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對鏡梳妝》的前世今生

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1599-1660）是17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的傑出代表。

委拉斯凱茲曾赴義大利拜訪里貝拉並深受其影響，因此他的作品都有強烈的卡拉瓦喬式現實主義風格；與此同時，他和他的伯樂魯本斯一樣受威尼斯畫派啟發著力於色彩的表現。由於網路上關於委拉斯凱茲的介紹較為詳盡，我們將不對其資料多做贅述，而是以其頗有傳奇色彩的代表作品《維納斯對鏡梳妝》（Rokeby Venus）為線索探究他的藝術生涯及歷史背景。

委拉斯凱茲自畫像，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1599-1660）是17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的傑出代表。

當觀者欣賞《維納斯對鏡梳妝》，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美麗的背部曲線，臀部的線條更是活靈活現，強烈的感官刺激曾讓人把它誤以為是巴洛克時期的花花公子摺頁海報，從沒有人從背面表現維納斯在丘比特的陪伴下顧影自憐這一場景。這幅畫創作於17世紀，如今是倫敦國家美術館的鎮館之寶，然而這幅畫一開始籍籍無名直到20世紀初才突然聲名大噪。這幅名作隱含著諸多謎團，我們無法確定它作於何地也無法確定模特的身份，模特也許是畫家的情婦，亦或是拿錢擺姿勢的娼妓。

委拉斯凱茲 《維納斯對鏡梳妝》 1647–1651122cm x 177cm英國國家美術館（英國，倫敦）

現代人對在公開場合出現的情色影像包括背部特寫早已見怪不怪，但在《維納斯對鏡梳妝》完成時期的西班牙，這種畫作只能私下欣賞。宗教法庭對裸體畫有嚴苛的法律，膽敢繪製裸體畫的藝術家很可能會被逐出教會、罰款和驅逐出境，因為裸體畫有鼓勵縱慾之嫌，越是美化裸體越可恥。宗教法庭規定藝術家必須透過其作品提升觀者的心靈層次，模特必須是貞潔婦女並著重於她們的手和臉龐。那麼在如此嚴苛的環境下，委拉斯凱茲為何如此大膽畫了這麼一副裸體畫？

委拉斯凱茲膽敢畫裸體畫的原因與其宮廷畫家的身份密不可分。委拉斯凱茲生於西班牙塞維利亞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他在24歲時得到西班牙宮廷重要大臣的賞識並被推薦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浦四世，當時他以《塞維利亞的賣水人》證明自己純熟的畫技，這幅畫展現了百姓的日常生活場景並體現了卡拉瓦喬的現實主義風格，其在玻璃、陶瓷、皮膚和布料質感上的超群畫技讓國王頗感興趣。為了進一步考驗委拉斯凱茲，菲利浦四世又讓委拉斯凱茲畫了一幅國王自己的肖像，看到自己的臉部特徵被細緻準確的描繪下來，國王大喜並雇傭年輕的委拉斯凱茲為御用畫家。很可惜這幅國王肖像現已遺失，我們只能從後來所作的國王肖像中想象其風采。在接下來了35年間委拉斯凱茲繪製了一幅又一幅國王及權貴人事的肖像，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可能要數《教皇英諾森十世肖像》，這幅畫的相似度讓教皇本人也驚嘆不已。在另一幅傑作《宮娥》中，委拉斯凱茲更是讓自己置身於深宮為被宮女包圍的小公主畫像。以上事例都可以說明委拉斯凱茲身為御用畫家的強大背景，雖然偷運裸體模特非常困難，即使他被發現惹火上身其背後有錢有勢的資助人也一定會出手相助。

委拉斯凱茲 《塞維利亞的賣水人》 1617-1619106 cm×82 cm威靈頓博物館（英國，倫敦）委拉斯凱茲 《菲利普四世像》 1632199 cm × 113 cm英國國家美術館（英國，倫敦）委拉斯凱茲 《教皇英諾森十世肖像》141 cm × 119 cm多利亞潘菲利美術館（義大利，羅馬）委拉斯凱茲 《宮娥》1659318cmx276cm普拉多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

雖然《維納斯對鏡梳妝》中的裸體在當時的西班牙是不被容忍的，海外某些城市則對裸體寬容得多。1648年，委拉斯凱茲前往義大利，表面上他只是去為國王搜購藝術品，但實際上他的內心躁動不安。那時委拉斯凱茲快50歲了，顯然正經歷所謂的中年危機，他的不安於室正是男人中年危機的主要徵兆，太太被他留在了西班牙並沒有隨行。根據國家檔案中記載他為了養私生子而設立的基金，我們可以確定他來到羅馬後有了一段外遇。由此，羅曼史小說作家可能會推測畫中的維納斯原型是他羅馬私生子的母親，但他在羅馬繪製的這幅裸體畫還與義大利獨特的異教氛圍密不可分。不同於清教徒的西班牙，在義大利古典藝術中的裸體隨處可見並被完好保存。根據史料記載，委拉斯凱茲特別喜愛一座名為《鮑格才家族陰陽人》的雕塑作品，他甚至找人用青銅做了一件複製品並運回西班牙。這件陰陽人雕像的絕妙之處在於它的神秘感，從背面欣賞會它讓人誤以為是女性，而當觀者繞到正面看才會發現它實則是男性，這件雕像著力於表現柔軟起伏的背部和豐美的臀部曲線，這與《維納斯對鏡梳妝》的後背曲線刻畫如出一轍，由此這件作品常被認為是委拉斯凱茲畫作的靈感來源。

《鮑格才家族陰陽人》複製品，1608–1620

在西班牙國王再三催促下，委拉斯凱茲終於三年後從羅馬返回西班牙，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確定《維納斯對鏡梳妝》是在義大利還是西班牙完成的，我們只能根據他回到馬德里后一份記載了《維納斯對鏡梳妝》的盤點清單得知這幅畫的第一任主人是艾利奇侯爵。艾利奇侯爵是西班牙國王首席大臣的兒子，他經常為國王安排壯觀的慶典和豪華歌劇，愛好女色的他像今天的好萊塢導演一樣要求女演員以肉體換取演出機會。於是有人推論委拉斯凱茲筆下的維納斯實際上是艾利奇侯爵手下的女演員，此推論的另一根據是當時一位做達米安娜的女演員特別喜愛黑色床單，就像是畫作中的黑色床單。如此一來，因為當時的演員、娼妓和交際花常因疾病而導致皮膚狀況不佳，畫中維納斯模糊的五官就不難解釋了。

《維納斯對鏡梳妝》中模糊粗略的維納斯臉部倒影引發了許多猜測，有人認為這張臉被塗改過以掩飾模特的身份。對此，倫敦國家美術館使用X光和紅外線攝影來檢視這幅畫，看看表面下還有沒有別的東西，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那麼這幅畫到底表達什麼？有人認為這幅畫實際上表現的是人性，因為畫家被慾望驅使注視的只有維納斯美麗的裸體，所以維納斯的五官才無法被聚焦從而變得模糊。這種說法並不是沒有道理，這幅畫最先便是艾利奇侯爵收藏的春宮畫之一。雖然裸體畫受教會抨擊，西班牙的有錢人甚至王室都悄悄收藏充滿裸露和感官刺激的藝術品，他們購買裸女圖並將之懸挂在豪宅內，尤其是卧房裡以增添情趣。

當時西班牙收藏裸體畫最多的就是國王，皇室收藏了大批取材自神話及聖經的裸男裸女，皇室收藏中的明星是魯本斯和提香，但這些作品並沒有在宮中公開展示，而是被國王藏在私室中供他私下欣賞，我們可以肯定這些作品並不純粹是為了藝術而創作。《維納斯對鏡梳妝》和魯本斯等畫家的作品很不一樣，魯本斯等畫的多半是古代的女體，特徵是肥胖的大腿、紅潤的臉頰和具有分量感的肉體，這些女體大多缺乏生氣。然而委拉斯凱茲這幅畫中的裸體比較生活化和現代，彷彿隨時都會起身走開。委拉斯凱茲的筆觸十分直接，他最著名的就是利用筆觸呈現質感的技巧，女體的顏料在層層的鉛白上堆砌創造出厚實有光澤的質感，上層混入其它顏料以調整色彩所以出現了紅色、黃色和灰色的色調，也混入了大量的藍色，所以維納斯的身體呈現出清冷的光澤感。畫中有些部分的完成度較低，這是他管用的手法，例如丘比特的翅膀和維納斯的手腳處理都比較粗糙，這更加凸顯了被細緻描繪的維納斯臀部和腰部。

魯本斯 《美惠三女神》 1635181cm×221cm普拉多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

為什麼《維納斯對鏡梳妝》要選用背後視角呢？蘇格蘭藝術家李察·庫伯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1778年，李察·庫伯曾到馬德里展開名畫臨摹之旅，在他臨摹的《維納斯對鏡梳妝》下有一段文字記載了他對委拉斯凱茲創作過程的看法，他認為委拉斯凱茲的維納斯實際上呼應了一位威尼斯畫家的維納斯，這位威尼斯畫家筆下的維納斯姿態及體型和委拉斯凱茲的十分相似，只是以正面示人。當查詢西班牙歷史檔案，我們可以發現在1688年委拉斯凱茲的畫被展示時旁邊正是懸挂著一幅威尼斯畫家的裸女圖，所以《維納斯對鏡梳妝》的確有一幅姐妹作品。委拉斯凱茲似乎刻意畫了與這位威尼斯畫家完全相反的畫，兩幅畫背景分別是室內和室外，視角分別為正面和背面，色調也完全相反，一幅是紅毯而另一幅是西班牙黑毯。除此之外，許多威尼斯畫派的畫家都畫過斜躺的維納斯，喬爾喬內的《入睡的維納斯》和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等也被認為是委拉斯凱茲的靈感來源。

《維納斯對鏡梳妝》姐妹作品喬爾喬內 《入睡的維納斯》1510108.5 cm × 175 cm古代大師畫廊（德國，德累斯頓）提香 《烏爾比諾的維納斯》1538119 cm × 165 cm烏菲茲美術館（義大利，佛羅倫薩）

到了18世紀末葉，這兩幅維納斯姐妹作品多次易主，它們曾屬於當時有名的女人阿爾巴公爵夫人，她眾多情人之一的戈雅就曾受到兩幅維納斯的啟發而創造了他的著名傑作《裸體的瑪哈》與《著衣的瑪哈》。後來這四幅畫全部落入西班牙首相曼努爾·古德伊的手中，到了1808年拿破崙入侵西班牙，古德伊收藏的《維納斯對鏡梳妝》待價而沽並漂洋過海來到了英國。這幅畫在英國的新主人是家財萬貫的下院議員約翰·貝肯索林·莫瑞特。在接下來了80年間，這幅畫一直被收藏在他位於約克郡的豪宅中外人無緣欣賞。然而到了20世紀，由於農業不振和貴族必須支付高額稅金，為了籌錢，《維納斯對鏡梳妝》再次待價而沽最後被安格紐斯的畫商買下。當時已高齡250歲的維納斯首度公開亮相，被愛德華時代的英國人評頭論足，由於怕維納斯落入美國富翁的手中，由一群藝術家愛好人士組成的國家藝術收藏基金會發動了把維納斯留在英國的活動，最後由一向愛好裸體畫的英王愛德華七世出錢把委拉斯凱茲的維納斯留在了英國。

戈雅 《阿爾巴公爵夫人》 1797210.2cm × 149.3cm西班牙藝術研究協會（美國，紐約）戈雅 《裸體的瑪哈》 180097cm × 190cm普拉多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戈雅 《著衣的瑪哈》 180397cm × 190cm普拉多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1914年，隨著婦女參政權運動的爆發，《維納斯對鏡梳妝》的命運再一次遭受了考驗。為了爭取女性擁有平等參與選舉投票以及擔任候選人的政治權利，有一位婦女參政權運動領導人甚至主張可以破壞政府公共財產。在這樣的號召下，為了抗議當時婦女參政權運動領導人被囚禁一事，已有縱火及襲警前科的加拿大年輕女子瑪麗·理查森號稱要毀了神話中最美的女人，因為政府毀了現實中最美的女人，於是她買了一把菜刀前往國家美術館對這幅維納斯砍了五刀。倫敦國家美術館保存的一張1914年的照片記載了被損壞后的《維納斯對鏡梳妝》。國家美術館面臨著艱巨的修復工作，為此動用了最頂尖的修復人員，畫布纖維及顏料脫落的地方用粉質油灰補足，再小心翼翼地塗上合適的顏料，最後歷時三個月才完成修復並重新展出。被損壞后的《維納斯對鏡梳妝》 1914

在17世紀，看過《維納斯對鏡梳妝》的人寥寥無幾，僅限於艾利奇侯爵的座上賓，而今天它就在倫敦國家美術館任何人都可以去欣賞，雖然畫作已被修復清潔，在偏振光的照射下，畫上的傷痕依然清晰可見，提醒著我們這幅畫慘痛的過去與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