妻子一把握住我的手,驚惶地問:「怎麼了?你?」

「沒什麼……我想起了一個人……」

回家的路上,妻子挽著我的胳膊,悄聲問:「你想起了誰?」

「場長。」

「是個什麼樣的場長,竟使你淚水直轉?」

「回家告訴你。」我輕輕地捏了一下她溫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布滿了灰濛濛的烏雲,一輛解放牌卡車沿著渤海灣畔彎彎曲曲的公魯夫馳著。我雙手緊緊抓住車幫,這兔子般飛奔的卡車令我這個出身農家的新兵膽戰心驚。然而我又是興奮的。飛馳的卡車把一輛輛手推車、馬車、毛驢車和突突突噴著黑煙的拖拉機甩在後邊。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頓的生活就像這些落伍的車輛一樣被甩在身後了。一種終於跳出農村的慶幸使我從心裡感到自豪和幸福。

你能體會到一個常年以發霉的紅薯乾果腹的青年農民第一次捧起發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燉豬肉時的心情嗎?

我的妻子搖搖頭。

當時在我們那個地方,當兵像考狀元一樣不容易。我的曾經當過四年兵的表哥遵照父親的吩咐,把他在部隊幾年積累的寶貴經驗一一傳授給我。無非是一要聽話,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們都希望我能成為金鳳凰,飛出這爛泥塘,永遠別再回這窮得穿不上褲子的農村。當時,我可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能吃了白面饅頭,吃上大白菜燉豬肉就令人十分滿足了。好好乾,當四年兵沒問題,這就夠了,四年呢!因此,儘管新兵訓練結束后把我分到遠離要塞區司令部的黑沙灘農場,儘管新兵們一聽說分到黑沙灘農場就抹眼淚,儘管黑沙灘農場前來接我們的場長其貌不揚,我的老鄉郝青林還偷偷地罵了一句「狗特務」,我的心裡卻很坦然。黑沙灘農場有什麼可怕?不就是幹活嗎?!只要有我的饅頭吃、有我的衣服穿,我在哪兒都可以干一輩子。

就這樣,在車上的十個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著遠處黛青色的丘陵在烏雲中閃現、傾聽著灰藍色的海潮沖刷沙灘發出有板有眼的聲響的,大概就惟有我一個人了。「能者多勞,智者多憂,無能者無所求」啊。我只讀了四年書,實在不會去為什麼「理想」、「前途」之類的空洞字眼費心勞神。比我多讀六年書的老鄉郝青林小臉陰沉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能說會道,會寫文章,會拉二胡。我們一塊參軍時,村裡人的評價就是:梁家小子是個扛炮彈的材料;郝家後生是天生的當官的坯子。我自己也知道郝青林的前途比我光明若干倍。郝青林也滿心以為會把他分配到要塞區大院去幹個體面事。那時候要塞區有個戰士文工團,聽說正缺能拉會唱的人才呢。誰知道怎麼搞的,他竟跟我這個土撥鼠一起被分到了黑沙灘。

黑沙灘在要塞區戰士的心目中,是個可怕的地方。當時戰士們打賭都說:「要是……就讓我到黑沙灘去。」當然,在幹部面前,誰也不這樣說,黑沙灘畢竟是軍隊的農場,不是勞改營、流放所。可是在心裡呢?不光是戰士,就是在那些幹部的心裡,誰願意到黑沙灘去呢?哦,這個遠離縣城一百八十里的黑沙灘喲!從它創建之日起,只有一個場長在那裡扎住了根,他把自己十幾年的生命化成汗水灑在這塊黑色的沙灘上。其他幹部則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據說,當時的黑沙灘農場,就像今天的院校一樣,到那兒去的幹部就像進院校進修,是提拔重用的前奏,就像斑斑點點的山楂,放到化開的糖稀里一蘸,掛上一層琥珀色的亮甲,就可以賣大價錢了。

那個在黑沙灘滾了十幾年的場長,就坐在駕駛樓里。他那又黑又瘦的臉,禿得發亮的腦門,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們這些新兵瞧不起他。還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遠變得又黑又亮的牛皮腰帶,總是弔兒郎當地垂在兩腿之間。我的場長,難道你就不能把那半截腰帶塞進褲鼻里去嗎?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卡車突然發出一陣「嘎嘎吱吱」的怪響——急剎車。巨大的慣性使我們這些沒有乘車經驗的新兵蛋子像一堆核桃般朝前滾去,擠成了一堆。司機老葛從駕駛樓里探出頭來,張開那張被汽車搖把崩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罵道:「媽的!找死嗎?!」

車頭前兩米處,站著一個頭髮蓬鬆滿臉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馱著個約有五六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的腦袋無力地擱在女人的肩上,兩隻大眼驚恐地盯著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被包上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兵劉甲台睜開眼,低聲告訴我說:「瘋子,黑沙灘的瘋子。」

「解放軍,行行好,捎俺娘倆一截路吧……」

「不行,快讓開!」老葛怒沖沖地說。

場長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駕駛樓,和顏悅色地說:「大嫂,上車吧。」

司機老葛不高興地說:「到後邊去,快點。」

「讓她坐在駕駛樓里。」場長把女人和女孩兒讓進駕駛樓,女人連聲道謝。場長推上車門,自己踏著車幫,爬到車廂里。

卡車像一一匹發瘋的牛犢,顛顛簸簸地向前衝去。場長坐在一個被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錢的「葵花」煙。我偷眼看著這個老頭兒,看著他那捏著煙捲的樹根般粗糙的手指。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車輛的震動,我看到了那隻手在微微地哆嗦。

大概豁牙司機的心火平息了吧,車子又終於平穩地前進了。路邊張牙舞爪的刺槐樹一排排向後倒去。車輪沙沙地摩擦著地面,發動機歡快地嗚叫著,排氣閥有節奏地哧哧排著氣。老兵劉甲台閉著眼,腦袋搖晃著,彷彿囈語般的唱起一支調子耳熟、詞兒陌生的歌子。他自稱「老兵」,實際上只比我們早入伍一年,一副浪蕩樣子。歌聲像泥鰍般地從他嘴裡滑出來:

黑沙灘雲滿天

黑沙灘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

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里鑽

黑沙灘啊……

黑沙灘……

這陰陽怪氣的歌子使我們這些新兵都大睜開眼睛,驚愕地瞅著劉甲台那一開一合的嘴。連我這個只要有了饅頭白菜就不管天塌地陷的目光短淺者,心裡也泛起一陣涼氣,汗毛都倒豎起來。難道我們要去的黑沙灘就是這樣一個鬼地方嗎?

「劉甲台,你胡唱些什麼?!」場長發怒地吼了一聲。

「場長,難道這不是真的嗎?」劉甲台睜開眼,愛理不理地說。

「你敢擾亂軍心,我崩了你!」

「場長,安穩地坐著吧,您。紙里包不住火,黑沙灘是個什麼樣,這些小兄弟們一到便知。」

「閉住你那張臭嘴,閉住,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場長嗓子喑啞,眼睛發紅。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蓋上。

劉甲台不唱了,卻把適才那曲調用口哨吹了起來。他的口哨吹得相當出色,悠揚、圓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曲調,適才他唱出的那些詞,卻像冰涼的雨點砸在沙地上一樣,有力地撞擊著我的心。

劉甲台把我們折磨夠了,黑沙灘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來冰涼潮濕的風,使這早春天氣竟然砭人肌膚。我遠遠地望見了幾排暗紅色的瓦房,望見了離開瓦房一箭之地,有幾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個村莊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狹長的沙灘,沿著大海的邊緣無盡地延伸開去。

「為什麼要叫黑沙灘呢?我只見過金黃色的沙灘、暗紅色的沙灘,誇張點說,還有蒼白的沙灘,卻沒見過黑沙灘。」我的妻子這樣問我。

是的,截至目前為止,我也沒有見過一片黑色沙灘。黑沙灘的沙灘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總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我曾帶著我妻子般的疑問,問過我們農場的「百科全書」老兵劉甲台,他不屑一顧地說:「新兵蛋子,真是個新兵蛋子!沙灘是暗紅、金黃、紫紅、玫瑰紅,就不能叫黑沙灘了嗎?黑的難道不能說成白的,白的難道不能說成綠的、紅的、雜色的、烏七八糟色的嗎?你呀,別管這麼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灘,你也只管叫它黑沙灘拉倒。」劉甲台這一番哲學家般的高明解釋使我這個新兵蛋子確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為黑沙灘正名的念頭。

我們黑沙灘農場理所當然地坐落在黑沙灘上,緊傍著農場的是一個雖然緊靠大海卻經營農業的小小村莊,村名也叫黑沙灘。聽說黑沙灘現在已經成了相當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當兵的那些年頭裡,卻是一片荒涼景象。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里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車跑幾百公里拉來大量的大糞乾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儘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後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

那時候,正在黑沙灘農場接受考驗的是後來成了要塞區政治部宣傳處處長的王隆——最近聽說他很有可能成為要塞區最年輕的副政委哩!啊,這屬於哪種人呢?當時,他是農場的指導員。我的這位首長是工農兵大學生。白白凈凈的麵皮,那年頭,他好像也不敢使用保護皮膚的液體或脂膏,漂亮的臉上也裂著一張張皴皮。

一九七六年春天是歷史上一個不平常的春天,我至今仍難以忘記王隆指導員那長篇的、一環扣一環的理論輔導課,也永遠忘不了他那間小屋裡徹夜不熄的燈光。我曾經進過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擺在桌子上的、床頭上的那些打開的、未打開的、夾著紅藍鉛筆的、燙著金字的經典著作,令我這個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孩子目瞪口呆。天生不怕官的老兵劉甲台曾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一定不要碰到指導員的肚子,他肚子里全是馬列主義詞句,一碰就會嘔出來。這些話,郝青林曾向指導員彙報過,指導員一笑置之,也沒給劉甲台難堪。

我遵循著堂哥傳授給我的寶貴經驗,開始了兵的生涯。一連兩個月,我每天早起打掃廁所,話不多說,幹活最多。但是當黑沙灘農場團支部從新兵中發展第一批團員時,我竟然「榜上無名」,我的同鄉郝青林卻「名列前茅」。這對我不能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把郝青林與自己進行了仔細的對比。論出身,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而郝青林的爺爺當過國民黨鄉政權的管賬先生。論模樣,郝青林尖嘴猴腮,演特務不用化裝,而我端正得像根樹樁。我打掃廁所、幫廚、下地勞動每次都流大汗,連場長都拍著我的肩膀誇獎:「好,牛犢子!」郝青林呢?懶得要命,幹活時總戴著那副用熒光增白劑染得雪白的手套。可是郝青林竟先我而入團?他不就是會從報紙上抄文章嗎?他不就是會在黑板上寫幾行粉筆字嗎?就憑這個嗎?媽的。

我躺在床上「烙餅」,床板咯咯吱吱地晌。躺在下鋪的老兵劉甲台不高興地說:「新兵蛋子,怎麼啦?想媳婦了吧?」

「不是,老劉,不是……」

「唉,你呀。」劉甲台坐起來,悄悄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給你兩種辦法:一是跟我學,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在乎,什麼團員方員,請我入我也不入;二是跟郝青林學,大批判積極發言,不管對不對,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說,這樣,我保你三個月入團,一年之後入黨。」

「我,不會……」

「你太笨,太傻。譬如,前幾天指導員讓你歌頌農村大好形勢,你怎麼說的?你竟說,『俺爹說,現如今還不如單幹那時好,那時能吃上玉米麵餅子蘿蔔菜,現在天天吃爛地瓜乾子。』」

「這是真的呀。」

「誰不知道這是真的,你以為指導員不知道這是真的?他爹也在家裡吃爛地瓜乾子呢。你要閉著眼把真的說成假的,把假的說成真的,這樣,一切都是小意思。」

啊,我的天!老兵劉甲台又給我上了一課,這一課與「黑沙灘」問題一脈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驚肉跳。我堂哥的寶貴經驗過時了,我爹娘從小教給我的做人準則不靈了。劉甲台還警告我:「要是你還是這樣傻,兩年就會讓你複員。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入伍的,巴不得早點回去找個工作。你呀,學聰明點吧……」

是的,我一定要儘快聰明起來,為了這白面饅頭,為了這大白菜燉豬肉,為了爭取跟地瓜乾子「離婚……」

每逢節日,我的眼睛就要發亮,胃囊就出奇地大。這是在黑沙灘養成的壞毛病。黑沙灘農場每逢節日,都要殺豬宰羊,搞上十幾個菜。這種饕餮般的進食後來使我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當護士的妻子的嚴格控制和冷嘲熱諷。她多次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雖然也是所謂的「作家」,可見了好吃的,眼珠都不轉了,恨不得把盤子都吞下去。

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滿桌魚肉,並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端坐桌旁飽吃一頓,這機會是黑沙灘農場賜給我的,不過那次我的胃口並不好。這個日期——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就像我一生的一個重要紀念日一樣令我終身難忘。那些日子裡,老兵劉甲台給我開了竅,我再也不早起打掃廁所了,幹活也不甩掉棉衣滿身冒汗了。我向兼任團支部書記的指導員遞交了第二份入團申請書。這份申請書寫了九頁半紙,其中有九頁是從報紙上抄來的。我積極要求參加農場理論小組,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雖然我這個半文盲狗屁不通,但還是被理論組接納為組員。此時,郝青林已經成了理論組的「首席組員」,不時發表一些嚇人的高論。劉甲台暗中表揚我:「小子,有門了,不出三個月,入不了團我買煙請客。」由於進步有望,心情愉快,再加上從下午兩點鐘起,食堂里就飄出一陣陣撲鼻的香氣,我的身體就像躺在溫熱的細沙里一樣舒服。炊事班代讓我到大門外的菜地里去挖大蔥,我嘴裡哼著小曲,樂顛顛地去了。一出大門,我看到黑沙灘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營房周圍轉來轉去;我看到白色的浪花一層層湧上沙灘。我看到沙灘上那一片馬尾松林,松林外邊的麥田裡,麥子已經打苞孕穗;一頓豐盛的晚餐競使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輕飄飄起來。

「至於嗎?」妻子問我。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為我不會騙你。如果我會魔法,把你放到那個年代里去生活十年,不,一個月,你會連我都不如。」我對妻子說。她不以為然地把靈巧的鼻子皺了皺。

下午四點鐘,飯菜上桌,眾人就座。我早已是飢腸轆轆、躍躍欲試了——從早飯起我就留著肚子。好不容易等到指導員的祝酒辭結束,我迫不及待地咂了一口馬尿味似的啤酒,抄起筷子就下了傢伙。

「慢著點吃!」場長突然低沉而威嚴地說。我的手一哆嗦,夾起來的肉丸子又掉進盤裡。

「大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眼睛……」場長對著玻璃窗指了指。

那是十六隻眼睛。十六隻黑沙灘村飢腸轆轆的孩子們的眼睛。這些眼睛有的漆黑髮亮,有的黯淡無光,有的白眼球像鴨蛋青,有的黑眼球如海水藍。他們在眼巴巴地盯著我們的餐桌,盯著桌子上的魚肉。最使我動情的是那兩隻又大又黑、連長長的睫毛都映了出來的眼睛。瘋女人就有這樣兩隻眼睛,這是瘋女人的女兒。在這種像刀子一樣戳人心窩的目光下,無論什麼樣的珍饈美味,你還能吃得下去嗎?

「乾杯?幹個屁!老百姓都填不飽肚子,這些孩子像餓貓一樣盯著我們,這滿桌的酒肉……」場長的黑臉痛苦地抽搐著,他沙啞著嗓子喊道:「劉甲台、梁全,去把這些孩子請進來,讓他們坐首席!」

「場長,這不太妥當吧?」指導員委婉地說。

「閉著眼吃才是最大的不妥當!」場長說。

這時,我大吃一頓的慾望沒有了,心窩裡像塞進了一把爛海草,亂糟糟的難受。這些孩子的眼睛使我想起了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妹妹。我和劉甲台跑到窗外,孩子們一鬨而散,只有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嚇傻了,站在窗外,獃獃地望著我和劉甲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姑娘。她瘦得像棵豆芽菜,見到她就讓人的心像被尖利的爪子撓著似的疼痛。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兩隻孩子的眼睛,像一泓被烏雲遮蓋著的憂傷而純潔的湖水。她定定地望著我們,不說話。我不敢再看她。我生怕自己哭出來。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她不哭也不鬧,腦袋軟綿綿地伏在我肩上,然後,臟髒的小手向著房子一指,說:「餓……我餓……」我喉嚨里像堵上了一團棉花,哽哽咽咽地說:「小妹妹……我抱你去吃……」

劉甲台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那沿著大海蜿蜒曲折的沙灘,西斜的陽光照得沙灘呈現出濃重的紫紅色。黑沙灘村頭上的高音喇叭里又響起了口號式的歌曲。他一腳把一棵白菜疙瘩踢出去十幾米遠,徑直走回宿舍。當天下午,他兩眼大睜著躺在床上,連一口水也沒喝。

小姑娘像飢餓的小野獸一樣咻咻地喘著氣,很快吃掉了夠現今同年齡獨生子女吃兩天的食物。之後眼睛還貪婪地盯著菜盤,鮮紅的舌尖舔著嘴唇。農場的衛生員對場長說:「不能再給她吃了,否則要撐壞的。」

「是的,不能再給她吃了,餓壞了的人如果攝入過量的食物,會引起嚴重的後果,甚至死亡!你們這些傻大兵,簡直是荒唐透頂!」我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妻子又開始訓斥我了。

要是現在誰把我們的獨生女兒抱去給她塞一肚子大魚大肉,我妻子是會跟他拚命的。但小女孩的母親、那個瘋女人,卻給我們下了跪。她從村子里凄厲地喊叫著向營房跑來。她聽到跑回去的孩子說,她的女兒被解放軍抓走了。她呼喚著「秀秀!秀秀!我的秀秀!」衝進了我們的營院,闖進了我們的宴席。女人怔住了,雙眼睜得圓圓的,她的嘴唇翕動著,看著正抱著她的女兒的場長,撲通跪倒在地:「解放軍,行行好,把孩子還俺吧,孩子不懂事,是個傻瓜,像她爹一樣,像她爹一樣,是個傻瓜……」她的神經似乎的確有毛病,那雙眼裡閃動著驚恐絕望的光使人感到脊樑陣陣發涼。

場長悄悄地從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剛領到的工資——塞進小女孩兒的口袋,把女孩兒遞給女人。

「謝謝親人解放軍……謝謝親人解放軍……俺孩子她爹是個好人……解放軍是好人……」女人抱著孩子,喃喃地說著,走了。這場小插曲,搞得滿座不歡。

一個知情的戰士說:「這個女人,也夠可憐的,男人前幾年趕小海搞自發,批鬥了幾次,一繩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瘋半傻地抱著個孩子到處告狀,可是誰理她呢?」

「我聽人說……這個女人是……地主的女兒……」郝青林臉憋得通紅,結結訥訥地說。

「郝青林同志說得對,當前階級鬥爭十分複雜,階級敵人會用各種手段向我們進攻,我們要警惕那些凍僵了的蛇和變成美女的蛇,不能喪失警惕,千萬不能忘記啊……」指導員語重心長地說。

「放屁!」場長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場長,請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感情不能代替原則啊。」我的熟讀馬列的指導員確實具有高度的涵養,場長的粗話絲毫沒有改變他循循善誘的語氣。

場長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餐桌旁,他從桌上抓過那惟一的一瓶啤酒,咬開蓋子,咕咚咕咚連喝了凡大口。

晚上是歌詠晚會,我結結巴巴地念了一首「順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誦了一首長達千言的「詩」。指導員講了幾個法家智斗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機老葛帶頭起鬨,讓場長齣節目。場長想了想,竟眯縫起眼睛,唱起了本文開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啞高亢,像農村的土歌手一樣,不去求那音節的準確,而是隨心所欲地在歌詞的末尾加上一些蒼涼的滑音。他彷彿在回憶往昔的歲月,在沉思緬懷。歌聲漫不經心地從他嘴裡唱出,就像確確實實地坐在那大軲轆車上,沿著平坦乾燥的鄉間土路,被艷陽照得懶洋洋的農夫唱出的歌聲一樣。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民歌《大軲轆車》之所以能使我心靈震顫,眼窩酸辣,並不在於它的旋律和歌詞,而在於我們的場長曾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演唱了它。每一個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與平凡的事物連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經歷。這些事物在若干年後出現,也總能勾起他對於往事的回憶和對未來的遐想。所以,當我在劇場里聆聽這支歌時,心潮如滾水般翻騰就不是不可思議的了。

郝青林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是個不甘寂寞的好漢。他終究不是一頭能長久地拴在黑沙灘的牛。這傢伙入團之後緊接著又遞上了入黨申請書。據消息靈通的劉甲台說,黨支部書記——場長曾跟郝青林談過一次話:

場長翻著郝青林厚厚的申請書,皺著眉頭問:「你入黨的目的是什麼?」

「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還有別的嗎?」

「做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堅強戰士。」

「你給我說掏心窩子的話!」

「這就是掏心窩子的話。」

「夠了!只要我還當著這黑沙灘的土皇帝,只要你還用這套空話嚇唬我,我永遠不接受你的申請書!」場長把郝青林的申請書摔到桌子上。

劉甲台告訴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臉煞白煞白,像一塊蘿蔔皮。

「場長是天生的笨蛋!」劉甲台對我說,「其實何必把申請書退還他呢?收下申請書,不是照樣卡他於大門之外嗎?等著瞧吧,郝青林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劉甲台的話不幸言中,場長把郝青林得罪了。一個有著二十多年軍齡的老兵競被一個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連翻幾個筋斗。那時候,部隊正在樹立「反潮流」典型,正在宣揚敢與大人物唱反調的「勇士」。這些都給了郝青林靈感和啟示,他拿場長開刀了,他把場長當成了一塊磚頭,敲開了他要進的大門。

郝青林給要塞區黨委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場長左來福出身富裕中農家庭,他念念不忘的是「一牛一馬一車」式的富農生活,他在歌詠晚會上公然演唱《大軲轆車》,他與駐地地主女人關係曖昧……這一切都說明場長左來福是一個隱藏在軍內的民主派……

(未完待續)

明日導讀

郝青林這封信寫好之後,曾找過我一次,他說:「梁全,看在老鄉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時候從河裡救過我一命的面子上,給你個進步的機會,喏,簽個名吧。」他把信遞給我,他嘴裡說得好像滿不在乎,手卻在哆嗦,小臉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個正經氣色。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信看了一遍。說實話,我嚇懵了。「這……哪有這麼玄乎?」我問。「老兄,這是階級鬥爭。」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級煙,遞給我一支,我擺擺手。他自己點上…支,從拿煙姿態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會吸煙。他咳嗽著說:「這是要擔風險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則王侯敗則賊!」「這封信發出去,場長要蹲監獄嗎?場長這個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頭把腳砸了,他把你大老遠地背回來,累得像個大蝦一樣,腰都直不起來……」「別說了!」郝青林又點上了一支煙,陰沉著臉坐在我對面,眼神迷惘、兇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條小海參在蠕動,連帶著那只有點招風的耳輪也在微微顫動。他忽地站起來,咬著牙說:「感情不能代替原則。蹲監獄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會害你的,梁全。」「這……」我猶豫不決。「就憑著你這樣,還想和『地瓜乾子離婚』?」郝青林鄙夷地看著我。「我……簽……」我的手緊張得像雞爪子一樣蜷曲著,哆哆嗦嗦地抓著筆,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彷彿剛剛去偷了人家的東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個墊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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