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每一個生靈 其實都是「戰鬥英雄

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有一本隨筆集，講述她隨丈夫去中東生活中點點滴滴，叫《告訴我，你怎樣去生活》。書中的敘利亞歲月不是一段冗長、枯槁的時光，而是「一份愛的勞作」。

那是關於大地上的生活的，如此詩意的註解。

如果要用一句話去概括紀錄片《地球：神奇的一天》中萬千生靈的生存樣態，或許沒有比這句話更合適的——是的，那是「一份愛的勞作」。

其實，作為一部敘述自然的紀錄片，《地球：神奇的一天》並沒有帶給我太多驚喜。前有眾多圭臬，比如《地球脈動》、《地球生靈》、《地球公民》、《家園》、《遷徙的鳥》、《深藍》、《我們誕生在》等，從鏡頭語言上來說，《地球：神奇的一天》並不新鮮。它亦缺少《家園》和《地球公民》所闡釋的人對自然的征伐，抑或人同自然關係的異化這一宏大主題所帶來的深邃感，從敘事風格上來說，它更像溫情的小品文，它的暖與萌從影院里孩子們發的陣陣歡笑中就可見一斑。

我倒覺得，它更像是對紀錄片《浮生一日》的某種對接，而主角則從人類換成了萬千生靈。2010年7月24日那一天，策劃團隊通過Youtube向全球徵集了80000段視頻，然後剪輯拼貼成了《浮生一日》這部片子，在演員欄上，它寫著：You。是的，這就是芸芸眾生的浮生一日，每一個個體最真實的生活本身。而在春天裡的某一天，從高山、海島、雨林，再到平原、都市，那散居在地球各處的生靈們的生活片斷，則被剪輯拼貼成了《地球：神奇的一天》。這同樣是另一些形態的生命最真實的生活。

影片的時間線索是太陽的軌跡。朝陽升起，蜂鳥開始活動，海鬣蜥睜開睡眼，藪貓吐出舌頭；隨著太陽升高，熊貓啃著竹子，棕熊在樹上蹭著自己的皮毛，獨角鯨從融化冰川的縫隙間游過；烈日當空，斑馬穿過燥熱的平原，抹香鯨在海中垂直著身軀午休，樹懶為尋偶劃過水面；陽光漸漸褪去，企鵝出海歸來，蜉蝣躍出水面開始求偶舞會，白頭葉猴享受著一天中最後一餐；夜幕降臨，貓頭鷹精神抖擻，蝙蝠傾巢出動，人類點亮了璀璨燈火。攝像頭像另一雙眼睛，透過它我們觀看甚至體驗了，地球上一些陌生而神秘的角落裡的點點滴滴。

沒有宏大的敘事，沒有艱深的思想，有的只是微觀化的日常，但這些或平淡如水、或驚心動魄的日常里，卻蘊涵著人類世界所熟稔的雋永、溫存與勇毅，於是，它們依舊足以觸發人們會心的感動。

不論是《浮生一日》還是《地球：神奇的一天》，作為微觀的生活圖景構成的拼圖，它們最打動人的，並不是生活之外的什麼主題，而是活著本身。德國有一句諺語：「生活是最難的工作。」生命的艱難與崎嶇，在人類的文本里，有過太多的敘說，比如《離騷》里的那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比如《奧德賽》里的那句：「我們的磨難，親愛的妻子，還沒有結束，將來仍有了無窮盡的難事，艱險、重大，我必須一一完成去做」。

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在這個廣袤的藍色星球之上，每一個生命都何其孱弱——它們需要承受時間的流逝所帶來的無可復逆的衰老，並最終消隕；它們也需要抵禦外在的那個無垠的空間里一切的不確定性、不可知性對他們的侵蝕與虢奪。一如《地球：神奇的一天》中對於海鬣蜥寶寶身陷錦蛇圍剿的險境時的描述：「這個小寶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危機四伏的世界。」小斑馬在遷徙的途中不僅要遭遇洪流的沖盪，還要遭遇獵豹的伏擊；企鵝爸爸在捕食歸來的途中，要經歷無數次驚濤駭浪的洗禮；蜂鳥在吸食花蜜的過程中，要隨時提防被蜜蜂蟄中心臟而殞命；巢鼠在外出覓食的過程中，要同從天而降的貓頭鷹周旋。

然而，這些生命又是何其強大，它們竭盡全力地去生長、生存、生生不息——竹子汲取著陽光和雨露，恣意生長；小斑馬掙扎著泅過了湍急的河流，也掙扎著逃過了獵豹的利爪；企鵝爸爸勇搏激流，成功抵達了海岸；巢鼠躲過了貓頭鷹的眼睛，回到巢中照顧嗷嗷待哺的幼崽；蜉蝣用轉瞬即逝的一天生命，完成了孵化、求偶和繁衍……

這險象叢生的一天，不過是它們漂泊、險峻又精彩一生的一個縮影。波德萊爾在他的作品里寫道：「在私人生活中存在著一些更富有英雄意味的題材……我們只需睜開眼睛就能發現我們自己的英雄主義。」我想，那樣的「英雄主義」標籤不僅適用於現代性語境下的平凡個體，亦適用於更廣袤的視域下的一切生靈——每一個生命，從最深處凝視，都是無所依附，需要獨自去和未知的一切相遇、甚至「搏鬥」的英雄。沒有一個更高的、超驗的存在告訴萬物，該怎樣去生活。也許，唯有努力、勇敢、堅韌地活著本身，才能讓萬物去克服「塵歸塵，土歸土」的生命本質所帶來虛無，和危機重重的外部世界所帶來的恐懼。

除了這微末的「英雄主義」，能讓萬物克服虛無感與恐懼感的，還有愛。據說，「愛」是「風、水、火、土」之外，構成世界的「第五元素」。在《地球：神奇的一天》中，這個「第五元素」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斑馬媽媽看見小斑馬快要被洪流捲走，焦灼地大聲嘶叫，給小斑馬鼓勵，看見小斑馬被獵豹追上，奮不顧身地撲向兇手趕走它；企鵝爸爸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出海去為妻子和孩子捕食；白頭葉猴會在夜幕降臨之前，驚惶地攀向山岩高處，把孩子送回安全的巢穴。除了這些顯性的母愛，還有一種隱性的愛，便是太陽對地球上萬物的「愛」。一如旁白里所說：「任何年幼生命的成就，都依賴於我們臨近的恆星——太陽，所賦予的能量。」這些散播在影片各處的愛的印記，使影片自始至終被籠罩在一層溫情的光暈里。

這確實是一部足夠有趣、足夠溫馨的紀錄片。從技術層面上講，除了賦有質感的畫面，更讓我感慨的是配樂，用「精彩絕倫」這個詞評價，也不為過。而旁白則由於編劇嚴歌苓的參與，被賦予了幾許特別的東方意蘊，比如那句「浮生一日，蜉蝣一世」，就滲透出了莊子的「齊物論」理念。美中不足則是成龍不夠標準的發音，使人偶爾「齣戲」。

《地球：神奇的一天》的最後一句旁白是：「這裡的每一天，都是無與倫比的一天。」是的，對於我們，對於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萬物來說，這一天都不過是浮生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但對於整個世界、對於這個藍色星球來說，在那一天，有那麼多生靈一起真實地存在過、生活過、愛過，也許，就是一個最偉大的奇迹。

文| 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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