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遺憾，吳清源看不到阿爾法狗下棋，他們那麼相像

「阿爾法狗」AlphaGo與柯潔的對弈過去了三個月，AlphaGo也被研發團隊Deepmind宣布將「退役」，不再參加任何圍棋比賽，但它在圍棋世界攪起的風雲並不會停止。並不誇張地說，在AlphaGo之後，圍棋界再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AlphaGo讓人感受到人工智慧的能量與「可怕」，但上一位在圍棋界產生巨大衝擊和反響的人物，唯令人肅然起敬。他就是吳清源，在人類棋界為數不多當得起「大師」稱號的棋手。他的一生仿若傳奇，今天，我們翻開《吳清源回憶錄：以文會友》，依然能感知到他的格局與精神。只是合上書，不免遺憾吳清源無緣見到AlphaGo下棋——他一定會為此開心。

撰文 | 王筱丁

2016年歲末，一個陌生的賬號出現在網路圍棋對弈平台上，開始向職業棋手們發出對局申請。起初這個不起眼的賬號並沒有引起職業棋手的注意。而接下來的展開就是傳奇般的瘋狂60連勝。這個ID名叫Master，而其背後的真實身份想必大家也有已經很熟稔了：Deepmind團隊研發的圍棋人工智慧——阿爾法圍棋。

阿爾法圍棋就棋力而言無疑可以地配得上「大師（Master）」之名，然而回到人類的棋界，縱觀圍棋歷史，配得上「大師」之名者不過寥寥，而吳清源的名字，毫無疑問地名列其中。

吳清源，本名吳泉，字清源。1914年出生於福建省，同年移居北京。七歲時由父親進行圍棋啟蒙，十一歲以少年棋手身份出入段祺瑞府邸，被譽為「圍棋天才少年」而揚名北京。十四歲與母親、長兄一同赴日，繼續學弈。十九歲時運用打破傳統的「新布局」對陣本因坊秀哉名人，引起棋界轟動。1939年由「鎌倉十番棋」開始，在長達十五年有餘的接連不斷的擂爭十番棋中，戰勝了當時所有日本超一流棋士，被民間譽為「昭和棋聖」。1961年遭遇車禍，棋力受到影響。七十歲引退，而後為世界圍棋發展、中日兩國友好不懈奔走。2014年去世，享年一百歲。

頗為巧合的是，通過研究Master的棋譜，職業棋手們發現了其諸多招法都與吳清源在其晚年主要研究的「二十一世紀圍棋」不謀而合，彷彿已經辭世的吳清源又坐在了棋盤前一般。職業棋界的諸多職業棋手，提到吳清源，都是讚不絕口，「宇宙流」武宮正樹就曾說：「我們職業棋手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部是托吳先生的福」；即便回到普通棋迷的視野，早在2014年初，國內某知名圍棋網站進行了一次「棋手撲克人氣投票」，經過投票，吳清源以絕對領先的票數成為「大王」，足可見其在棋迷心目中的地位。

想要走近吳清源，其實途徑也無非有二：其一當然是打開《吳清源圍棋對局全集》或《吳清源自戰百局》，通過棋譜去體會和觸摸吳先生的對於圍棋的卓然天賦和無窮的創造力；而其二，自然是翻開吳清源的自傳，穿梭回動蕩的二十世紀，聽一聽他是如何回憶自己的傳奇一生的。吳清源的自傳早在上個世紀國內就曾翻譯出版過幾個版本，然後現今都早已絕版，只能在舊書攤中尋覓。剛面世的《吳清源回憶錄：以文會友》，根據日文原版重新譯出，可以說是目前走進吳清源人生的不二之選。

翻開回憶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量歷史照片，充滿上世紀的時代氣息，這是以前的版本所沒有的。其中包括吳清源一生各個階段的影像，他與親人、他與昭和同時代棋手對弈的場景。日本作家江崎誠致曾經寫過一本書名曰《昭和的棋》，裡面描繪的諸多昭和時代棋手之間的對弈軼事，令棋迷們大呼過癮，無限神往，而吳清源，自然也是其中的主角之一。

吳清源（左）與川端康成。

《吳清源回憶錄：以文會友》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部分：吳清源的幼年學弈時期，東渡日本學棋併發起新布局革命，十番棋稱霸東瀛棋壇和引退及若干對圍棋人生的感悟。

吳清源早年接受了相對比較正式的儒家傳統教育，從這本回憶錄以及吳清源寫作的隨筆集《莫愁》中不難看出，幼年階段接受的傳統文化教育對於後來的吳清源還是有相當影響的，從他的思想頗為濃重的哲學的色彩。

這一段當中頗有趣味的是提到了與段祺瑞對弈的故事。吳清源小時候大概不太會察言觀色，與段祺瑞對弈並不顧其顏面，仍將段在棋盤上的棋子全部吃光，段面子掛不住，「……投子認輸，退入內室，一整天都沒有露面」。然而幸運的是，段祺瑞仍然每月支付一百元對局費，吳清源認為其「還是很有肚量的」。段祺瑞在近代史上的名聲不太好，與吳清源的這段軼事流傳於世，也多少留下了些許獨特的色彩。

吳清源。

吳清源在北京很快就罕有敵手了，在棋譜得到瀨越憲作的賞識之後，他接受了幾位來華的日本棋手的「測試棋」，通過測試之後，他就來到了日本學棋、下棋。接著就是近代圍棋史上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新布局革命」。

隨著吳清源與木谷實合著的《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的問世，新布局的理論已有不少實踐，很快迎來了當時最具影響力的一次對局：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在這局棋中，面對當時公認的棋界名宿與日本正統棋道的代表人，吳清源大膽地下出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尤其是在布局之時在三三這個位置落子，在當時坊門眼中，被視為「禁手」，在本因坊面前下出，乃是大不敬。僅僅布局階段寥寥數手，就在當時的棋界和政治形勢下，引發了巨大的衝擊和反響，對近現代圍棋理論的發展產生巨大影響。

1955年10月，吳清源與高川格八段的擂爭十番棋第4局，因停電而借燭光繼續鏖戰。

這一事件究其根本，可以從圍棋棋盤上的所謂「傳統」與「創新」的角度進行解讀：從當今的眼光看來，圍棋無疑是自由的，然而在各個歷史階段，都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對於圍棋下法的禁錮，比如古代的座子制，開局時將四顆棋子放在棋盤四角，由此展開接下來的爭奪；又比如近代日本圍棋，以大量的小目變化為主，行棋講究正統性和美感，對於實戰性的思考與研究有所欠缺。

即便在阿爾法圍棋問世前的若干年，當今的圍棋也已經有一些模式化，大量比賽的布局如同流水線生產出來一般，前幾十手都完全一致，棋手們為了追求勝率，在布局階段都不願意投入過多地思考，只需要沿用別人的套路就可以安全運轉至中盤階段。而現在，阿爾法圍棋自我對戰的五十局棋譜公布面世，眾多職業棋手的意見對此也很一致：「這些對局彷彿來自未來」，通過研究和學習這些棋譜，也極大地拓寬了職業棋手的思路，接下來圍棋究竟會如何發展，還有待時間的檢驗。而從當下回望上個世紀，時下無疑也是一場新的「新布局革命」。

2017年4月，柯潔九段與阿爾法圍棋對戰，以0:3告負。

吳清源在慘烈的十番棋大戰中，將當時日本一流高手打至「降格」，如此戰績，與之相類者，後來曾有「石佛」李昌鎬十年間對於世界棋壇的絕對統治，再後來，自然就是Master在網路之上的瘋狂60連勝了。

著名導演田壯壯在多年前曾拍攝過《吳清源》電影，由張震扮演吳清源。影片中導演拍攝了十番棋當中的一個著名情節，回憶錄中當然也有提到：即鎌倉十番棋的過程中吳清源的對手木谷實因為對局過於激烈而身體不適暈倒，而吳清源則全神貫注投入對局，旁若無人，一言未發。這個故事流傳甚廣，而吳清源則在自傳當中做了些許解釋：當時的他的確是因為太過於投入而忽視了身邊的狀況，而並非他人攻訐的冷漠與無情。回憶錄中對於十番棋對局每局棋當中的細節著墨不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查閱十番棋相關的觀戰記。

電影《吳清源》導演田壯壯（左）與吳清源本人

即便如此，也能夠從這些文字當中看到吳清源當時對局時身處環境的諸多不易：與日本棋院的矛盾，與宗教領袖的矛盾，媒體大肆渲染的壓力，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吳清源仍然在十番棋大戰中全部勝出，足可見吳清源傑出的精神力和強大的棋力。

這裡可以穿插提一下的是關於紅卐教對於吳清源的影響，其教義正確與否姑且不論，從吳清源的回憶中不難看出，對於孤身在日本，又處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之下，並且面臨大量的「大勝負」的吳清源來說，信仰的力量毫無疑問對平靜他的內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後人沒有身處那樣一個環境，就對吳清源當年的某些行為與選擇進行批評和揣度，是有失公允的。曾經跟隨過吳清源學習過的江鑄久就曾經說過，吳清源就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他自從接觸了圍棋以後，就把一生獻給了圍棋。

電影《吳清源》劇照。

在全書的結尾，吳清源提到，自古文武之道並存，「圍棋雖在爭奪勝負這點上屬於武道，但如果不拘泥與勝負得失，而是充分享受下棋的快樂，或者把留下傑出的棋譜視為一種創造，那就非常接近文化領域」。這就是這本回憶錄以「以文會友」為題的理由吧。即便棋手們在棋盤上拼勁全力殊死相搏，但是一旦離開棋盤，大家就會建立以圍棋為紐帶的平和的關係。近些年來，中日、中韓關係時有緊張之時，但是圍棋界的幾國棋手都是關係十分融洽，大家愉快地交流棋藝，在棋盤上是對手，下完棋就是朋友。與此同時，「圍棋外交」的新聞也時見報端，這也印證了吳清源多年前的想法。

讀罷全書，最大的感觸還是吳老此生百年，卻未能看到阿爾法圍棋問世便駕鶴西去，他2014年11月30日辭世，阿爾法圍棋2015月10月戰勝樊麾，2016年3月戰勝李世石，時間差不過數百天。而阿爾法圍棋最初版本的若干招法又是與吳老推崇的二十一世紀圍棋暗合，而阿爾法圍棋傑出的大局觀，不拘泥一城一池得失的構想，都是與吳清源那麼地相像。真是難以想象，吳清源若是能看到阿爾法圍棋下棋，百歲老人的內心是否會有如同孩童海邊偶拾彩貝般的那麼純凈的開心。而這一切，只能說是莫大的遺憾了。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王筱丁；編輯：孔雪、小鹽。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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